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路兰渝记
首发:6月30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
者: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任卫东、王衡、屠国玺、张玉洁
一、从墙上“驶出”的火车
家徒四壁的土坯房,煤油灯微微发亮,一名妇女怀抱婴孩,坐在泥巴糊起的土炕上眺望远方。身后墙壁上,一列长长的火车穿行而过。
20年,一个世纪的五分之一。新华社甘肃分社记者武斌至今仍清楚记得,他在1996年用相机定格下的这个瞬间。
那年冬天,他从省城兰州出发,在国道212线上坐了整整一天大巴,终于到了甘肃南部小城宕昌。
这个不通火车的县城,曾是中国最贫困的地方之一。石头山多、可耕地少,当地人常要背着背篓四处拾土造田。有的田地面积极小,只有一头牛的容身之地,而被人戏称为“卧牛田”。
在前往阿坞乡各竜村采访时,武斌偶然敲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太意外了。一个这么封闭地方的农民家,墙上竟然画着一列火车。”
照片中的农妇叫杨尕女。那时,家里的几亩薄田根本喂不饱一家四口人。20多岁的她常常要抱着女儿去周边县城乞讨,能讨到一点白面馍馍,就能高兴一天。
“什么时候我们能坐上火车去富足的地方?让日子过得好些,钱赚得多些。”杨尕女的话,让武斌深受触动。他按下快门,记录下昏暗土房中杨尕女一家的火车梦想。
一句“老朋友,你还记得我吗?”,开启了武斌和杨尕女20年后的重逢。
2016年12月26日,兰渝铁路甘肃岷县至四川广元段通车。在外地长年打工的杨尕女特地赶回来见证家乡的重要时刻。武斌也拿起相机,重走来时路,惊叹着山乡巨变。
如今,从各竜村出发,只要行十几公里,便能抵达最近的哈达铺车站。杨尕女走进车站,这边瞅瞅,那边望望。“以前把火车画在墙上,现在火车竟然开到家附近。”
当年杨尕女怀中的女孩,如今已是20岁的大姑娘。看着老照片,李有霞感慨连连:“家里没有照片,我都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啥样。听父母说起家乡又穷又破,没想到回来一看,家家户户有新房,生态又好,以后我还想再来。”
廿载逝去,农妇想象出的火车终于从残破土墙上“驶出”,穿梭在世人眼前。一张老照片记录下的西部农妇梦让人不胜唏嘘: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它实现了呢?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阿坞乡农民杨尕女抱着女儿在家中合影,身后的墙上有她们画的一列火车,当时从未坐过火车的杨尕女梦想有一天能坐着火车走出大山。摄影:新华社记者武斌
二、蜀道,难于上青天!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1200多年前,唐代大诗人李白《蜀道难》的开篇如是感叹。
蜀道到底多难?
在李白笔下,是“天梯石栈相勾连”“畏途巉岩不可攀”。在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眼里,是望也望不尽的山,数也数不清的峦。
一生能走多远?
交通如畅达,天涯也在咫尺间。可在蜀道上,那一道道峰一条条涧,串成镣铐,锁住人们外出的脚步。有人活了快90岁,所达最远处,竟难出十里方圆。
一头连着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一头牵着群山起伏的秦巴山区,兰渝铁路经过的区域,就是古蜀道之一。衔接甘、陕、川三省的甘肃省陇南市,是难中之难。
探访兰渝线,我们从陇南武都区城关镇出发,沿着新修的五阳公路,来到大山深处的裕河乡凤屏村。117公里的车程,翻过海拔1800多米的薄洛峪梁,耗时3个多小时。
生活在这里的黄桂花已经快90岁了,家里只有她和侄媳妇。这里满目青翠,空气温润,但门前万重山,抬脚行路难。
黄桂花一生最远到过数十里外的五马镇,那还是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响应政府号召背着树皮送去当燃料。“看见牛在山坡,赶去,下沟、上坡,走到跟前,差不多要一天,难啊……”她眼里的泪花直打转。
兀立的危峰,锁住了山里人,也锁住了大山给人类最美好的馈赠。守着丰裕的物产,却难逃“富饶的贫困”,这是世代陇南人难解的愁肠。
长期以来,陇南境内无高速、无铁路、无飞机场,国省道主干线公路等级低、通行能力差。陇南境内高峻山岭与深陷河谷错落相接,层层叠叠的山岭犹如屏障,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来。直线距离只有数十公里的两地,往往要绕着大山低速缓行数个小时。
如果把时间轴拉得更久一些,陇南的历史,几乎是一部在大山当中寻找道路的历史。
东汉年间,武都太守李翕率民在险峡当中修复西狭古道,这段历史被鱼窍峡里的摩崖石刻“西狭颂”所记述。今日再看,这里仍然双崖对峙,峭壁如削,昔日修路之艰难映入眼帘。
三国时期,邓艾父子率领大军伐蜀,为保密选择沿羌水而行。沿岸许多地方无路可行,邓艾大军边行军,边开山凿壁修筑栈道,现今岩壁上的方形洞孔便是当年留下的遗迹。
为躲避“安史之乱”,唐代大诗人杜甫借道陇南前往四川避难。从今天的天水出发到达陇南成县不到200公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3个月。行至成县泥工山,诗圣发出感慨:“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
上世纪中期,许多陇南人出远门,仍只能行走在人烟罕至的“北茶马古道”。
西狭、青泥岭、阴平道、祁山道……在陇南留存的古蜀道的遗迹和地名,全是行路难的证据。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车拉乡农民在全乡唯一的对外通道——仅能容纳一辆汽车通过的土路旁劳作。新华社记者武斌 摄
三、走出大山的渴望
人,殁了。
“村子离乡卫生院只有13公里。如果有了路,老人的命或许就能保得住。”每每回想起30年前下乡途中目睹的这一幕,61岁的陇南市西和县政协副主席刚维杰都心痛不已。
于是,上世纪90年代初起的十余年间,他守在陇南的沟壑间,挖山凿石,带领群众打通了182条乡村公路。“修路干部”,是老百姓给他的名字。
尝试打通走出大山的路径,刚维杰不是孤身。
2007年,公路通到了海拔2800米的宕昌县贾河乡各里村,家住图寺社的马路娃却悲欣交集。“眼看马路就到家门口了,可我们还是没路走。”
马路娃说不清父母给自己取名“路娃”的用意,可行路难却全在眼前:为进城赶集天没亮就出门,要走过巴掌宽的山路,蹚过几道河,冬天到县城时胡须上甚至结了冰溜子。
“社里的这条路,我们自己修!”马路娃下定了决心。42户人要筹资3万元,在宕昌这个国家级贫困县,这不是小数目。但全社人二话不说,一块钱一块钱攒,一铁锹一铁锹铲。苦干一个冬天后,小山村终于通路了!
“我家现在三轮车、摩托车都有了。儿子、儿媳也走出大山去新疆打工了。”告别完挥挥手,马路娃对我们喊:“下次再过来,我开着车到山下接你们!”
过去几年,陇南市几乎是一个交通会战场。兰渝铁路、武罐高速、成武高速、十天高速陇南段、武九高速、渭武高速和成州民用机场等重大交通项目相继在陇南境内开工建设,目前其中一些已经建成,影响陇南发展的交通制约正在被消除。
“早上出发,中午在四川吃顿火锅,晚上还能赶上家里的晚饭。”这是许多陇南市民对于高速通车后的形象描述。
路,在陇南人眼里,便是山乡巨变。
1996年,陇南市宕昌县车拉乡农民徒步走出大山。新华社记者 武斌 摄
四、百年梦想
铁路通兰渝,人们梦了百年。
1919年,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最早提出修建兰渝铁路,称其为“经过物产极多、矿产极富之地区”,规划路线走向是“兰州-广元-南充-重庆”。他把这条铁路线,作为计划的中央铁路系统24条干线之一。
新中国成立后,兰渝铁路被列入议事日程。1956年铁路设计院分别对兰州至广元、广元至重庆规划研究,1965年重编全线方案并报铁道部。
上世纪90年代的一项统计显示,兰渝铁路途经的甘、陕、川、渝22个县(市、区)中有17个是国家级贫困县,未超过温饱线的贫困人口近1000万,约占当时全国贫困人口的七分之一。
1994年,兰渝铁路沿线地区百余人齐聚四川苍溪,组建了半官方、半民间的“兰渝铁路协作会”。随后,一份盖有68枚地县两级党委、政府印章的《关于申请新建兰渝铁路立项报告》被上报给四川、甘肃省政府及当时的国家计委。
老区人民的呼声,引起许多在西南、西北出生和战斗过的红军老战士们的关注。1998年12月,罗青长、傅崇碧、苏毅然、谢觉哉的夫人王定国等105位老红军联名签字致函党中央国务院,恳请修建兰渝铁路。
这份签名中,有不少是老红军的绝笔!在四川省南部县,一位病榻上的老红军颤颤巍巍地写下姓便没了力气,儿子握住她手,才把名字写完。秘书处同志还没离开南部,她就离开了人世……
2000年,全国“两会”召开期间,甘、川、渝三省市为兰渝铁路立项的议案和提案就达192件,代表委员还联合致函大会主席团请求尽快修建兰渝铁路。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在听取了兰渝铁路专题汇报后一锤定音!
从2005年甘肃省、四川省、重庆市、铁道部共同商议合资建设兰渝铁路,到2008年兰渝铁路有限责任公司正式成立,兰渝铁路呼之欲出。
2008年9月26日下午3时,甘肃省兰州市沙井驿。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张德江出席开工动员大会并宣布:“兰渝铁路正式开工!”
至此,这条谋划了近百年的铁路,承载沿线3600万群众脱贫致富梦的铁路,让“渝新欧”大通道、“一带一路”、西部大开发等国家战略实施有了支点和助推器的铁路,正式开工建设!
1996年,陇南农民经过两天的长途车程,到兰州火车站乘火车外出打工。新华社记者 武斌 摄
五、“世界难题”属兰渝
大地震颤,山河摇摆,“5·12”汶川地震震痛半个中国。按计划,四个月后兰渝铁路将开工建设。有人担心,这么大的地质灾害会不会对铁路开工造成影响?
2008年6月初,中铁第一勘察设计院集团公司工作组赶赴兰渝铁路设计沿线进行震后影响核查。核查结果让人松了口气:地震对兰渝线的地层、地质没有太大影响。
可开工后接踵而来的问题,却让工程人员渐渐看到,与铁路本身建设难度相比,这场大地震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条经过“地质博物馆”的铁路。
兰渝铁路通过的黄土高原区和秦岭高中山区,位于青藏高原隆升区边缘地带,在区域地质上位于华北、扬子、青藏(柴达木、羌塘等)诸小板块相互汇集部位,地质环境极为复杂特殊。
兰渝铁路穿越区域性大断裂10条、大断层87条,所经地区地震、暴洪、泥石流灾害多发,号称“地质博物馆”,是我国在建地质条件最复杂的山区长大干线铁路,也是一条施工难度极大、风险极高的铁路。
——这是一条让国内外专家称为“世界难题”的铁路。
开建以来,国际工程地质与环境协会主席卡罗斯·德尔加杜角曾两次慕名深入兰渝铁路现场调研,国内外院士、专家先后38批次来现场号脉会诊、指导施工。专家们一致认定兰渝铁路地质属“国内罕见、世界难题”,感叹“世界隧道看中国,中国隧道看兰渝”。
铁路建设预计工期6年,即到2014年年底全线通车运营。但至今仍未实现这一目标,工期已经延后两年多。
“核心原因是地质因素,尤其是甘肃段的地质属于隧道施工领域的世界难题,许多地质条件,超出了人们的认知范围,没有先例可以遵循。”兰渝铁路公司董事长、总经理熊春庚说。
——这是一条四大风险叠加的铁
路
。
兰渝全线存在着四大高风险隧道群:第三系富水粉细砂层隧道群、高地应力软岩大变形隧道群、高瓦斯隧道群、岩溶突泥突水隧道群。
其中甘肃境内地质最为复杂,尤其是第三系富水粉细砂层地质和高地应力软岩大变形地质极大地影响了隧道的开挖和掘进,设计、施工难度不仅在技术上是巨大的挑战、安全上压力巨大,也带来了工期上的风险。
复杂的地质环境给兰渝铁路设计、施工带来前所未有的难题。
2月6日,一名工人在兰渝铁路胡麻岭隧道施工工地上整理钢筋。 摄影:新华社记者陈斌
六、钢铁不敌“胡桃木”
“千里兰渝陇最难。”兰渝铁路副总经理蔡碧林曾经赋诗感叹。“陇”是甘肃的简称。
走进甘肃境内胡麻岭、桃树坪和木寨岭三条隧道,我们才真正了解兰渝人口中“钢铁不敌‘胡桃木’”的意思:既要在水豆腐里打洞,也要承受如蛟龙号沉水2700多米时的巨大压力。
2016年年底,一场冬雪后,我们来到了距地表350多米的兰渝铁路胡麻岭隧道。隧道外寒风凛冽,隧道内闷热潮湿。
在一处施工掌子面前,洞壁上插满了细管,黄色砂浆从管中涌出,落在地上堆成厚厚一层。稍不注意,就会被掌子面突然涌出的砂浆溅一身。渗水一旦滴在皮肤上,明显感受到灼痛。抓起地上的一团细砂,用手一攥,指缝中便渗出水来,手指一撮,细砂全成了粉末。
然而,就是这样比重近乎于水的“第三系富水粉细砂”,让3.2公里长的桃树坪隧道6年多才全部贯通,6年攻坚才打通胡麻岭隧道1、2号斜井间的173米!
隧道施工“怕软不怕硬”。兰渝铁路公司陇南建设指挥部指挥长张有生说,岩石地质大型盾构机能快速推进,但富水粉细砂地层成岩性差,长时间受水浸润或浸泡后呈流塑状,施工中极易涌水、涌砂。“胡麻岭的砂比玉米粥还细,含水量最高达28%,就跟水豆腐一样。”
2011年8月,胡麻岭隧道1、2号斜井间仅剩173米时,泥石流般的细砂从第三系富水粉细砂地层涌出,淹没了已经修好的隧道。工程不仅没有前进,反而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