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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网红陈一发:“灰姑娘”爬上食物链顶端,王思聪感慨买不起 | 长报道

市界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3-14 12:02

正文

脸大、胸小,建筑设计师出身的陈一发能站上直播食物链顶端,靠的不是身材,也不仅仅是颜值。


✎ 施展萍

编辑 ✎ 卜昌炯

 

黑色屏幕上是一条灰色的鱼,字幕显示:主播正在赶来的路上。没有任何画面,屏幕下方的评论却以秒速更新着:


“王太太”


“大大大大大大”


“666666666”


⋯⋯


有人送出一百多串鱼丸,有人奉上近300个赞。屏幕显示,已有3.8万人聚集于此,恭候万众瞩目的主播降临。


主播来了。


数分钟后,观众蜂拥而入,房间人气迅速飙升至20多万。此刻,他们正在手机或电脑前,盯着屏幕里的女孩,噼里啪啦地敲击键盘。画面迅速淹没在弹幕中。


女孩叫陈一发,网名陈一发儿。“儿”是重庆人的说话习惯,类似“毛肚儿”、“火锅儿”。她后来开玩笑,早知这网名要用这么久,当初就该叫“喜马拉雅”或“爱新觉罗”。开播两年,斗鱼上,超过120万人订阅了她的节目。


直播通常在晚上8点半后开始。连上网络,打开视频,她习惯性地对着电脑屏幕笑笑,不是嘟嘴卖萌笑,也不是咧嘴笑。是嘴巴轻闭,眼睛眯着,颧骨微微隆起,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感。这种笑容让她的粉丝着迷。


▵2016年819日,陈一发在斗鱼上直播了自己的吃饭全程


让他们着迷的还有她唱歌的姿态、吹水说段子的本领,前者被总结为“先闭眼后捂脸”的陈一发式唱法,后者让她获得了“电竞圈贾玲”的称号——当然,这其中还有镜头显脸大的缘故。


陈一发并不像通常意义上的“网红”——长发飘飘、顶着浓妆、衣服性感的女孩儿。她留着短发。夹在耳后的碎发偶尔垂下来,她就用手指绕着玩,戏称那是“蟑螂须”。多数时候,在直播间,她的穿着看上去并不讲究,夏天通常是T恤配短裤,冬天是卫衣,有时甚至不懂回避身材上的弱点,露出肉肉的胳膊。只有眼部和其他那些女孩儿一样——厚厚睫毛下,美瞳加持的双眼闪闪发亮。


重要的是,她没有沟。为此,她曾在直播时拿起化妆刷,蘸上点眼影粉,对着自己的胸,试图画出沟来。细细的化妆刷在胸前的皮肤上来回摩擦,她一边画,一边不经意地说:“心有多大,梦想就有多大。”场面一点都不香艳。

 

小陈


眼前的陈一发很瘦,比镜头里小了至少一圈。娇小身材裹在一袭黑色无袖长裙里。她妆容精致,姿态轻盈,像一尾灵活的鱼,蹬着双高跟鞋,走路很轻。


在一场线下直播活动开始前,她看了看等待她的工作人员,然后回过头来,耸着肩,大眼睛骨碌转。“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大阵仗。”她压低声音告诉《博客天下》。


这是一家金融机构的活动。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要以直播的形式完成对方的广告需求。严肃的金融机构中不乏她的粉丝。粉丝们提前将她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在工位的显著位置上,期待着被她发现;他们掏出手机,将镜头对准她,涨红了脸,兴奋又小声地喊她“发姐”。


线上是规模更加浩大的无声狂欢。边上,一位干练的中年女性对这一切很满意。她是此次活动的负责人之一,修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来回划动。噌噌上涨的数据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惊喜地向身边人报喜:“已经有30多万人在看了!”


一个多小时后,活动结束。走出大楼,直播并没有停下来。在去往饭店的路上,一行4人,陈一发远远地落在后面——她需要不断对着镜头说话。


找到一家川菜馆,坐下。她突然显得有些焦躁。就在刚刚,她的网络断了,在与几十万名观众失去联系的数分钟内,她就像那尾鱼,被突然甩上岸。


只有一件事能让她迅速冷静下来——连上Wi-Fi,重新与那个世界取得联系。在那里,她就是宇宙中心,哼哼几声都能引来浩浩荡荡的回应。



然后,她一本正经地对《博客天下》说:“我是一个内向的人。”


这并不完全是玩笑话。成为一名职业主播前,陈一发是重庆一家民营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师。和许多单位的小张、小王、小李一样,她是单位里不起眼的年轻人小陈。


小陈用清水洗脸,戴度数深重的大眼镜,一副宅女相。建筑院仰赖项目生存,偶尔在夜里通宵画CAD图。没有项目时,小陈就上班刷微博、聊QQ、逛淘宝。


现实世界里,小陈不爱说话。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住上自己设计的房子。她画过最贵的房子是一栋500多平方米的别墅。梦想遥不可及,高昂房价给了她某种挫败感。“就像你是香奈儿的服装设计师,但你始终买不起香奈儿的衣服,这说明你不够优秀嘛。”她顿了顿,补充,“或者,老天爷不讲道理。”


网络世界中,小陈是个话痨。她玩微博、混论坛、打游戏,爱发帖,喜吐槽,段子用得溜,是各种QQ群里的活跃分子,曾在游戏论坛上发表过2万字长文。


那些年,网页右下角总会跳出蓝色小框。小框抖动着,里头是个眨巴着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美女主播离你2.5公里。点进去一看,磨皮磨得鼻子都瞧不见的女孩儿坐在粉嫩嫩的房间里,顶着大浓妆和呼之欲出的胸,娇嗲嗲地对着镜头说:“大哥,来吧,做个任务,我给你唱两首曲子。”


“这些女孩子打得还没我一半好,歌唱得也没我好听。”小陈对身边的人说,“她们还不如我。”身边人呛她:“你也去啊。”她说:“去就去。”


2014年9月,一个三四百块钱的摄像头,一支朋友送的蓝色麦克风,在自己改造的书房里,小陈开始了女主播生涯。起初,她直播打游戏。她想做个内测,就随手将直播链接丢进各种QQ群,邀请网友们前来捧场。


粉丝东东后来说,陈一发打游戏是青铜五实力的。意思是,特别菜。


开直播后,陈一发才意识到自己的游戏打得有多差劲。“主播你打得太烂了,这游戏不适合你。”网友留言。她不甘心,继续打。“越打越好?”“不,证明了,这个游戏确实不适合我。”


游戏打得好的人,特别希望被人知道,那种感觉,就像在网吧里,一群小弟跟在身后,满目景仰,小陈形容。“唱歌好的人也会想让人知道。”于是,她对观众说:“别看我游戏打得菜,我给你们唱两句。”


游戏平台上,打得好的多,唱得好的少。小陈一开口,“大家就‘哇哦’”。


爱打游戏,会说段子,唱歌好听,QQ群里的网友发现,这主播跟别的女主播不太一样,就到各种论坛上发帖称赞她。


“那些泡论坛的人都是很乐于分享的人。”一个月后,小陈坐拥10万粉,“所以就有人说我请水军发帖,唉,其实根本没钱请水军,很多网友就是特别爱阴谋论。”

 

发麻麻


那年,直播还没像现在这么火,但也已显出火的苗头。


主要是网络游戏,带动了电子竞技与网络直播的双双兴起。艾瑞咨询的报告显示,2014年,中国游戏直播用户规模增长154.3%,达3000万。站上风口的,正是游戏高手与漂亮姑娘们。


直播开了半年,小陈吸纳了近50万粉。相形之下,房地产业日渐下滑。建筑院生意惨淡,没有项目做,小陈心里慌。


事儿渐渐传到领导耳中,小陈被院长叫去,院长劝她停薪留职。小陈有些不舍,院长又说,网络时代,应该好好把握。


小陈心想,直播很火,房地产业在走下坡路,离开朝阳产业留在形势不好的地方不划算。更何况,“院长还说了,‘小陈,没关系,你要是做不好了以后再回来’。”小陈模仿院长的语气,语重心长。


被建筑院劝退的小陈成了一名职业女主播。


在这里,她是十万干儿子的妈。


“发麻麻”的名号源于一次“人口普查”。2014年10月,有人统计出在某搜索引擎上搜陈一发的人的年龄。一张柱状图上,20至39岁的人群遥遥领先,50岁以上的占22%,还有少数19岁以下的。她将图片贴上微博,发文:“成功引起了一大波适龄男士的注意。”底下有人问:“好奇那若干幼齿,发姐打算怎么处置?”她回:“干(一声)儿子。”


又一次,观众问她:“年轻貌美的女性应该靠老公,你这样的靠谁啊?”她说:“只能靠干儿子了。”


妈妈的名号从此叫响。为她量身打造的歌曲应运而生。《斗奶狂魔陈一发》讲述的是斗鱼另三位知名女主播向陈一发挑战,力图拯救痴汉的故事。歌中唱道:“就她一个大庭广众收干儿子,就她一个一条内裤穿十二次。”曲调轻快,节奏感强。她在直播中唱过,唱到副歌,羞耻地用双手捂住了脸,只在两指间留一点缝隙看歌词。


她不是亲妈,干儿子们待她却胜似亲妈,为她作表情包,撰写文章,罗列她说过的段子,数算她唱过的歌,将她每期直播节目录下来,上传到A站,制成各种视频合辑,同时没忘了在伐木累互动社区上,更新她的一手资讯。


在干儿子们眼中,她是拥有闪闪发光的人格魅力、身高一米八五的亲妈,是唱歌好听到让整个宿舍楼为之疯狂的邪教妖女,是斗奶横行的女主播界的一股清流。


干儿子遍天下也不尽是好事。一次,线下活动,来了一群宅男,其中一位看上去四五十岁的大叔,张口就是:“发麻麻好。”“我觉得就很尴尬。”


“你剪头发了”第一次知道陈一发是在2014年10月。


那年,他23岁,从南京一所大学毕业,尚未找到工作,深感迷茫,终日无所事事。白天躺在出租屋床上看电影听歌,夜里去网吧打游戏。偶然在A站上闲逛,首页视频推荐中的短发姑娘引起他的注意,自称“对短发女生没什么抵抗力”的“你剪头发了”顺手点进去,看见正在唱《寂寞的恋人啊》的陈一发。


仿佛被命运瞬间击中。他后来将这个视频下载下来,转换成mp3格式。在每次心情低落时,搭乘公交车,塞上耳机,在车上一遍遍单曲循环。歌声响起,各种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出来:路过的糖炒栗子摊,高架桥对面的麦当劳,大连冬夜窗外不停吹着的风,每天半夜回家路过的积雪。


“等等”,当把这段话念给陈一发听时,她停下手中的筷子,凑了过来,“我唱《寂寞的恋人啊》,然后他想到的画面就是麦当劳?”


助理毛毛在一旁解释:“他就是想形容很舒服。”


“形容很饿吧。”陈一发说完,将一块馋嘴蛙肉塞进嘴里。


“你剪头发了”发来的是一段画质和音质都很粗糙的视频。视频中,陈一发穿着一件将身材盖得严实的黑底白格上衣,头发全夹在耳机后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舒服,像秋天躺在棉花上,或者柳絮飘过脸颊。但有明显的缺陷,高音略弱,气息不足。


不过,在粉丝东东眼中,这是“天籁”。


“你剪头发了”回忆,自己当时被会击中更多是因为歌曲本身,歌中情绪暗合了一个23岁迷茫男青年的状态。因为这段视频,他知道了这首歌,并对唱歌的女孩心生好奇。好奇促使他主动去搜这个女孩,了解越深,越不可自拔,“一个打lol、唱歌好听、还是短发、说话又很亲切的人,我还没事做,自然而然就粉上了”。她是他凄凉日子里的一个温暖期待。



见惯了妖艳性感的女主播,看多了专心打游戏、话都不说一句的技术流主播后,嗷嗷待哺的宅男们被眼前这个直爽、有点羞涩、爱拉家常、能讲段子、会打游戏、“说起道理如亲妈,卖起萌来似女儿”的女主播吸粉了。


极少有粉丝称她为“女神”。陈一发的直播间没有那种常见的暧昧张力。她的成名并不符合惯常路径,既非一脱成名,也无刻意经营。她和她的十万个干儿子一起,构筑了一种小众但稳固的特殊关系:他们身份平等,互损、互黑,开各种贱嗖嗖的玩笑。

 

弄臣


“所以,你不是女神型的主播?”


“不是吗不是吗?大家,不是吗?”陈一发将脸朝向镜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向“大家”发问。


“他们觉得你是亲切的,像朋友一样的。”


“哎,亲切不就是难看的代名词吗?”她佯装生气。


她要的是欣赏,不掺杂太多情欲的欣赏。“走老公老婆路线的很危险,性关系很危险,感情很危险,男女关系很危险”,她一口气说了4个“很危险”。她想要的欣赏是可持续的,“这样钱能挣久一点”——每次一本正经地回答完问题后,陈一发总会习惯性地带上一两句俏皮话。


这种调侃浑然天成,出击速度极快。调侃自己,通常针对外貌,“我是胸大型的女主播”、“我这种风格谦虚的美少女”、“我濯清涟而不妖”、“像我只要长得好看就可以排在前面了”。


调侃粉丝,最重要的是把握好“度”。你不能太保守,这样不有趣;也不能太过,否则会伤到对方。她谦逊地说自己的英语并没有粉丝夸赞的那么好,却马上冲着镜头来了一句:“但是比你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粉丝千里迢迢来看她,她说“花这么多钱跑那么远过来,就为了看一眼吗?我就觉得可能真的是⋯⋯”,以为她深受感动,她迅速话锋一转,“作业太少了”;观众对女主播容貌要求高,被她吐槽“他们对女主播的要求是二次元的,你胸要很大,脸要很小,腰要很细”,然后迅速瞥了一眼镜头,“所以他们找不到女朋友”。


陈一发喜欢看《生活大爆炸》《囧司徒每日秀》,喜欢微博上的“英式没品笑话百科”,喜欢一切“非常非常贱”、但什么都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物。她自认不是一个深刻的人,不觉得这些内容能带给自己当头棒喝的人生哲理,但有趣对她来说,似乎足够了。


“这个世界从来不美好。幽默感是一种刚需。”她说。美好的事情,去享受就好了,就像住进了豪华的五星级酒店,舒舒服服地爽一晚,“但是住一个大通铺,你住一晚上可以抱怨一个星期,而且抱怨的规格还很高级”。


陈一发觉得自己在语言上颇具天赋,深谙讽刺与幽默的技巧。这种天赋让她在走肾的女主播群中迅速脱颖而出。


成名之后,有人发私信问她:“发姐你好,我是一个小主播,播了半年,鱼丸(斗鱼货币)不到500kg(相当于人民币500元),请问我的出路在哪?”她假装没看见,“这就像‘主播你好,我农村户口,一米四九,家里没钱,小学文凭,我喜欢上林志玲,请问怎么追’,你怎么回答呢?没有办法回答。”但凡回复,要么欺骗对方,要么伤害对方。


她不愿让人不愉快。她说自己是取悦型人格,那种在人群中想让所有人都开心的人。


最早的取悦对象是她母亲。母亲是家中小女,上有5个哥哥,妥妥的公主。父亲当年没什么钱,俩人在一起时,父亲担任哄母亲开心的角色。等到她降生,她就和父亲一起哄着母亲开心,“像个弄臣”。


母亲严厉,对她要求高。她是被一种挑剔的眼光注视着长大的。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不太听话的人,“我要是听我妈的话,我应该是清华毕业了嘛,现在已经在中科院工作好几年,马上就要得诺贝尔奖。就是因为我没有听她老人家的教诲,现在沦落成一个女主播”。


父母严厉,孩子通常会往两个方向发展,一种是黄金棍下出孝子;另一种,像她这样,“油嘴滑舌,逃脱过去”。


她掩盖不自信的方式就是自我调侃。调侃得当,往往会变成趣味。但在现实世界,这种“有趣”并无太多用武之地,“我不能在简历上说我很会讲笑话。老板会问你会不会画CAD图,我说我真的很会讲笑话,不能嘛,对吧?”


可网络出现了。这是一个解构深刻、提倡自黑、容纳吐槽的地方。现实生活中不过让她少挨两顿打的技能,在这里让她大放异彩。她凭借自嘲与吐槽构建的亲切感,加上一点还不错的才艺,成了万众瞩目的网红。这是她没想到的,“还能挣钱,真是surprise”。



她看了一眼屏幕,弹幕里,有人说她肉很松,她哼了一声,两秒后,轻蔑地甩出一句“但手感好啊”。她意识到,这是在回避问题。“人家说你胖,你说自己Q弹,那你还是胖啊。”怎么办呢?她将胖瘦控制在一个可供众人吐槽,但是又不会伤到她的程度。目标体重是75斤,现在,她89斤。


玩笑话多了,你不得不分辩她所言之事的真假:


“身高一米八五,这有什么不好透露的。”这句是假的。


“2000年,我5岁,第一次接触电脑。”前后是真的,中间是假的。


年龄和身高,她讳莫如深。


但是这句,“我下了播都嚎啕大哭”,真假混杂,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马上更正,“没有嚎啕大哭,但是我真的会哭。”


接受采访的两天前,她刚哭过。那天,她直播打游戏,弹幕上全是“傻逼”、“好蠢”、“主播智商下线”、“主播你该充值你的IQ了”。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就用玩笑话糊弄过去。下播后,她哭了,“因为人家骂你好像是真的,你真的很蠢,真的很笨。”


但直播时得忍住。在她看来,在直播中哭,形同自杀。哭一次,观众心疼。两次,还好。三次,观众会乏味,“老子是出来玩的,谁他妈要看你哭啊”,她说,又不是琼瑶剧的女主角,哭时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多数时候,一哭,妆就花了,“很难看的”。


2014年10月,她生日。节目上,几十万人齐刷弹幕,祝她生日快乐。她憋了很久,眼看快哭了,借口去倒水,消失了近3分钟,留下一张空空的椅子和一首叫《ture colors》的歌。回来时,她明显哭过,鼻子红红的。她说鼻子上的粉掉了,所以看上去有点红,然后转移话题,打开“炉石传说”,进入游戏界面,展开厮杀。“做人比较真诚吧,所以大家都喜欢,不像那些女的,用感情跟眼泪骗鱼丸。”贴吧上有人说。


“每个人在18岁过后,过生日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不光是开心,对吧?还有一种⋯⋯”她问道,突然换上夸张的戏剧腔,试图将情绪收住,“呜,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灰姑娘”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王思聪第一次进入陈一发的直播间。


ID“俺是王校长”一夜间刷了上万元鱼翅给陈一发,前后打赏几十万,迅速蹿上直播间的酬勤月榜榜首。王校长的举动有如圣旨,在每一个直播间内滚动而过,引来数目可观的围观群众。陈一发的直播间内顿时蓬荜生辉,弹幕刷得飞起。


还未做主播时,陈一发曾做过一场梦。梦里,她见到了王思聪,对方大方地说可以合影。她雀跃地拍完照,心情激动,想着终于可以上网嘚瑟去,突然,手机坏了,她气急败坏地醒过来。


“快唱啊。”


“欢迎各位土豪来发姐房间和我刚正面(网络用语:硬碰硬地当面较量,不耍手段)。”


⋯⋯


现在,这个肆无忌惮的公子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屏幕里,自带男主角光环。她惊讶、激动、紧张,内心波澜起伏,说话声音又小又抖,引得王思聪在麦克风里说:“发姐害羞吗?这不是你性格啊。”和她一样激动的还有她的粉丝们。干儿子们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富可敌国的干爹,要跟着妈妈嫁入豪门了。


“我和王校长是朋友吗?这这这,真是臭不要脸。”激动没有持续太久。陈一发很快意识到,王思聪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神豪,她不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要被改变了,“要被翻牌了,要获得好几个爱马仕了,不会那么想”。


后来,王思聪带着陈一发打游戏。一边打,一边不经意地问:“发姐是在哪个城市啊?”陈一发回:“重庆。”“太远了。”陈一发对着麦克风小声地嘟哝一句:“豪门梦碎。”


那次打游戏的经历算不上愉快。紧张占了大多数,她因此打得很菜。王公子求胜心切,随意飙出几句脏话,并无恶意,但她差点为此哭了。很长时间内,她为直播间设置的标题都是“可敬的对手,可怕的队友”。


第一次在线下见到王思聪是在2015年夏天。陈一发受邀参加了imbatv举行的“麦霸我最6”,王思聪是这场活动的评委之一。


她穿一件中式花衬衫和白色短裤,有点害羞,一只手紧握麦克风,另一只握紧拳头的手长时间贴着腹部。她唱《悟空》。多数时候,她的眼睛闭着,几乎没有挪动过身子。王思聪就坐在她面前三张沙发的正中央,跷着二郎腿。


歌唱得一般。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陈一发。演唱结束,王思聪亮出分数牌,他给陈一发打了满分,给另两组队员打了零分。这个分数,在陈一发还没开口演唱时,已经打好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线下交流。交流并没有更深入,她在台上,他在台下。他是被一群人簇拥着进来,又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的。


当时,王思聪正在做熊猫TV。10月20日,熊猫TV正式上线。演员陈赫和Angelababy等人的加盟带来了显著的明星效应。


巨额资本的进入,推动了整个直播产业的发展。2015年,在线直播平台数量接近200家,网络直播的市场规模约90亿。每日高峰时段,共有近400万名观众在超过3000个直播房中徘徊。


新平台需要人气。最简易有效的方法就是从其他平台天价挖人。此时,“反斗鱼联盟”出现,包括熊猫TV、龙珠TV在内的一些直播平台,开始向斗鱼挖主播。


一则有关陈一发的消息很快流传开来。王思聪在回复网友评论时说,陈一发要500万元转会费,他付不起。事后,陈一发澄清,自己真没开价500万,王思聪误会了,“我这么怂的一个人,不喜欢撕X,也不喜欢得罪人,更别说校长了”。


但对陈一发来说,这是一次对自我价值的重新认定。主播被以金钱数目衡量,有人被天价捧上了天,她有些疑惑,“我觉得他不怎么样啊,为什么我没有他贵啊”,这让她发现,原来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


当年年末,陈一发与一家经纪公司签订合同,将家搬到上海。她租下50平米的一室一厅,开始在客厅做直播。上海高昂的房价,连同她的身价一样令她难堪,她决定,对待直播这件事,得认真点儿。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想打游戏时,从不在乎有人没有人观看,随口说着“byebye”,就任性开打。现在,她开始考虑观众需求,会做一些观众喜爱的小游戏。


她知道观众们喜欢什么——那些恐怖游戏。宅男们总喜欢女主播被吓得哇哇大叫的样子。


她担心观众流失,害怕观众不喜欢自己。因为他们的喜欢是增加她身价的重要筹码。而他们的不喜欢会化成弹幕,难堪的弹幕就像子弹一样,精准地射入她心里。

 

不高兴小姐


与此同时,陈一发频繁地出现在线下活动中。


成名后,陈一发参加了更多的线下活动


第一次走到线下是参加2015年的ChinaJoy——一场数码互动娱乐领域的盛会。那场活动后来被粉丝们视为陈一发的人生巅峰。据说,当时,有两位神豪在官方直播间为陈一发送出10个左右火箭。斗鱼上,一个火箭相当于500元人民币。一位是远洋君——传闻中江苏连云港君臣实业的王姓公子哥,网友们起哄“王太太”的对象既指王思聪,也可指他;另一位据传是斗鱼的CEO。


但在陈一发眼中,这次“人生巅峰”特别失败。她本是一场舞蹈比赛的评委,临时被超管叫上台跳《小苹果》,在群芳争艳的show girl中,她的穿着有些土气,黑色T恤上印着大的红唇,搭配一条鲜红色短裙。


她不会跳舞,就跟着屏幕里的动画人物胡乱比划,节奏紊乱,束手束脚。用粉丝的话来说,就是“怂”。


更令她崩溃的是网上随之而来的讨论。“这个大妈,说话跟蚊子一样”、“跟直播间里完全不一样”、“出门只顾着低头玩手机”⋯⋯


“最失败的是后来看到他们发的照片,特别胖。”一些未经修饰的照片与视频被传上网,几乎都以仰视角度拍摄,这被称为“痴汉角度”。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陈一发又矮又壮,脸很大。


“你也认为我挺胖吗?你多少斤呀?”当我将观感告诉她后,陈一发问我。


她掌握着自己每天在镜头中的模样,对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深感恐惧。在之后的两三个月里,陈一发几乎推掉了所有线下活动。直到有一天,她觉得自己“脸皮够厚了”,才又重新出来。


对一个爱美的女孩来说,没有什么攻击比对容貌的攻击更具杀伤力。而与粉丝间的特殊关系,恰恰纵容了这种“攻击”。


她也曾在直播间里有过女性化装扮。


一袭紧身裙,坐下。弹幕里问:“主播几个月了?”


“让你很伤感,有些衣服你站着,腰身刚刚好,对吧?但是你坐着就难免有肚子嘛,对不对?”她自问自答,“谁她妈没有肚子啊,但是他们就不原谅你。”她干脆穿得休闲。


当天下午,摄影师对拍摄的照片不满意,反复挑拣后,打算稍后重拍。陈一发问摄影师:“你平时拍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很瘦啊?”


“也不全是。”


“还是靠后期,对吧?”她突然将镜头切换过来,聚焦在摄影师脸上:“来,摄影师跟大家说一下,上镜真的很显胖。”


她并不喜欢“电竞贾玲”的称号。尽管这个称号几乎成为她的重要标签。


“不像吧?”


“不像。”


她转向镜头:“听见了嘛,不像。”


当我提出这只是粉丝的惯性调侃,是他们之间特殊的关系所致,不必当真时,陈一发举了个例子,在朋友圈里发张照片,十条评论里有八条称赞美,但有两条说丑。她在乎的,会是这两条。


陈一发没法很好地消化这种调侃。因此,常常是粉丝的行为,而不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的唾骂更令她觉得受伤。


路人在贴吧里问:“陈一发好丑,为什么你们要看她?”


底下,粉丝回复:“哼,她长得好看我还不看了呢,我就喜欢她丑。”


她不自信。她很敏感。她宁愿自己是敏感的,因为“聪明的人都是敏感的”。但她依然很生气,“我经常痛苦得无法自拔”。她说她欢迎大家给她提意见,但不要冷嘲热讽。


“什么算是冷嘲热讽呢?”


“我现在也不想举例。感觉给他们⋯⋯”


“造成压力?”


“不,给他们提示。”


更早之前,在她走下直播间、进入真实世界以前,她一样在意评价。那时,她的淘宝店还由她亲自打理。收到差评,她是要亲自打电话去跟别人理论的。粉丝们发现,给差评就能接到陈一发的电话,故意这样做,她这才停止。


后来管理淘宝店的是她母亲。宅男们喊她岳母,在店里买内裤,指定要陈一发摸过的。母亲被这些“登徒子”气炸了,给她发微信,语气恳切,说网络直播低俗、暧昧、近色,整顿势在必行,“望你好好把持住自己,断不可做自损名节的事情,得对得起自己”。

 

网红


陈一发一天的生活是从下午一点半开始的。


起床,刷牙,洗脸,吃饭,洗澡,化妆,做开播准备。晚上8点半,开播。夜里一点半左右,下播。然后回复繁杂的工作信息,看群,逛贴吧,看别人的直播,学新歌,凌晨五六点睡觉。不吃夜宵。


开播时间晚,是早些年设计院生涯养成的夜猫子习惯所致。这两年,她的生活作息没有太多变化。但有几次,她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瞥见窗外夕阳,恍惚感不由升起,不知时间都去了哪儿。


一位网友在知乎上说,他不能理解陈一发长时间的美式作息,昼夜颠倒,社交圈狭小,一直将自己孤立起来。在新粉增多时,他察觉到她内心与日俱增的恐慌,并因此认定她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


尽管屡次声称想要大红大紫的生活和跌宕起伏的人生,但陈一发始终躲在自己的安全区内。就像她把体重控制在一个允许吐槽但不过分的程度上,她也曾想过,自己是否去学学专业的演唱技巧。但她没去。她担心因此失去原先特色,因此不被喜欢。这种“刚刚好”贯穿了她的直播生涯。


不久前,陈一发曾与另几名主播受邀参加了一档电视节目的录制。主播们需要与明星搭档炒菜,并进行直播。她与佘诗曼搭档,始终将自拍杆上的手机镜头对准佘。她更像一位拍摄者而非主播。她没怎么说话,有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你就是nobody,如果你太有表现欲的话,人家会说你是谁呀,不要挡住我看我的女神”。她看到一位男主播,将镜头更多地对准自己,并因此受到明星粉丝们的攻击。


网络主播逐渐成为各种商业活动的座上宾


只有在一个人的直播间里,她才敢畅所欲言。在这里,有120万个喜欢她的人。她不知道那些人是谁,只能大致描绘出他们的特征:短发、戴眼镜、T恤短裤。现实生活中,他们见到她时,会躲在角落默默看她,鼓足勇气索要合照时,手止不住地抖。但在网络上,他们彼此陪伴。


时间最长的一次,她连续播了10个多小时。有时,她在节目中放电影,放一会儿,按下暂停键:“我跟你们讲,我觉得这个人就是凶手”,观众炸了:“你干吗你干吗,给我闭嘴。”她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上个洗手间,回来再播。


还有一次,她在节目中播《黑客帝国》,夜里3点半,第一部结束,弹幕里,宅男们叫嚣着:“放下一部放下一部。”“这些人根本都不睡觉的。”


在丢弃了白天、躲进直播间的同时,她现实生活中的缺角正在慢慢扩大。


朋友们偶尔也会来看一下她直播,但只是短暂停留。“对他们来说可能有一种荒谬感。”陈一发猜测,和你从小玩到大的闺蜜,突然有一天走上了很大的舞台,成为家喻户晓的偶像,“有点奇怪的感觉,你不会天天追着她看,在你心中,她不过是那个你认识已久的李狗蛋。”这其中,还有一层暗暗较劲的微妙情绪。


陈一发有时回到重庆,和昔日老友见面,大家调侃她:“哎哟,大明星,网红啊。这么有钱了不请客?”


请了。


“果然很有钱啊。”


“就很麻烦。”


“难过吗?”


“可以承受,但是不让人开心。”


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渐行渐远,网络上,她不想与粉丝靠太近。她反感人肉,更不想让宅男们对她心存幻想。这种关系尺度就像她和她的父母。她从未明确告诉过他们,自己现在是一名职业女主播了。对方心知肚明,偶尔干涉,但不过多细问。


就像她和朋友们出去玩,让父母知道的信息仅限于“我今天跟朋友出去,明天回来”,具体几个人、男或女、去哪儿、做什么,这些信息在她看来都过界了。


更何况,那是一群“善于脑补”的宅男们,她要保持距离,以防摩擦。刚到上海时,她与一对主播夫妇走得近,两人陪着她去宜家买家具,对她照顾有加。过一阵,粉丝跑去人家那儿留言:“发姐怎么样了?你们怎么不关心人家?你们怎么两个人吃饭不带人家?”这让她很尴尬。



她不会在直播中过多讲述自己的生活,更不可能将直播间设置在卧室——她认为,这样暗示性太强烈。她觉得那些24小时直播的主播纯粹是因为没有内容可播。普通人的生活大多相似,“迪拜石油王子开着兰博基尼遛鹰,我们可以看一下,一个普通人直播他吃饭睡觉,你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粉丝需求与她的想法总有脱节的时候。总有人点播她唱过无数遍的歌,总有人在她讲某个段子时唏嘘:“听过了听过了。”她会陷入突然的茫然中,产生自我怀疑。


总有人怀念那个刚开播时容易脸红羞涩、直播通宵画CAD图的小陈。但直播画CAD图其实枯燥得很,“他们总以为人生若只如初见就是美好的”,她觉得观众在一厢情愿地美化过去,自动忽略了过去不好的部分。若真倒回当初,恐怕他们会嫌她懒。


现在,她正站在直播的风口。她不想回到过去,但对未来也没有清晰规划。此时,直播创造的收视率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全民直播背后,是各类APP的竞争。映客、花椒等移动端直播软件起来的同时,互联网巨头竞相杀入,呈现出当年团购网站“千团大战”的姿态。


陈一发明显地感受到风潮涌起,却也提前预知了潮落。在她眼中,90%以上的平台最终会轰然倒下。但现在,处在风口浪尖上,她偶尔也会担心,粉丝们会不会跟着外面的小姑娘跑了。


有时,她几天未开播,QQ群里讨论热烈:“哎,这里有一个小妹好漂亮啊。”众人起哄:“赶紧赶紧,房间号多少?”一窝蜂去看。等到她开播,有一些回来,有一些不回来了。


她也会去看看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们:粉粉的房间里,化着大浓妆的女孩保持着近乎完美的静态姿势——她们想确保自己被粉丝截到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美的,她们娇嗲嗲地对着镜头说话,场景如同两年前,她透过蓝色小框看到的那样。正是从那时起,她一脚踏入了直播的世界。


和两年前一样,她不觉得这些姑娘有太大的竞争力。她们是荷尔蒙时代的产物,是砸下重金培养出来的漂亮娃娃,等行业不可逆转地走下坡路时,她们就会跟着消失。


但有另一件东西无法抗衡——年龄。她认识一些职业游戏选手,年岁渐长后,面临的困境不亚于“刘翔跑不动以后怎么办”。观众总有期待,但主播老了,打游戏水平不如以往,观众觉得不精彩,转身就走。


“这种期待会成为压力吗?”


“当然了,任何期待都会成为压力,就连父母的也是。”


问她:不做主播之后做什么?


弹幕齐刷刷飞过一片:嫁入豪门。

 







 文章首发于《博客天下》第2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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