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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走笔 | 赵晏彪:五德之禽

上海文学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21 09:30

正文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8月号



赵晏彪



春天的北京因了一场大雪乍暖又寒,我和妻迎着北风而行。几声稚嫩的小鸡叫声摄人心魄。循声望之,路边一位妇女风中站立,胳膊肘儿上挎着一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只露出一点缝儿。

凡属禽类,小时候都呆萌可爱,小鸡亦然,那绒绒的毛色,不见则已,见之则心中痒痒的,恨不得摸一摸抱在怀里。

“您买几只吧,多可爱呀。”卖小鸡的妇女将鸡篮子向我们面前送了送,满面春风地介绍着。我打量着她,五十岁上下,穿一件蓝色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头上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两只眼睛充满了热烈,“小鸡不贵,两块钱一只”。

她轻轻掀开篮子上盖着的旧棉袄,几十只毛茸茸的黄颜色的小鸡突然出现在眼前,你挤我,我拥你地叫成一团,可爱之极。妻向来喜欢小动物,一见欢蹦乱跳的毛茸茸的小鸡,双脚竟被“502”粘住了似的。我见大事不妙,急忙在一旁百般捣乱地唠叨道:“天气还冷,小鸡不好养。你可想好,要是养死了罪孽深重呀……”妻把手从小鸡的身上抽回来,看得出她是极不情愿,一步一回头地悻悻走开了。

这个晚上,所有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几只小鸡。

“今年是鸡年,应该买几只小鸡养,多可爱呀。”妻仍然惋惜地自言自语,“鸡年可是你的本命年,买鸡就是买吉祥。”妻的这番话没有打动我,倒是勾起些回忆。想起我二十四岁那年,祖父送我一只景泰蓝的小公鸡。

一向糊里糊涂的我,许多事情不知是记不住还是忘性太大,脑海里竟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但祖父送我的那只景泰蓝的小公鸡,虽经历了数次搬家,她一直占据书柜最显著的位置。打开书柜,那只景泰蓝小公鸡静静地傲立着,将她轻轻地拿出来摆在案头。这只小公鸡,昂着头仿佛在与我对视,抑或在问:“还记得我吗?”

如何忘得了。这是在我二十四岁生日时,祖父送我的生日礼物。特别是老人家叮嘱我的那一句话,至今难忘:“你属鸡,鸡是五德之禽,你要是能做到文武两德,爷爷就没白疼你。”

祖父的话烙在心里几十年了,但当时对鸡有“文武两德”似懂非懂。就像儿时本是喜欢吃鸡肉的,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渐渐地不再吃鸡肉了一样。记得一次在农贸市场买活鸡,卖主杀鸡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当年火鸡被杀时的情景。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从此便不再吃鸡肉了。

祖父喜欢各种动物,尤爱鸡如命。曾豢养过柴鸡、乌鸡、山鸡,但他老人家最喜欢养的却是火鸡。或许是太喜欢鸡的缘故吧,在丁酉鸡年得了个大孙子,就是我。祖父非常得意地逢街坊便炫耀说,老天爷知道我喜欢鸡,所以让我在鸡年得了个宝贝孙子。

祖父不但喜欢家禽也喜欢花草,这或许是满族人生于大自然的天性使然。我家的门口是一个小花园(昔日的北京城,人口并不多,房子都是房管局公家分配的,虽然都不大,但家家都有房子住。北京人大都喜欢种个花,养个金鱼和鸡鸭狗兔什么的),祖父种了些许美人蕉、月季花,还有一棵石榴树、一架玫瑰香的葡萄,房子的对面有一块空地,祖父不再种花而是盖了一间鸡舍,养着二十几只火鸡。

祖父一生搬家无数,最后他故去的地方便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坐落在北京东城区贤孝牌胡同的一个大四合院。北京的四合院有几种样式,一种是中规中矩的,也就是标准的四合院——有正房(北房)、倒座(南房)、东厢房和西厢房,四座房屋在四面围合,形成一个口字形,里面是一个中心庭院,这种院落式民居被称为四合院。还有一种简易的四合院,三面有屋,中心为院,门前是一堵影壁墙。院里以北房为正房,一般是三间、五间;东西各两至三间厢房,四合院又分为一进院、二进院和三进院。还有一种叫大四合院的,那是解放以后北京城的产物,老百姓也叫它大杂院。北京的四合院一般是一家一户所居住,大杂院则是十几户、二三十户同时居住在一个大院里,譬如禄米仓有一个大杂院,是当年的一座庙,这座庙堂很大,和尚离开后,渐渐地老百姓住进了庙里,一来二去,这座大庙便成了住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大杂院了。

我家住的那个大四合院是房管局建造的,有北房前后两排,每排十二间房;东西各有一排厢房,每排是六间;两排北房之间有五米宽窄的间距,东西两排厢房与北房之间只有两米宽的间距。祖父家住在前排北房靠东的第一户。前排的房子与院墙间有一块十多米宽的空地,因为是大四合院,不正规,进门处没有影壁墙,开门就是一块空地。祖父因为喜欢养些小动物,种些花花草草的,故而选择了住前排第一间。许多人家不喜欢住前排的房子,特别是第一间,因为离大门口太近,推门见屋,一览无余,不安全。

从我记事起,家门口那块空地就被祖父一分为二了。门前围了一个小花园,养些美人蕉、月季花和一架葡萄,还有一棵挂满火红石榴的小树。这花园的对面是围墙,紧挨着大门口,祖父将那一块空地围了个小圈儿,用旧砖头砌了个鸡窝,专门养鸡。花园与鸡舍之间留出几米宽,是大家走路的过道。

开始祖父只是豢养了几只柴鸡。那年月豢养小动物一是找乐,二是鸡粪给花上肥,最主要的是为了有鸡蛋吃,因为买什么都要票。当年的北京四合院风气怡人,十几户人家像一家人似的,谁家有生小孩的,大家就送些红糖、鸡蛋什么的。祖父豢养十几只鸡,鸡蛋倒是够吃了,可鸡肉就不够分了。祖父后来又换了乌鸡、山鸡养,但这几种鸡的体积都很小,无论是鸡蛋还是鸡肉,都不够吃的。祖父还是听取了祖母的建议,豢养了二十几只火鸡。火鸡体型硕大,比一般的鸡大上四倍,鸡蛋也大,每年正月初一,祖父都煞有介事地做个仪式,要杀一只鸡。祖父告诉我说:“每年的正月初一叫鸡日,这一天要杀只鸡,一是为了纪念鸡,二是为了让人们都记得鸡的美德。”不但我们小孩子,就是院里的街坊们都很期待大年初一“赵爷”送来的美味鸡肉。那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今年春节的时候,老街坊们聚在一起,小林子还提及过年就盼着赵爷大年初一的鸡肉,真香呀,现在再也找不着那个味儿了。

这种火鸡浑身是宝。雌的可以生蛋,雄的除了打鸣外还有一种本事——看家护院。火鸡个头硕大,有一米多高,雄鸡羽毛漂亮,我们院的街坊,家家都有一把漂亮的鸡毛掸子。

由于我家挨着大门口住,平时人来人往的,的确不安全,自从祖父豢养了一群火鸡后,只要是陌生人进入我们院,火鸡都会奋不顾身扑上去,追着“啄”陌生人。令人称绝的是,凡是院里的几十口子人,包括他们的亲戚,只要来过一次,火鸡就认识了。最有趣也最令我费解的,每当祖父推着车一进院门,十几只火鸡便会争先恐后地迎上前去围着祖父叫呀,跳呀,用她们美丽的翅膀扇着风,如果祖父不用手一一抚摸一遍,它们是不会离开的,当时年幼,不理解火鸡为何跟祖父那么亲。

儿时最讨厌鸡叫了。小孩儿都贪睡,我就更是能睡了,所以也就最烦鸡叫。有一次我睡得正香,鸡的打鸣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穿上衣服出门就去打那只打鸣的鸡。恰好让祖父看见,把我拉进屋里,语重心长地说:“鸡虽然是动物也有灵性,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亲。鸡是人类的朋友,每天按时叫醒咱们,鸡蛋、鸡肉可以吃,身上的羽毛可以做鸡毛掸子,我们应该感激它呀。”

祖父的话让我从此再也不怨恨火鸡了,而且我越是对火鸡态度好,从心里喜欢它们,火鸡们也就越是跟我亲近,这让我好开心。

火鸡真的情商很高,她们知道谁对自己好,谁最疼爱她们。所以她们跟祖父特别亲,乃至已经两年了,祖父竟然没有舍得杀一只火鸡,这让街坊邻居很失望。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比如“好景不常”、“乐极生悲”。创造这些成语的先人是令人佩服的,他们一定是喜欢“物极必反”的人,或许还是个时刻要告诫他人“见好就收”的人。

果不其然,“好景不常”这句成语,落在祖父的身上了。那是秋风扫落叶的时节,刮起了一股破除“四旧”之风,我们这个小小的院落也不能幸免。一群年轻人冲进院子,手里挥舞着木棍,“请”祖父把花盆砸了花拔了,其中有一盆兰花是曾祖父留下来的。曾祖父清朝时官至二品,行走在皇帝和太后身边。听祖父说,那盆兰花是慈禧太后赏给曾祖父的,我们一直小心地侍候着,几十年了,花开得很好看,可一并砸了,花儿也被踩烂了。原以为到此该结束了,但他们再次提出“请求”,让祖父把辛辛苦苦养了五年的火鸡全部杀掉。砸了花盆、拔了所有的花儿,将家里的书籍一并堆放在院里一把火烧了。这些已让祖父心痛不已,还要把心爱的火鸡杀掉,如同在他流血的心上再插一把刀。老人家无声地流泪,瘫软在地上。那个下午,是祖父豢养的火鸡,街坊家的小狗、小鸟等动物们的末日。

祖父是个识文断字、忠厚且文质彬彬的人,院子里的人们官称“赵爷”。他一向与人为善,乐于助人,谁家的大人孩子有病都会找到他帮忙,不管多晚,无论刮风下雨,祖父都无怨言,带他们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老人家生过气,更没有见过老人家有过怒目而视的时候。那天,我看到了祖父悲伤、绝望和愤恨的眼神。或许是他的表情感染了火鸡们,它们一个个地哀鸣着,声声撕心揪肺!一个个地围拢在祖父的身旁,扇动着漂亮的翅膀。此刻在它们身上燃烧着一颗英雄和斗士的灵魂,并在它们那站起来才几十公分长的身体内,爆发出来。祖父看着心爱的火鸡,一边用手抚摸着,一边嘴里“咕咕”地叫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儿,似对火鸡又似对我和弟弟说着,“别怕,别怕。”然后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将心爱的火鸡送到那些年轻人的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挥舞着木棍向火鸡打去,顿时火鸡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横飞。祖母的哭声、火鸡的惨叫声、挥棒人的笑声,永远烙进了心底。

祖父不忍心看火鸡受到如此痛苦,叫来身边的杨大哥,让他把火鸡一一杀掉,别再让火鸡受罪了。杨大哥在屠宰厂工作,他举起菜刀,一颗颗鸡头落地,虽然鸡头和身体分离了,但火鸡仍然扑打着双翅扑向祖父,那一刻祖父和火鸡都轰然倒下了。火鸡在地上挣扎,热血乱喷,火鸡的哀鸣与我和小伙伴们的哭喊声,使这个院子沉浸于一片悲哀和血腥之中。火鸡一只不留地杀掉了,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这个被鸡血染红的院子。

那晚的夕阳特别好看,像是鸡血染红似的,贤孝牌一号院子里,像是过年,满院子弥漫着炖鸡的香味儿。但没有欢笑声,整个大杂院里一共住了二十几户人家,每家至少分得了一只火鸡,当街坊们将一盆盆香喷喷的火鸡肉送到我家时,祖父流着泪悲伤地向街坊们使劲地摆手,说不出一句话来。平时祖父春节才杀只鸡,分给全院的街坊每家一份,那个年代有多少人家能够吃得起鸡肉呢?现在祖父却连看一眼火鸡肉的勇气都没有了,那表情让我至今忆起来仍然心痛。当时我九岁,只知道痛哭,既阻止不了他们杀鸡,也没有办法让火鸡生存下来。只有悲哀地望着祖父,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如此无助的祖父。

自从那年以后,祖父再也没有豢养过鸡,我们很长时间不敢在祖父面前提“鸡”字。倒是家门前的花又养活了一片,对面的鸡舍改建成了杂物间。

记得我二十四周岁那年,一家人给我过生日。吃完长寿面后,祖父笑眯眯地递我一个盒子,对我说:“打开看看。”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上面有一层白色的包装纸,拿掉包装纸,一只蓝色的景泰蓝小公鸡露了出来。这只景泰蓝做的小公鸡,气宇轩昂,生动之极,做工精美,釉料是宝石蓝色,鸡冠却是红红的,简直就是一只昂首高歌的雄鸡。不仅我异常欢喜,谁见了都会喜欢。

祖父问道:“知道鸡是五德之禽吗?”

我只顾欣赏礼物了,胡乱地摇了摇头。

“老话说得好:‘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咱们古人非常重视鸡,称它是五德之禽。哪五德呢?头上有冠叫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拚,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民间将鸡视为吉祥物,鸡与吉是谐音,送鸡就是送吉祥。爷爷希望你做一个具有文武两德的人。”

“爷爷偏心,哥哥过生日您送这么好的礼物,我过生日您什么都没送。”

祖父笑笑说:“你不是还没到二十四周岁吗,等你二十四周岁了,爷爷也送你一只漂亮小猪(弟弟是属猪的)。”

对祖父的回忆,不论出现在梦里还是在回忆中,乃至著于文字里,皆与鸡有关。鸡者,日日叫早,有得益于它者,有怨恨于它者,有馋涎于它美味者,然鸡者尽管美德传颂,守其时、斗无畏、食唤友、行威武、自谦虚,但不以冠美而自豪,不以产蛋而骄傲,不以叫早而得意。“五德之禽,鸡乃吉也……”我自言自语,向客厅走去。

鸡年又到了,诸多祝福的话皆与鸡有关。鸡有五德,我不能全备,倘若做到文武两德,便没有辜负祖父于我的期望。

“纵是天公开曙色,也先听我一声啼。”繁花点缀树木葱葱的和平家园小区里,狗吠声声,鸟鸣猫吟,独不闻雄鸡叫早。

文章该是结尾的时候了,窗外还没有一丝的亮色,而我隐约听到了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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