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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与爱的渴望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5-14 07:38

正文

  弗洛伊德运用俄狄浦斯、纳西斯及其他一些角色,从视觉和语言艺术的角度阐述了动机、性格和人格等心理学概念。我们期待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流年》能让我们从弗洛伊德学说出发,来理解爱和渴望。


  19世纪最伟大的理想——浪漫的爱——却被普鲁斯特剥下了它令人产生无限幻想的外衣:占有客体之爱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普鲁斯特与弗洛伊德的观点非常相近,认为客体是欲望中最不固定的部分。弗洛伊德(1905)认为,欲望的来源比客体的选择更为固定和稳定。然而,爱与性变态或单纯的淫欲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对客体的渴望和这种渴望的不变性。正如普鲁斯特所描述的,现实世界中的某个人变成了理想化的个体,是因为这个人我们永远得不到。因此,珍贵的是渴望本身,而不是渴望得到满足。


  在她的全盛期,她甚至认为,她可以得到爱神艾洛斯的眷顾。不是因为她有多漂亮,而是因为她渴望上帝的触摸,渴望到痛不欲生,因为她那渴望的行为本身是如此的不对等和可笑,她甚至可能许愿当有一天回到天国的怀抱,她会真实地去感受她所丧失的一切。


  《伊丽莎白·科斯特洛》(Elizabeth Costello)


  ——库切(J. M. Coetzee,2003)



  什么是爱?什么是渴望?二者一样吗,不一样吗,抑或是重叠的?在本文中,我们会尝试去检验普鲁斯特笔下的性爱是否是生活的核心问题和最强大的动机。性爱不仅仅是一种温柔的情感,更是一种兴奋的状态和一种信念,坚信所爱的人是唯一能让自己感到满意的人。这种爱包括了理想化的部分,也导致了与爱人的认同。这种情感非常强烈,包括神魂颠倒、兴高采烈和欣快感,以及偶尔的痛苦。渴望是一种想要却又得不到遥远的或不可企及的爱人的状态。普鲁斯特、库切怎么会认为渴望是如此的珍贵?一种可能性就是,渴望让一个人能够在幻想中得到客体,并且不会破坏现实中对所爱客体的拥有,不会让所爱客体暴露于嫉妒、对丧失的恐惧面前,而且同时还能意识到他人的需求。


  弗洛伊德选择了俄狄浦斯、纳西斯及一些其他角色,从视觉和语言艺术的角度诠释了动机、性格和人格等心理学概念。我们希望能通过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流年》,将他对爱和渴望的观点与弗洛伊德学说进行对比。我们会借鉴一些文学评论家的观点,他们深入研究了普鲁斯特小说中的多个主题(White,1931;Wilson,2004;Aciman,2004)。罗斯(1997)从历史的角度出发,对照研究了她自己所处社会团体的风俗和普鲁斯特时代的风俗。普鲁斯特成功地吸引了精神分析学家和文学评论家。波兰德(2003)关注普鲁斯特关于阅读的观点,普鲁斯特认为阅读是一种升华,有助于重建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米勒(1956)和哈尔贝施塔特(1991)对分析作者深感兴趣,希望从作者富有想象力的作品中找到蛛丝马迹。我们感兴趣的是,从作者的著作中学习并运用他对笔下人物和动机的观察,来阐释我们所看到的病人的挣扎。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普鲁斯特细致地刻画了笔下讲述者的内心活动,还有不同角色所呈现的热情、恐惧和极大的痛苦。这个故事是从普鲁斯特笔下讲述者的视角展开的。一开始,讲述者讲了一个年轻男孩的故事:马塞尔。这个讲述者的名字也叫马塞尔,也在爱里痛苦挣扎,充满热情却又有着易碎的自尊,同时还希望自己的性需要能得到满足。讲述者马塞尔描述了这个年轻男孩的爱之旅程。根据讲述者的描述,年轻的马塞尔对母亲的热情无处不在。有一个很心酸的场景是,他渴望母亲来到自己床边跟自己说晚安。但当他得到了母亲的晚安之吻,并且得到父亲的许可让母亲陪伴自己时,他又感到厌恶。当父亲看到儿子如此渴望母亲时,于是力劝妻子留下来陪儿子。在这个场景中,讲述者暗示读者,父亲被儿子的痛苦所迷惑了。这个年轻男孩所幻想的美妙时刻却从此变成了一种苦涩的耻辱,成了他及《追忆似水年华》里其他角色的生活模式,即占有所爱之人这一欲望的满足会让人后悔。


  作为孩子的马塞尔已经深刻认识到,父亲对自己的纵容会最终让自己付出沉重的代价。马塞尔认为父亲之所以把母亲让给自己,完全是出于对自己的同情,从而剥夺了他与父亲作为竞争对手所应有的尊重和平等。父亲对儿子的退让就像一个记忆的屏幕,反射出的是马塞尔对自己的虚弱感、被动感,以及与女性关系的不确定感。欲望的直接满足导致他丧失了机会,通过寻找自己的方法缓和挫败感,从而处理自己的内心冲突。母亲尝试通过给他讲故事来安抚他。她读的是乔治·桑的小说《弃儿弗朗索瓦》(Francois le Champi,1850)。这本小说的女主角名叫玛德琳,情节是关于她抚养一个六岁小男孩的故事--和马塞尔年纪相仿--并且在这个小男孩长大后,她最终嫁给了他。这样的故事无疑会加剧渴望。后来我们发现,玛德琳也是一款甜点的名字,这部小说却让记忆的列车发动。名字的巧合强调了爱之核心,而这一著作也阐明了渴望的含义。


  什么能匹配他作为一个男孩对母亲的吻的期待?他会进而认为他有权力得到属于其他男人的女人吗?赢得爱是否等同于脆弱?或者温柔的爱是否等同于施受虐的痛苦原型(哈尔贝施塔特,1991)。马塞尔可能是一个俄狄浦斯的胜利者,但也注定了要遭受爱的折磨。


  在普鲁斯特描绘的世界里,爱就是渴望,未满足的爱才会持续存在,你只有学会了品尝痛苦才能感受到爱的快乐。在这个世界里,满足只会带来迟钝和厌倦。羡慕和嫉妒能有效防止满足带来的迟钝和厌倦。所以,制造和遭受痛苦所产生的快感就成了人类存在不可避免的动力。施受虐揭示了一种社会状态,即对普鲁斯特而言,耻辱并伴随躯体疼痛是性爱兴奋的原型。


  综上所述,普鲁斯特看到并精致地描绘了心理层面和社会层面的平行状态,以小说形式将二者结合到一起,在小说中也同样展现了心理科学和社会科学所损失的部分。他理解的社会,是通过制造痛苦来建构快乐的。他认为,就像爱一样,一个政党之所以能让其追随者感到快乐是因为,追随者认为他们有可能被排除在外,所以被邀请加入是他们权力的体现。爱之核心原则,就是排他性。爱人必须是忠诚的,被爱的人也要相信自己是唯一能满足爱人渴望的那个人。因此,从属于某个社会圈子的快乐,部分就是排斥他人所带来的快乐。然而很讽刺的是,像普鲁斯特一样有价值的人,也是直到现在,直到在他完成了那伟大的心理学小说半个世纪之后,精神分析家们才得出了跟他有交集的关于倒错的观点。


  弗洛伊德和普鲁斯特都描绘了"倒错"这一现象,正是斯多勒(1975)之后所谓的性欲的憎恨形式。普鲁斯特的"非自主记忆"和弗洛伊德的"原始过程"其实是相同的。两者都是永恒存在的,两者都运用了凝缩、置换和意象的心理机制。同样,普鲁斯特的"自主记忆"就像弗洛伊德的"次级过程"。二者都遵循时间的法则,有逻辑,并且跟现实相关。和弗洛伊德的观点一样,普鲁斯特发现爱是一种移情。普鲁斯特也认为,清醒和睡眠之间的状态就像做梦状态一样,是通往潜意识及童年记忆和感觉的途径。弗洛伊德和普鲁斯特都认为,嫉妒是爱的必要条件。


  《追忆似水年华》中刻画的角色,对爱的渴望都得到了回应。普鲁斯特在刻画男女主角的爱情生活时,让我们看到了客体选择的复杂性。我们震惊于他笔下的角色跟我们所治疗的病人一样都被同样的热情所驱动。普鲁斯特将现实中的德雷福斯事件和小说中的人物与场景成功地糅合到了一起,使他的角色更接近现实、更吸引读者。


  普鲁斯特不仅擅长对社会的理解,也洞悉了弗洛伊德所看到的心理层面。就像病人回忆他们的经历一样,普鲁斯特通过自己的经历创造出了笔下的讲述者这一角色向我们阐释爱。他将我们带到了19世纪晚期法国贵族的会客厅,北大西洋的海滨度假区,带到了一个施受虐的男妓家中。除了这些情欲场景外,他笔下的角色还重现了那个时代的情感、欲望、恐惧和社会风俗。他的妙笔生花让我们能更加敏锐地捕捉到旧有事物和新生事物之间的联系。他夸张地运用自由联想,也让我们第一次看到了感激所带来的苦乐参半的体验,当这一切发生时,一开始虽然痛苦,但之后会意识到它的珍贵和难再拥有。他运用时间概念阐明了人类关系的短暂性。普鲁斯特展示了感官经验的力量足以唤醒压抑的情感和被这些情感所唤醒的相关记忆。他的观点成功地蛊惑了我们,他认为早期经历可以重新获得,生活因此得以延续。他让我们相信,记忆使我们有可能获得一些对生命无常的控制感。当回忆让时间停留在那一刻,同时也让我们意识到光阴已流逝,生命的悲剧性质和不可避免的丧失在回忆的重建中得以平衡。爱和恨,以及爱恨之间的各种情感基调,都是我们被压抑的记忆中不同主题的黏合剂。如果这听起来让你觉得很精神分析范儿的话,我们跟你的观点差不多。


  爱和嫉妒


  普鲁斯特笔下,多维度的角色提供了多种爱的变迁情况,扩展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弗洛伊德认为,两人相爱是受到早年所爱的父母和照顾者之记忆的影响,或是希望被个体早年的自体意象或个体早年渴望成为的某人或其当下的自体意象所爱的欲望。普鲁斯特演示了这些所爱之人的意象是如何随着之后经历的形成和扭曲而发生改变的。孩子爱母亲,但又因为她属于父亲而嫉妒。孩子也爱父亲,也因为他属于母亲而嫉妒。爱是嫉妒的原因,后来嫉妒又激起了爱。是嫉妒让爱令人兴奋,让爱人始终保持一种焦虑状态。然而,嫉妒的痛苦也刺穿了遭受嫉妒折磨的受害者。在普鲁斯特看来,这种痛苦是一种坠入爱河的体验。当爱神之箭射中我们,很痛却很珍贵,因为它重新唤起了婴儿期的爱里令人痛苦的嫉妒体验。对普鲁斯特来说,性爱是自恋的,是施受虐的。他笔下的角色也都超出了社会的边界,但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社会障碍比情绪障碍更容易让步。在此,我们将会用普鲁斯特对人物的塑造,来充实我们关于驱力的观点,这些驱力不仅仅驱使了他笔下那些兴奋的爱人做出选择。


  追忆似水流年


  一个富裕的美学家,一个想要成为著名作家的年轻男人,一个交际花,一个行为卑鄙的贵族男人,一个勇士,溺爱的父母和一对中产阶级夫妻,当普鲁斯特设定的讲述者马塞尔(1992)呈现他们各自的生活时,这些角色触动了我们的心。他设定的角色通常要么渴望着爱之回报,要么挣扎于爱之悲欢离合中。普鲁斯特著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存在于渴望之中,同时也是许多孤独之人的生活主题。这些人与布伦纳(1974)的观点相呼应,孤独感是渴望特定客体回归的状态。我们认为,这一心理上的客体可能是早年照顾者的意象和自体意象混合所产生的。


  理想的爱


  讲述者最初所观察到的成人之爱是马塞尔的父母。如他所述,他们的婚姻舒适、实用,从没有激烈的愤怒,也没有激烈的爱,甚至二人之间从不调情,从没看见他们穿着睡衣的样子,甚至连他们的卧室都没有被提到过。他们的生活就像是永远都有其他家庭成员和朋友的陪伴。他们吃饭,散步,交谈。所有这些都缓慢、温柔地进行,但从来没有浪漫或性。


  斯万和奥黛特:渴望的爱人


  斯万是书中刻画的第一位热烈的成年情人。他对奥黛特的吸引,他对她日益着迷,都重复着小马塞尔对母亲的沉迷。斯万因为与威尔士亲王一起进餐而出名,上流社会也迷恋他的魅力、智慧,以及对艺术的敏感和对其机智过人的理解力。他也因富裕和在钱方面慷慨大方而受到当时社会的尊敬。


  奥黛特的生活,就靠那些慷慨的男人、有时是女人给她礼物和钱作为性的交换。她生活在社会的边缘,介于交际花和妓女之间。她曾经与一个偏远地方的贵族有过一段婚姻,她尽情挥霍他的钱。她离开之后,这个贵族在乡下靠朋友资助度日。斯万发现这件事之后的反应是,给了他一些钱方面的补偿。虽然奥黛特是那么渴望被接纳,但是她从来没有被社会真正接纳过。斯万吸引她的地方,正是因为他是进入那个世界的许可。最终,斯万还是让她失望了。尽管斯万已经拥有了很多,但以他在社会中的地位还不足以让奥黛特也被接纳。社会永远不会接纳她。斯万和奥黛特对彼此的感受,他们如何解决他们关系的问题,以及驱使他们建立关系的是什么,都激起了读者无穷的兴趣。


  交际花的责任是让顾客高兴,但是在他们的关系中奥黛特对斯万非常糟糕。奥黛特似乎知道,得到他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嫉妒。她行踪诡秘,公开勾引其他男人,并且经常让斯万难以靠近。他甚至知道她用他的钱去取悦他的情敌。她甚至不让斯万参加他付钱的郊游和派对。后来我们发现,奥黛特让斯万由衷地着迷,她运用这些计谋成功地让他对自己热情不减。


  找到和失去爱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爱在衰退或消失。斯万对奥黛特明显的贬低和怀疑态度是否是让她对抗他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没能把她带入他的交际圈?还是他的嫉妒?他会质问她那些假装的风流韵事,也偶尔跟踪她。她在虐待他的时候也知道这一点,她成功地捕获了他。他变得不再兴奋。她是他的爱之客体,但他无法成为她的爱之客体。这一主题已经确定。热烈的爱就是渴望。爱的回报就是对爱的毁灭。


  普鲁斯特认为,嫉妒供养了热情。斯万对奥黛特的热情在他想象她与其他男人的鱼水之欢时达到顶峰。当他认为他无法控制她时,她才令他兴奋。吸引人的,正是这种不可企及的状态。非自主记忆就跟爱一样,它的力量源于控制的不可能性。当无法施加控制时,就获得了快感。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只有非自主记忆和体验才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爱神之箭会在中箭的人身上留下痕迹。波兰德(2003)指出,个体如何运用复原的记忆是很重要的。个体变被动为主动的行为会为自己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尽管斯万坚持认为奥黛特既不漂亮又不有趣,根本不是他的菜,但她还是成功地迷惑了他。最终,在他的回忆里她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当他看到一幅波提切利的油画时联想到了她,于是他们的爱情被激发出来了。当他由这幅杰作联想到奥黛特时,她在他心里就变得高贵了,因为他觉得别人也会像渴望这幅油画一样渴望她。斯万当然知道跟奥黛特结婚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即他的社会地位会下降。不过,这个选择很符合他的性格:他就是愿意忍受那些在社会上丧失尊严但在某些人那里有尊严的女士。斯万的独立性还进一步表现在他后来开展的一项事业上,而他的许多上层社会的朋友都不太支持这项事业。他支持德雷福斯是因为他坚信德雷福斯受到的审判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想得到的是他无法得到的:奥黛特。他已有的他并不稀罕:上流社会的尊严。社会和浪漫一样,渴望比满足更诱人。这个主题,从马塞尔渴望母亲开始到小说中其他的爱与被爱,如一条主线贯穿整部小说。


  难以捉摸的爱


  在他们混乱的风流韵事之后,斯万和奥黛特终于步入了令人失望的中产阶级的婚姻生活。贯穿他们风流情史的施受虐消失了,夫妻二人都没那么焦虑了。奥黛特放弃了她的那些情人,安心享受斯万给她的安全又奢侈的生活模式。她甚至放弃了与富有又追求社会地位的维都洪区人之间的友谊。他们鼓励奥黛特与其他男人交往。他们并不认为斯万很受最上层社会人士的欢迎和接受。出于对丈夫的忠诚,奥黛特放弃了朋友。


  嫉妒是斯万和奥黛特风流情事的推动力,不过他们是在女儿吉尔贝特出生后才结婚的。有谣传称奥黛特利用女儿来操控斯万,以限制斯万看望女儿的方式逼迫斯万与之结婚。一旦缔结婚姻,双方都会渴望得到一些对方本无法给予的东西:奥黛特和吉尔贝特的社会地位。奥黛特希望上层社会能接纳自己;斯万希望女儿被上层社会的最高层欢迎: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斯万目睹奥黛特在他的帮助下举办了自己的沙龙,感到非常高兴,也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恋。然而,对于女儿将来某一天能进入最上层社会的期望,是在斯万去世后才实现的。尽管盖尔芒特并不接受奥黛特,但是斯万与他们的关系一直维持着。他也许认为如果他们能接受他,那么他们就更可能最终会接受他的女儿。就是因为这些限制,才显得被上层社会接纳是如此珍贵。


  斯万是爱和社会生活之间的基本桥梁。他对自己拥有的感到满意,因为这些都是他独有的。他也同样希望奥黛特只属于他。他也想要和盖尔芒特家的关系,因为他们也是独特的。他们被认为是挑剔的,因为并不是谁都能与他们为伍才显得他们特别高贵。正如所爱之人难以得到才点燃了爱火,所以某些社交圈的成员只有当他们一直担心自己会被该圈子排斥时,成为该圈子的成员才能从中获得愉快感。对他人的排斥而使圈子成员拥有了一种特权。排斥他人会令人高兴,而那些渴望被邀请的人把鼻子贴在窗户上拼命往里张望,就像观察原初场景的孩子感到被忽略了一样。


  排他者之间的爱


  斯万和奥黛特像两个局外人一样紧紧绑在一起,彼此都觉得对方是渴望被接纳的局外人。而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是圈内人。他们是表兄妹的关系,所以没有要孩子。他从婚外情获得性满足,她有教养并且禁欲。他们就像一个人一样,相互弥补对方缺失的部分。他们之间完全没有情欲的痕迹。公爵婚外情的作用就是保护他的男子气概。他为妻子的智慧和独特品位感到无比自豪。他利用自己做错事来烘托她的成功者形象,为她营造了一种讲故事或者说趣话的氛围。在小马塞尔理想化的眼里看来,他们是精致的一对、令人羡慕的一对,是模范夫妻。讲述者马塞尔注意到,公爵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丝毫不能容忍不同意见。和斯万对德雷福斯的支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公爵公开承认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德雷福斯事件需要重新审理。与其阶级的大多数人一样,他认为首先要裁决的是公平问题。他既肤浅,又喜欢道听途?说。


  公爵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让公爵夫人能够在重要场所展出她的作品。她的自恋与她高贵的美貌是绝配。她就像剧中女主角一样开始表演。她似乎很乐意也很享受其中。因此,对于公爵夫人来说,普鲁斯特将她塑造成了这样一个角色:认为自己是最好的,自己现在拥有或曾经拥有的都是最好的。她在艺术方面的品位,她对油画、音乐和生活的见解都受到斯万的影响。自体的爱获胜了,她别无所求。


  爱之阻碍:自恋、羡慕和嫉妒


  如果公爵夫人什么都不缺,那么她怎么可能羡慕或嫉妒别人?她太自以为是了。她那夸大的自体和自尊心让她可以凌驾一切。她损人的幽默感很好地掩盖了她对丈夫的服从。每次公爵结束一段婚外情时,他都会要求她邀请被他抛弃的女人参加她的沙龙,而她都会默认。她会服从他,尽管她的一贯原则是只款待亲戚:那些她不能排斥的女人。读者肯定会疑惑,她是否不喜欢和这些女人在一起,因为她们不会像男人一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或者她们是她潜在的竞争男人注意力的对手,或者为了逃避不知情地成为丈夫的皮条客。她造成了他人的渴望:她甚至拒绝了斯万恳求她邀请他的女儿去她家做客的临终遗愿。她自己没有女儿,所以她可能会嫉妒斯万。她也不是斯万最爱的人,因此她可能会嫉妒吉尔贝特。(很讽刺的是,斯万去世之后,形势变化,让奥黛特和吉尔贝特有了与公爵夫人更平等的地位)


  通过刻画公爵夫人和维都洪区富裕的中产阶级,普鲁斯特说明了爱可以战胜不利的环境。公爵夫人不支持斯万和奥黛特交往,也不支持外甥与一个女演员交往。公爵和夫人的外甥罗伯特·德·圣卢普(Robert de Saint-Loup),被通知将从巴黎附近的军事据点调动到非常远的地方,那将使他无法和情人蕾切尔(Rachel)继续见面。公爵夫人拒绝帮助外甥。她将自己的自私合理化地解释为,她在保护外甥与一个她认为可笑的女人交往。


  后来,圣卢普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了。婚后,他同时和女人、男妓有染。最终,他爱上了一个男人。他对男人的性趣一开始表现在他指责蕾切尔与他们认识的大多数男人调情并想得到他们,结果却是他比蕾切尔更想得到这些男人。与蕾切尔有关她与其他男人调情的争吵让他体验到了渴望的感觉,渴望得到她的爱而不是得到那些男人。渴望既痛苦又快乐,让他不会对任何男人或女人做出承诺。


  同性之间的爱


  普鲁斯特对爱神之箭会射往何处的探究,包括了他笔下的几对同性之间的爱。埃德蒙·怀特(Edmund White,2004)认为,普鲁斯特以倒置的方式看待那些爱男人的男人:他们的灵魂是女人。怀特认为,普鲁斯特在某些问题上持有自己的观点,但他也允许其他可能性的存在。爱男人的男人一样可以很有男子气概。圣卢普这个角色就是很好的例子:他爱的是男人,他本身也很男人。普鲁斯特对他的描写:投身军旅生涯;在战争中骁勇善战;是同僚的同性爱人;在部队上受人尊敬。他还很浪漫,他写诗。尽管他吸引的是男人,但很多女人同样认为他风度翩翩。


  普鲁斯特通过他后来理解的两个女人之间施虐的爱,向我们介绍了同性之爱。梵提尔小姐和一个女同性恋做爱,在做爱的时候,她怂恿情人说自己会朝梵提尔小姐父亲的照片吐口水。这一幕被马塞尔看到了,他觉得这是对她已故父亲的亵渎。讲述者认为,这个粗鲁的行为对于过度谨慎的梵提尔小姐来说,是她能获得性快感的必要条件。


  如果梵提尔小姐性格中施受虐的部分是为了分离的话(哈尔贝施塔特,1991),那么梵提尔小姐需要情人的施虐来让自己不认同受虐的父亲。支持这一观点的证据在于,梵提尔小姐和情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复活和宣传他的音乐奔忙。她们觉得对他身后之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对他的贬低是让梵提尔小姐从与父亲过于认同的关系中解脱出来的一种办法。这个施虐场景是她渴望父亲的反向形成。


  施受虐和性爱


  普鲁斯特作品中另一个展现爱之多维度的角色是富有的夏吕斯男爵,盖尔芒特公爵的弟弟。他是个鳏夫。讲述者认为他很女人气,其行为举止完全像个女人。夏吕斯觊觎莫雷尔(Morel),他是一个天使般的、多才多艺的音乐家。夏吕斯很看重莫雷尔的年轻俊美,也渴望其他男人认为自己很迷人。他在莫雷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果不是因为社会地位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事业,那么他现在也会跟莫雷尔一样是一个天才音乐家。他难以抑制对有才能之人的欣赏。男爵渴望有一个能够代表他也愿意代表他的人来爱自己。让自己变得很女人气,是一种自恋的客体选择,这是弗洛伊德(1914)通过一个同性恋男人的案例曾阐述过的观点。尽管他并没有将其限定为某种特定的爱,普鲁斯特却让我们知道,对男性和女性都一样,对同性恋和异性恋都一样。


  莫雷尔选择夏吕斯男爵是由多重因素决定的:自从莫雷尔狂热地渴望贵族阶级能接受自己,就像他已经是其中一员似的,自恋和野心勃勃的投机主义一拍即合。当我们思考是什么促成了这段关系时,我们会发现客体选择对情侣相处之基调的影响。夏吕斯男爵欣赏莫雷尔,即使莫雷尔并不爱他。莫雷尔羡慕夏吕斯的社会地位,夏吕斯则羡慕莫雷尔年轻的容貌和潜力。对彼此的羡慕,再加上理想化的催化作用,便为施受虐埋下了伏笔。尽管男爵爱莫雷尔,但他仍然会像虐待其他人一样虐待莫雷尔。当他担心莫雷尔有越轨行为时,他强迫莫雷尔多跟自己待在一起,告诉莫雷尔他安排了一场自己的决斗。夏吕斯知道决斗会让莫雷尔关注到他们关系中的性本质,从而羞辱到他。他也成功地让莫雷尔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强迫并不是爱,恐惧也不是爱。强迫也许能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但强迫只会带来仇恨。


  这些角色的自恋在于他们都只考虑自己的目的,完全无视别人的感受,甚至他们所爱之人的感受。这种只关心自己的状态不是源于对自体的爱,而是源于对自体的恨。对他人之爱的需要是最主要的动机。他们需要被爱,因为他们无法爱自己。夏吕斯和莫雷尔都厌恶自己的某个方面,并拼命想在某些人面前隐藏这些部分。夏吕斯厌恶自己的同性恋取向,拼命想隐藏这一点;莫雷尔厌恶自己低贱的出身,也拼命想掩饰。如果别人知道了自己拼命想隐藏的秘密之后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一恐惧使他们需要一再让自己放心,即科胡特(1977)称之为自体客体功能的部分。莫雷尔幻想让一个下层社会的年轻女性为自己痛苦,并在这一幻想付诸行动的场景中,将对自己的厌恶置换到了这一鲜活的客体身上。男爵难以忍受莫雷尔对自己的漠不关心,这驱使自己被下层社会的男人鞭打。那么,他为什么要寻求痛苦呢?是否被鞭打是一种惩罚?是否他所寻求的痛苦可以对抗他的丧失所带来的痛苦?他是否对自己爱男人的欲望感到无比愤怒?选择下层社会的男人既保留了他喜欢莫雷尔的部分又保留了莫雷尔厌恶的部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夏吕斯的社会地位让他失去了他的音乐,所以成为下层社会的人对他来说非常珍贵,因为这正是他无法得到的。又或者是否可以将他让自己被鞭打理解为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强大的一种方式,这样会更像无权的莫雷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鞭打可以让自己变成自己爱的那个人,从而不会丧失所爱。在此,难以承受的渴望被封闭在躯体疼痛中,已经转换成了快乐。痛苦变成了快乐,通过让自己变成所爱的人,于是渴望变成了拥有,鞭打(弗洛伊德,1919)是一种性快感。


  夏吕斯被绑起来鞭打时,他自己是发号施令的一方。真正掌控局面的是夏吕斯,但是,让另一方成为表面上的施虐者可以缓解他意识到的内疚感。不那么内疚同时又能忍受躯体上的虐待,让夏吕斯可以维持一种强大和男子气的错觉。在这一情节中,我们看到的是弗洛伊德(1919)有关鞭打幻想的变异。对男孩来说,父亲是鞭打幻想中的积极角色;他是执行鞭打的人,这本身就是性快感的来源之一。男爵是一个施虐地扮演自己所幻想的受虐者的例子。如果鞭打者代表的是父亲,那么这个父亲就是被贬低的客体,是可以被控制的。


  渴望:快乐、痛苦和决心


  读者们一路追随着马塞尔的生活轨迹,从幼年到中年,普鲁斯特带领我们穿越了无数个场景,有贵族的画室、富裕资产阶级的家,还有妓院。虽然讲述者既不是贵族也不是有钱人,但是他因为家庭的缘故得以进入社会精英们的世界。爱他的祖母将他介绍给她的那些贵族朋友,从而给他搭建了一座通向上流社会的阶梯。他的聪明才智、对生活的好奇和在艺术方面的修为,也成功地让祖母的贵族朋友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祖母邀请他参加她举办的沙龙,他在那儿结识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也邀请他去参加她举办的沙龙。终于,很多排他的社交聚会都欢迎他去参加。他表现得非常乐意融入这种高雅的环境中,与这些杰出的男女主人为伍。观察他人是如何生活的并与之和睦相处,令马塞尔逐渐有了自己的处世之道。


  从整部作品来看,马塞尔似乎总是处于渴望爱、崇拜或者性兴奋的状态之中。他那些转瞬即逝的浪漫兴趣,他的嫉妒或觉得无法得到欲望客体的想法,以及他需要满足的性冲动,都导致他对许多不同的女人感兴趣。我们看到,他想象如果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能崇拜他,那该是多么好的感觉。马塞尔关于被吉尔贝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斯万夫人、一个挤奶女工、一个打鱼女和他在海边遇见的一群女孩轮流爱上的幻想让其兴奋不已。他的情人主要存在于他的幻想中,只有阿尔贝蒂娜例外,尽管作品中暗示了他与妓女的性关系。


  他爱上了阿尔贝蒂娜,一个年轻的女自行车手,健壮、坚强、活跃。他想象她会是一个男自行车手的女朋友。他感觉自己是有病的、虚弱的,所以她强健的体魄和坚强的意志非常吸引他。她就是他梦想中的自己。他开始对她着迷。但是他在欣赏她的时候,又很矛盾,因为她没什么文化,而且不像他那样精致。除了对阿尔贝蒂娜的矛盾心理之外,他劝她以情人的身份搬过来跟他同住。一旦阿尔贝蒂娜表现出对他的爱时,他就会反复纠结于她是否跟一些女人发生了性关系却背叛了他,从而破坏掉他们刚刚好转的关系。他对阿尔贝蒂娜有非常强的占有欲,又嫉妒又时刻监视她。她就像他的俘虏一?样。


  阿尔贝蒂娜行为神秘,并且故意让马塞尔识破她的谎言,这些都进一步加重了马塞尔的疑心。她也有一些迹象表明她以前对女人有性趣,不过马塞尔相信他的礼物攻势和警惕能赢得她的芳心。终于,阿尔贝蒂娜受不了他的控制行为了。她憎恨他总是质疑她的忠诚,并且她因为怀疑他是否会与自己结婚,她最终离开了马塞尔。她用这种方式与他争夺控制权,并且重新激起了他对她的兴趣;他又再一次沦为渴望的奴隶。意识到自己的矛盾心理后,他试图通过与自己的一个朋友传出绯闻并让阿尔贝蒂娜知道,来安慰自己并重新取得控制权。他希望她能对此嫉妒,使她渴望得到他。他在与母亲的一次旅行和与一个妓女发生性关系中,找到了安慰。


  在《追忆似水年华》的结尾,马塞尔终于开始意识到他对自己及他人的理解应该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保存下来。他觉得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对渴望的期待。不求回报的爱所带来的兴奋感,是他成功地成为一名作家的动力。这一刻,作品主人公马塞尔就变身成了故事中的讲述者角色,开始从头讲述马塞尔的故事。比起拥有一个爱人或家庭而言,马塞尔更想创造自己的小说。这时,他就是小说家普鲁斯特了。主人公、讲述者和作者本人就变成三位一体了。


——本文选自《女性的力量》



《女性的力量》

[美]阿琳•克莱默•理查兹 / 刘文婷

世界图书出版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 / 2017


责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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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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