本文作者:
宋明炜
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讲席教授、系主任,兼任复旦大学顾问教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研究人员。曾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员迪尔沃思学者,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王安博士后研究员等。著有英文著作Young China《少年中国:青春话语和成长小说》(哈佛,2015)、Fear of Seeing《看的恐惧:中国科幻的一种诗学》(哥伦比亚,2023)两部;中文著作《未来有无限可能》(山东文艺,2024)、《中国科幻新浪潮》(上海文艺,2020)、《批评与想象》(复旦,2013)、《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上海文艺,1998)等八部。主编及编选英文版哥伦比亚版中国科幻选集The Reincarnated Giant《转生的巨人》(哥伦比亚,2018年)。与王德威合编《五四@100: 思想、文化、历史》(联经,2019)。《看的恐惧》获得(国际)科幻研究学会2023年度最佳著作奖。《中国科幻新浪潮》入选中华学术外译项目,陆续被翻译成德语、俄语、韩语等。另外出版诗集《白马与黑骆驼》(与骆以军合著,麦田,2022)。小说和诗歌作品翻译成意大利语、英语和日语。
王安忆
王安忆长篇《儿女风云录》刊载于2024-5《收获》
《儿女风云录》
王安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收获》书评·254
繁华过后,魂兮归来
——评王安忆《儿女风云录》
宋明炜
“身体一动,魂兮归来。”
2023年,两部国产电视剧,分别在年头年尾播放,《漫长的季节》(辛爽导演)和《繁花》(王家卫导演),虽然各不相干,却共同定义了“当代”的一个新主题,那就是:再回首。再回首,不单只有怀旧的意思,而是要用勇气去面对过去的深渊,寻觅历史幽深处的线索,看明白自己——以及社会——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当下”来的。这两部电视剧对时间都采用了非线性的呈现方式,叙述线索如万花筒一般,影像展现的过去和现在,有着巴洛克的华丽风采,但芯子里又都有一个无法描述、无从诉说的黑洞,大千世界的男男女女都被这黑洞的吸引力甩动在层层绽放的历史时空中。
2024年5月,王安忆完成长篇小说《儿女风云录》,发表在《收获》2024年第五期,这是王安忆的第十六部长篇。这部新小说呈现从二十世纪中叶到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历史,以灵动的互文性,连接了作者在各个不同时期的写作。王安忆从七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超过四十年的创作生涯见证王安忆成为中国最有勇气去面对“当代”生活的一位作家,《儿女风云录》是王安忆自己的“再回首”,舞场上的老法师小瑟“身体一动,魂兮归来”,记忆都活过来,从老上海到新上海,一直到此时此刻新时代来临。魂兮归来,却是为了告别:历史中所有的时刻都还在那里,但已经分明被红绿灯有所选择过;新时代轰轰烈烈,已经容不下一个过去的幽灵。
《儿女风云录》之前,王安忆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2020)已经有着“再回首”的姿态,这或许如萨伊德所说的“晚期风格”:经历长久而卓有成就的创作生涯的作家和艺术家们,在自觉进入晚期风格的时候,与其说要固定自己的风格,塑造和谐的形象,毋宁是拒绝安顿下来的成规与程式,拒绝任何本质主义与观念意义上的调和,而是无所畏惧地面对难以解决的矛盾,带着有阅历的眼光切入经验中的复杂状况。进入晚期风格的作家,具有一种不服从(intransigence)的力量。王安忆在当代作家中算是独一无二的思想者,她从未满足于一种形式的成功,在写作途中不断转变风格,多次脱胎换骨,大约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特别是在《叔叔的故事》(1990)之后,她已经自觉意识到需要不断突破风格的固定化,并且提出抵抗成规的小说诗学主张(如她对思想和物质一元化的主张、不要特殊性和风格化的去个性追求)。在王安忆从八十年代末至今的所有长篇和短篇作品中,她持续将思想的力量带入小说写作。对于王安忆来说,小说就是思想的织体。她从未停歇地以小说叙事来穿透物质与形式的表象,介入当代生活深层的精神层面。
此前我曾在一篇论文中评说《一把刀,千个字》具有“当代”意义,这里的“当代”不是文学史上的分期观念,而是指通过书写打开时空隐藏维度的节点,这个节点就是体验到“当代性”的刹那间,而文学的意义在于看见这个刹那,把握这个节点。这种非同寻常的“当代性”体现在王安忆的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中,当代历史的刀光血影,被藏在饮食男女世俗生活肌理之下,被遗忘机制有意排斥,但唯有那一把刀切开了历史维度深处的所谓“视束交叉”(chiasm,梅洛-庞蒂用现象学哲学概念阐释的让不可见成为可见的界面),我们才能真正面对历史层层隐匿起来的当下,滴着血的肉身伤口,穿过久久的、渺茫的时空,变成记忆的伤疤,再转成“个个”字码,文学的“当代性”正在此间。
《儿女风云录》没有《一把刀,千个字》那样的锐利感,但在打开隐匿的方向上更进一步,这既承续鲁迅意义上看透虚妄的态度,也有着张爱玲临渊一瞥的透彻与空洞,然而终归是王安忆自己在过去三十多年中写作意识的延续。如果说王安忆是上海的书写者,她曾经写出海上繁华梦境,但落笔常在繁华过后、浓妆重彩去除后的虚无之镜。《儿女风云录》是王安忆又一次书写跨越二十世纪长时段的上海历史,最初她写过市井里弄凡俗生活——如早期中短篇,但更重要的尝试是从精神需求出发、犹如创世一般虚拟神话、悬想历史的实验叙事《纪实和虚构》(1992)。她在九十年代被比作海派传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品《长恨歌》(1994),尽管较近写实而偏向物质记忆、也不乏戏剧性,却在视界上超出凡俗,落幕弥漫虚无之感。此后在《启蒙时代》(2007)、《天香》(2011)和《匿名》(2016)等作品中,王安忆打开上海隐而不见的秘史,人物的独特性都不重要,叙事既在特定的历史时间之中,也可以忘却时间、逸出于历史,浸入在思想、女红、再生等不同情节建构的世界意象之中,从启蒙到隐匿,由盛景到世变,个人从社会中抽离出来,眼界朝向超越的层面。随后,《考工记》(2018)几乎是重写《长恨歌》,只是这一次主人公从上海小姐变成一个没有传奇的凡人,海上繁华都收缩在一座房子的时空之上,到最后历史和房子都化作碎片。在这一切之后,王安忆在《一把刀,千个字》中用尽力气,刻写历史的深渊与人世的虚无,达到极致;《儿女风云录》则像是所有这些书写的余绪,这一次王安忆这样描述笔下的人物,“和这间房子一样,属于历史的残余。前者是显学,他则是秘辛。”
《儿女风云录》中有许多情节可以对照王安忆此前小说的创作:小瑟的来历,回响着《长恨歌》的旋律,柯柯一家三代女人,藏着一个王琦瑶的世界;练习跳舞的情欲身体,仿佛重现《小城之恋》(1986);小瑟在淮河故道的足迹所至,是王安忆《文工团》(1997)中铺排的地理空间;甚至他听中原大地上老太太讲古的段落,远远地回应着王安忆的成名作《小鲍庄》(1983)……这部小说同时再次落实了王安忆自己的写作原则:不要特殊人物和特殊环境,不要风格化,不要个性化的特殊性。开头第一句:“上海地方,向来有一类人,叫作老法师,他是其中一个。”他是谁?没有名字,小时候在小资产阶级的崇洋环境中被叫成“热尼亚”,成年以后,虽然不当家,也被称作“小瑟”,背井离乡、历尽沧桑之后,他变成”爷叔”,在舞场上他是神龙不见首尾的“老法师”。
小说起始,上海夜幕降临,老法师带着他自己的时间出场了,“一个独立的时辰”,宛若在历史时间之外,他是神秘的没有面孔的空心人,只管跳舞:“和老法师跳舞,生手变熟手,熟手呢,变高手。脚底生风,眼看着随风而去,打几个旋回到原地,脸对脸,退而进,进而退。……场子中间的一对,如入无人之境,疾骤切换的明暗里,人脱开形骸,余下一列光谱。一刹那,回到形骸里,再一转瞬,又没了,有点诡异呢。然而,倘若掀起一角窗幔,透进亮,一切回复原地,他是他,她是她,众人是众人。无奈遮掩得严实,那鬼魅剧越演越烈,进到异度空间,仿佛回不来了。正神魂游离,舞曲终止,老法师将舞伴送到原位,石化的旁观者动起来。”
这一个段落,老法师初次亮相,但他的舞姿却同时成了自己的遮蔽。舞厅已经是在夜雾遮掩之中,老法师的独立的时辰,淹没在众人的舞蹈之中。但即便空出了视野,人们看到的形骸中有没有人呢?在层层遮掩之下,王安忆用到“异度空间”这样的词汇,是否人形之下有鬼魅,而鬼魅是什么?这异样或鬼魅缘何而生,为何而来?他有什么的往事,来自怎样的历史?本文开头提到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刑警队的侦探马队破不了案,多年之后再出场时,变成了“桦林舞王”,踩着拉丁舞步,但他不羁的造型、热情的舞步掩盖的只是自己的秘辛,魂牵梦绕,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到最后他不得不再回首,直到过去的记忆淹没他的意识,他丧失自我的时候,才终于悟到那被层层世相遮掩的真相。电视剧终究是大众娱乐,需要给观众以期许,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刻。《儿女风云录》拉开大幕之后,是否会揭开真相,再回首能看到什么样的秘辛?老法师身体移动,魂兮归来——他如《匿名》中的主人公老新,身影隐匿在历史的重重密林之中,王安忆的叙述从这一时刻往前一路追溯他的来历,扑朔迷离,难以定型。
“和这间房子一样,属于历史的残余。前者是显学,他则是秘辛。”
“他耐心等待触底,然后慢慢起势。”
【注:此文为作者正在撰写的评论文章的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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