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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岁老人的执念,系在一张分家清单上 | 人间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25-03-17 14:01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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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好并不久,当今生活里的亲情、友情,须珍重。


配图 | 《山海情》剧照


偶然间,我在家里 一个用杨木板做成的废弃组合柜里 翻出了一张 三十年前的分家分单 我觉得它是一份家庭纪念,有现实感,也很荒谬 仿佛表达出某种家庭使命。

分单写在一张长条状的黄纸上,字是用毛笔写的,为了方便展示,我把它扫描下来,截为三段,做成下面的图。

分单.png

我家分单的扫描件|图源作者

为了看起来明白,我更正错 别字、填补省略的 字,把分单内容抄写并解释如下。

王征粮、王粮娃分家分单

1、供养老人:征粮供养父亲,粮娃供养母亲。

2、房子与庄基(地):上边院子(中)西边两间大房,下边老庄,归征粮;上头(院子)东边三间厦房,下边老肖的庄基归粮娃。

解释:家乡是关中北部黄土丘陵地貌,大家庭是从黄土沟壑中的窑洞里搬到塬上的,搬家后,原先的窑洞荒废了;还有人,也即上面提到的老肖把他的窑洞和两间厦房卖给了我们家。于是,上边院子、上头院子均指塬上的新居,下边老庄指原先居住过的废弃窑洞,老肖的庄基就是我们家买来的窑洞和厦房。

3、树木:南坡果树及念娃台槐树归征粮;现有成材树和(念娃台上除槐树以外的)下余树木归粮娃。

解释:念娃台是地名,是村里的林地所在地之一。

4、家具:柜子一人一个;桌子一人一个;六斗瓮一人两个;老瓮征粮三个,粮娃四个;海子征粮一个,粮娃两个;自行车一人一个;农具归粮娃;节(解)板给征粮,下余板归粮娃。

解释:瓮是陶瓷制品,存储粮食、水、面粉等,海子是一种矮而粗的瓮。解板、下余板的意思,我理解是家里存有木头,已经解开、分开放置的一片一片的板,他们写作解板;下余板的意思是余下没有解开成板的木头,以及解开成板了但仍旧合在一起放置的木头。

5、给老人除的东西:给母亲缝纫机一台,牛一头给父亲,东边一间大房归二老共有。

解释:“给老人除的东西”,我想它的意思是——这些东西是留给老人的,不做分配。

6、灶具:大锅一个、旧案(板)一个、风箱一个给粮娃;新案(板)一个、小锅一个、风箱一个给征粮。


说事人:王成全、王全水

执笔人:王代全

1994年9月17日




我们的村庄,在陕西省铜川市郊区,它像一片褶皱的旧布,沟壑纵横,窑洞零星散落。三十年前的分家故事,便在这片被风沙雕刻的土地上展开。

我爷光着两只大脚,圪蹴在椅子上,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说:“不要偏向谁,也不要把谁亏了。”他这是说给主持分家的说事人听的。

老陕人,有一桩怪事,喜欢圪蹴,也即蹲着。有人圪蹴在地上,你看他不舒服,给他一个能坐的凳子,他接了凳子,还是要圪蹴在凳子上呢。我爷就是这样的人,我几乎没有见他坐过,他干啥都是圪蹴着,到哪儿也都圪蹴着,割麦他圪蹴着、吃饭他圪蹴着;他圪蹴在炕沿、圪蹴在碌碡上,甚至七十岁时上树摘柿子还圪蹴在柿子树上。他圪蹴时,就把臭脚亮出来,黑乎乎地、光天化日地、大摇大摆地摆放着。别人说什么,受不受得了,怎么看待他,他全然不在乎。

我爸爸说我爷一辈子就没有洗过脚,说不洗脚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了,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妈对我爸爸的说法嗤之以鼻,说不洗脚不怕别人不好闻,难道自己都不嫌臭吗?我爸爸对我妈说,那你给大说去,叫大把脚一洗。我妈说,那是你的大家长大,要说你说去!

我爸爸苦笑,他能说什么呢,我爷固执了一辈子了,谁说啥他能听进去?谁能不让他圪蹴?谁能说服他洗脚?谁又能阻止他不厌其烦地要给我爸爸和我大大分家呢?

方言这东西最有趣,就上述的称呼里,“大”是父亲,“大大”却又成了叔父的意思。


我爷,也即我爸爸(年轻一代叫爸爸)和我大大的大,是个标准的陕西农民,1922年生人,侍弄了一辈子黄土地。

我爸爸名叫王征粮,50年代生人,70年代招了工,在晋陕交界的黄河边当煤矿工人。

我大大王存粮(小名:粮娃)出生于69年,是我爷老来得子。他是个农民,干起农活来是一把好手。

自打1991年我大大成了家,我爷一直张罗着分家。我爸爸问过我爷,有什么好分的?我爷不理他,只是吧嗒自己的旱烟,下巴上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父母订婚早,订婚的时候,我爷给我外爷家量了好多粮食,还给了钱。在中学上学时,我妈比我爸爸高一级,互相知道谁是谁,但不说话,我妈说我爸爸就是下一级学生里鼻涕流得最长的那个大个子。

我爷15岁没了父母,带着12岁的我五爷(我爷的亲弟弟,在自己家里排老二,五是家族排行)在旧社会里给人熬长工,弟兄俩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这一生,我爷给我五爷吩咐啥,我五爷办啥,有的事,不用吩咐也会办。

初中毕业,我妈在离我外婆家二十里外一个偏僻的乡村学校当代课老师,挣工分。

公社到我爸爸所在村寻人当农业技术员,我五爷王成全是村里的大队书记,推荐我爸爸去当了技术员。

1973年,铜川师范面向社会招生,我妈瞒着家人报了名,考上了。我妈把自己挣的工分全部换成粮食,托人捎话给我外爷和我大舅,让他们去拉粮。我外爷和我大舅拉去架子车,拉了一车粮食回家。粮食金贵,他们没问我妈为啥要换粮,拿啥换的粮。然后我妈背了行囊,自己去师范念书。过了很久,家里人不见我妈回家,托人往代课的学校捎话,结果说人不在学校,问去哪里了,大家都不知道。后来家里人猜测是到铜川师范上了学了。一打听,果然在。

我外爷家不敢隐瞒,赶紧派我四外爷告诉了我爷、我五爷。

两家的大人都发了愁。

我妈上了师范,出来就是正式教师。我爸爸在公社当技术员,毕竟是临时的。我爷、我五爷怕我妈上了师范看不上我爸爸,不跟他了,这就麻烦了。

我外爷、我四外爷也担忧,万一我妈念了书不跟我爸爸了,订婚时量的粮食已经吃完了,给的钱也早花光了,人家让退粮、退钱的话,拿什么退呢?

我爷隔三差五来我外爷家提亲,要尽快完婚。

我外爷家门前有一条火车道,是陇海铁煤运煤专线的支线。我爷来了就圪蹴在火车道铁轨上,长吁短叹。

假期,我四外爷跟我妈在火车道上有一番谈话。我爷在不远处圪蹴着,手扶额头,装着不听,其实耳朵伸长了在听说什么。

我四外爷说:“家里条件不允许,粮吃了,钱也花了……”

我妈不做声。

我四外爷一直说,一直说,翻来覆去的意思就是你不能上了学了,不跟人家娃了。我妈最后哭着说:“我没有说我不跟人家娃么!”

我四外爷对我妈说:“我娃不要哭,大大给你说去,叫他家里给你买一块上海手表。”

我爷听到我妈说“跟”,嘴咧开笑了。但听到“上海手表”的时候又愁眉苦脸了,他对我四外爷说:“好我的亲家哩,我到哪儿去给你弄表呀?”

我四外爷说:“那不管,娃要哩,就必须得有。”

我爷又喜又愁,回去吩咐我五爷,叫我五爷寻人买手表。




妈从师范毕业了 ,当了老师了。我父母的婚期也定了。

我五爷想办法买手表,始终找不来买表指标。那时节,买东西,光有钱、没有指标,干看买不成。我五爷把能找的人都找了,不行,没指标的人就不说了,有指标的人,人家自己也要买表用呢。我爷催我五爷,我五爷急得团团转。

我爸爸在公社有个朋友,他有一块上海牌手表。手表是贵重东西,我爷、我五爷、我爸爸三人一起与我爸爸的这位朋友商量,要把他的手表借来一用,先给我妈,等把婚结了,再弄来指标了,买了新表了,再还给他。朋友不想借,三个大男人就与他好说歹说,软磨硬泡。朋友说:“我的表,我还没戴够呢!”我五爷循循善诱:“你这表是旧表,将来给你换成新表。”

父子三人与我爸爸的朋友之间的拉锯战搞了多日。最后,朋友投降了,借了表,我父母成了婚。

多年以后,我妈才知道自己结婚戴的手表是借来的,我妈气呼呼问我爸爸:“你好意思啊?”我爸爸瞪着眼,左手背击右手掌,“你四大非得要呢,那谁有啥方子?”

即便结了婚,因为我妈是正式教师,我爷仍旧发愁,担心我爸爸的身份与我妈不般配。我五爷懂得我爷的心思。

1976年,黄河边的煤矿来我们的公社招工,我五爷跑去公社,帮公社书记担水,公社书记问有啥事。我五爷不吭声。一连担了多天,书记问话,我五爷依旧不说话。

后来书记笑问:“是不是想叫你侄子到煤矿上去?”我五爷鸡啄米一般点头。书记说:“那你还一直憋住不说话?他媳妇是老师,他也干得好,不招他招谁?不推荐他推荐谁?本来就是要选他呢!”我爸爸身体好,生得五大三粗的,是个有力量的。

不久后,经公社推荐,我爸爸去煤矿上当了工人,我家成了双职工家庭,吃商品粮的。

我爸爸在远方的煤矿上班,我妈在镇上的学校教书。我爸爸在矿上挣了工资拿回家,上缴给我爷。我爸爸不在家时,我爷要种地买种子、上化肥等,也会向我妈要钱。

农村人家,家里有两个人挣工资,那确实不一样。手头就有了活钱了,该养牛养牛,该喂猪喂猪。买来牛犊、猪崽,养一养就大了,就成家底子了。

1978年,农村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分了自己的地,在村南的南洼分了三亩,村北的后坪分了五亩,村西的勺子沟里有一亩半,村东的东沟有二亩,再加上一片片一绺绺的自留地。总共有十四五亩地。我们关中北部山区,气候寒冷,农作物是两年三熟。我爷圪蹴在地上,为田地做出规划,南洼和后坪种麦,沟里的地种玉米,其他自留地,该种菜籽的种菜籽,该种黄豆、谷子、荏子、胡麻的也分门别类种之。

村里的树也要分配,自家房前屋后的树、地边的树,长在谁的地盘上就属于谁。长在路边、荒坡、山崖的树,大队里采用抓阄的办法,把成材的树木也给农民们分配了。我爷去抓树,抓了九棵核桃树,十六棵杨树,十一棵槐树,楸树和桐树都是七棵,还有一棵杜梨树和一棵柿子树。

我爷一家原本住在沟壑里的土窑里。家里有了工作的人,有了牛和猪、又有了节余的粮食,没几年,这就从各个方面积攒出了费用,又打了自家的几棵槐树,1984年,我们家在塬上盖起三间大房和三间厦房,大家庭搬到塬上居住了。

正面的三间大房,我婆住东边一间房,给我父母在西边留了一间房,中间的一间空了出来,摆着一张老槐木桌子,两把槐木椅子,一条老榆木做的条凳,还有两把放在空处的杌凳。

说来蛮好笑,这些椅、凳都是坐得少,圪蹴得多。我爷总是圪蹴在北边居上的一把椅子上,端着大老碗吃面,举着烟袋抽烟,也对着一家老小发号施令。

旁边的三间厦房呢,一间是灶房,一间是牛房,还有一间后来就做了我大大的婚房。

我父母虽然在家里有着一间房,然而何时去住过呢?那间房里始终摆放着大家庭的粮食种子、没上完的化肥,盘成就没用过几回的炕上堆放着烂木头,屋子里的电灯上始终没安电灯泡,用芦苇、席子做成的顶棚,布满灰尘,结出蜘蛛网。

我妈在镇上的学校里教书,学校里分着一间办公室,既是办公的,也是我妈带给我们的家。后来,我长大以后,在我们的城市参加社会活动,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总有人说我是我爷那个村里人,其实在我心里,我是我妈那个学校的人,我在那里生活,在那里长大,我在学校里度过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直到十八岁因我妈工作调动而离开那里。

我们一家人住在我妈的办公室里,我爸爸从矿上回来也住学校。家里人都在学校,他不住学校住哪儿呢?




1985年,我爸爸搞到了一张买电视机的票,花了350元买了一台海燕牌12吋黑白电视机。

时值夏天,放暑假,我妈在我外婆家。我大姑嫁在我外婆他们村,我爸爸用床单裹着电视机,从矿上背回来,放到我大姑家。之后,我爸爸去往我外婆家,兴奋地告诉我妈:“我为咱家买电视了。”我爸爸带着我妈去我姑家,小心翼翼解开床单,让我妈把电视机看了一眼。

当天晚上,他背着电视机回了村,摆在了我婆房间的黑柜子上。我妈鄙视我爸爸的行为,说:“还叫我看电视机呢,我等于是看了个空气。”不知何缘故,分单上没有提到那个电视机,我想是不是1989年我大大结婚的时候,已经放在我大大的婚房了呢?

1986年,我爸爸在矿上给我妈来了一封信,说他给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我妈很期待那辆自行车。

结果我爸爸坐火车、倒汽车,好不容易把自行车从矿上推回来,头一天推回来,第二天我爷就安排我大大来了,把自行车骑走了。说骑两天、学车子呢,结果一骑走,再也没有见车子了。

1992年,我妈自己花了240元从供销社买了一辆自行车,买回来我妈也不会骑,一直是我爸爸骑着,分家清单里提到的“自行车一人一个”,就是这样的两辆自行车一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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