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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写在《祝福》问世一百周年之际(下) | 阎晶明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0-02 22:12

正文

为《阿Q正传》英译本所摄,1925年7月4日摄于北京

“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

——写在《祝福》问世一百周年之际 

阎晶明

四、砖塔胡同:特殊的写作背景

鲁迅是这样一位作家,对他生平研究的深广度及详尽度,完全可以等同于对其作品的研究。这简直就是绝无仅有的现象。于是研究和评说鲁迅作品,就不可能脱离一个重要的前提,即鲁迅写作这一作品时所处的时代背景、生活环境,他正在此时的心境,他当时的身体状况,他正在交往的人、正在处理的事,以及其他种种有可能在阐释其作品时有用的细节。有的细枝末节可能有强行阐释的嫌疑,而有些特别的背景,的确是考察作品成因时必须要关联的。对《祝福》而言,这个特殊的背景无过于迁居砖塔胡同这一特别的写作环境了。
1923年,对鲁迅而言是最为难过甚至难堪的一年。生活的秩序完全变得混乱,最关键的,心境也跌落到最低谷。鲁迅与周作人的兄弟失和,发生在这一年。直接的后果,是鲁迅不能在自己四年前买定的八道湾11号安居,只能以极快的速度迁出,他选择了到砖塔胡同61号暂住,其间又四处寻找新的安居之所,并于年底即12月2日靠借来的钱买下了西三条21号。不说心情,仅仅就生活琐事的应对而言,对鲁迅这样一位读书人、知识分子、公务员,繁难、繁杂之多是可以想见的。
没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又怎能有心境来写作呢?说到心境,那可能是彻骨之寒的时刻了。1923年7月14日,鲁迅日记有记:“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19日又记有:“上午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下午雨。”兄弟失和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事情发生得突然,严重程度更是吓人。鲁迅后来有笔名为“宴之敖者”,其意就是:“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许广平《欣慰的纪念·略谈鲁迅先生的笔名》)
差不多也就是彻底决裂后的两周时间,鲁迅于8月2日就迅速迁往砖塔胡同61号居住。这间屋子是经由乡友、学生许钦文许羡苏兄妹帮忙联系落实的。这个院子里当时住着同是绍兴乡友的俞氏三姐妹。北屋的三间却处于闲置状态。鲁迅的母亲时而来这里做客,对此是有所知的。这样就有了十几天时间即搬入此间的结果。一直到次年5月迁入重新买定的西三条21号,鲁迅在砖塔胡同居住了九个月时间。本来是一家人在八道湾聚首,有母亲,有朱安,还有二弟周作人一家。不说其乐融融吧,也是可以时有安逸之想的。然而刚刚过了三年多时间,又必须面临如此破碎的局面。鲁迅是带着朱安一起居住到砖塔胡同的,母亲只是在周末或节日时来探望,生活上仍然以八道湾为主。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鲁迅迁入砖塔胡同前,曾经有过重新安排朱安去向的打算。据邻居小朋友俞芳后来回忆,“她(指朱安)告诉我,大先生要搬离八道湾前,曾向她说:自己决定搬到砖塔胡同暂住,并问大师母的打算,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朱家?又说如果回绍兴,他将按月寄钱供应她的生活。大师母接着对我说:‘我想了一想回答他,八道湾我不能住,因为你搬出去,娘娘(太师母)迟早也要跟你去的,我独个人跟着叔婶侄儿侄女过,算什么呢?再说婶婶是日本人,话都听不懂,日子不好过呵。绍兴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砖塔胡同,横竖总要人替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搬出去。……就这样,大先生带我来了。’”而俞芳对此的判断是,因此不但可见朱安是“很有主见的人”,而且,“当时大师母的唯一希望是拽着大先生,和她一起做封建婚姻的牺牲者。”(《记忆中的鲁迅》第159页,开明出版社)
身居砖塔胡同,鲁迅的悲伤和迷茫可以想见。鲁迅的三弟周建人说:“住在砖塔胡同的时候,也是鲁迅生活最困难的时期。”(俞芳、蒋淦《记忆中的鲁迅·序》)把这一时期鲁迅的处境说成是凄苦,并不为过。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鲁迅除了看房、借钱、买房,生病、看病之外,还“带病给北京大学,北京高师(后来的师大),北京女高师(后来的女师大)以及世界语学校讲课,奔波于东西城之间;他带病写文章,常常彻夜不眠;……”(周建人语,同上文)说到写作,砖塔胡同期间的鲁迅,仅小说就完成了四篇,先后是《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肥皂》。而《祝福》,无疑是其中最具经典性的小说。


五、“殊无换岁之感”:用写作抵抗过节


《祝福》是以旧历新年这一中国人最大节日为背景而成的小说。说到过年,无论以鲁迅个人的性情,加上有了家室后的生活状态,他都可以说是最怕过年的人。他在1924年2月所过的新年,又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为难过甚至难堪的新年。他必须以别的什么事务填充时间,以哪怕自己未必相信的所为,来抵抗心底巨大的虚无的空洞。《祝福》完成于2月7日,这一天正是大年初三,还是节日的高潮时期,而鲁迅,可以说就是通过夜以继日的写作,来寻求这普天同庆的气氛中内心悲苦的排遣。
对此判断我是深信不疑的。
作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悲苦的现世者,鲁迅对节日这件事是异常敏感的。越是节日高潮时期,他的写作越投入,正是这敏感点的证明。就在春节这样的节日氛围里,鲁迅不但在大年初三完成了《祝福》,而且在九天之后的16日,也就是初十刚过,又写成另一篇小说《在酒楼上》。你道这“酒楼上”的情景是奢华与陶醉么?恰恰相反,是彻底的孤独和迷茫占据人物的内心,而小说的情境,又给人传递着彻骨的阴郁和寒冷。小说里的吕纬甫有没有鲁迅自我的“画像”不敢说,但吕纬甫的迷茫应该是鲁迅自己此时也正有的。
 
“那么,你以后豫备怎么办呢?”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吕纬甫的愤懑与迷惘,总让人联想到鲁迅落笔时的心境。
加上18日写的《幸福的家庭》,不出元宵节,鲁迅在砖塔胡同这个特殊的春节里就已完成了三篇小说。只有《肥皂》是落笔于“三月二二日”。
鲁迅对节日的敏感体现在《祝福》的每一个片段里。这种敏感又以格格不入为主要特征。小说以爆竹声始,又以爆竹声止。所有的故事都包裹在这爆竹的“繁响”之中了。开头第一句是:“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送灶的爆竹”“震耳的大音”“幽微的火药香”,节日气氛的营造既熟悉又奇崛。小说的最后一段也都是在写爆竹,“爆竹声联绵不断”“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然而在这样的节日喧闹中,两个孤独的形象始终闪现在其间,形成巨大的反向力量。是的,是两个而不是一个。祥林嫂是想融入而不得。凡她想伸手参与到节日劳动中的动作,都被鲁四老爷冷漠地喝止了。这样的冷漠让祥林嫂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手足无措带来的是完全不能和人们一起过年,一起享受“无限的幸福”的痛苦。
而另一个人则是“我”,小说的叙事者,也是祥林嫂命运的观察者。但其实,他和祥林嫂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无法融入如此这般的节日气氛中。在爆竹声声中出现的“我”,总处于坐卧不宁的心绪烦乱中,与鲁镇上忙于过年的人们形成分离状态。第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第二段的最后一句是:“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小说的最后一段,在祥林嫂已然消失于人间之后,绵延不绝的爆竹声中浮现的,仍然是“我”心绪不定、决计要走的形象。
小说里有一句“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而“我”呢,似乎永远与这样的气氛完全不相融。这种不相融,相隔膜,自然与“我”的秉性有关,但我们不得不说,与鲁迅在1924年新春之际因兄弟失和而居无定所带来的寂寞与悲苦肯定有关。
鲁迅的人生历程中,度过的旧历新年大概有三种情形。一是儿时在故乡所过的新年,那是一种盼望着节日快到并尽情享受快乐的时光。我们从他后来的记述中可以略知一二。散文《阿长与〈山海经〉》一文里说:“一年中最高兴的时节,自然要数除夕了。”这可能不是唯一也极少见的对除夕的赞美。而小说《故乡》里说:“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这个“我”的观点,我们也姑且可以认为就是少年鲁迅的心情。
鲁迅日记从1912年5月进入北京开始。我们不妨也可以通过日记知道,已然成年,步入社会,独自在外工作生活的他是如何过年的。不难看出,此时的鲁迅对过年已经完全看淡,几乎要将其视作平常一日来对待,完全看不出少年时的欣喜。
1913年2月6日,大年初一,“旧历元旦也。午后即散部往琉璃厂,诸店悉闭,仅有玩具摊不少,买数事而归。”1914年1月25日,除夕,“今是旧历十二月三十日也。夜耕男来谈。”26日,“旧历元旦也。署中不办公事。卧至午后二时乃起。”1915年2月13日,除夕,“午后至新帘子胡同访小舅父,坐约半时出。”14日大年初一,“旧历乙卯元旦。星期休息。” 1916年2月2日,“旧除夕也,伍仲文贻肴一器、馒首廿。” 二十个馒头,就应是当年所得的年货了。第二天,“旧历丙辰元旦,休假。午后昙。无事。”
可以说,“无事”,基本上就是居京后几年里春节时分的常态。
到了1917年1月22日,事情有变化,“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过年的趣味不但了无,而且简直有所抵触了。抄古碑这样的事,往大里说是鲁迅终生事业所在,往小里说,也就是打发寂寞时光的手段。除夕夜普天同庆的“春晚”,鲁迅却一如既往地抄古碑,其冷、其静、其孤单,可见一斑。1918年2月10日,除夕那天,“午后往留黎厂买《曹续生铭》、《马廿四娘买地券》拓本各一枚,二元。又至富晋书庄买《殷文存》一册,七元。”还是做些与古碑相近的事。第二天初一,“春节休假。午后同二弟览厂甸一遍。”同周作人逛了一圈厂甸庙会,应该算是少有的春节节目了吧。1919年1月31日,又一个除夕日,“背部痛,涂碘酒。”2月1日,则“春节休假。无事。夜服规那丸三粒”。养病即是过年。
1919年5月,《狂人日记》横空出世,鲁迅正式开启了现代的、创作的文学道路。过年的情形也有所变化。最典型的莫过于1921年。2月8日,正是旧历新年。这一天的鲁迅日记写道:“春节休假。上午寄新青年社说稿一篇。”这里的“说稿”,即是小说《故乡》。作品注明完成于1月,而在大年初一这一天将成稿寄出,意味深长。一是说明即使在节日期间甚至除夕夜,鲁迅都在修改小说;二是在大年初一的特殊时刻,他或许有点难耐地以邮寄文稿的方式留一点节日的印痕。这可以说是一个很“文学”的节日了吧。
1922年的鲁迅日记是缺失的,到1923年,似乎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的常态。1923年2月15日,“旧除夕也,夜爆竹大作,失眠。”北京的爆竹声让鲁迅难以安眠。到了1924年2月,正是鲁迅迁入砖塔胡同的艰难时期。这一年的除夕夜他又将如何度过?“四日晴。……买酒及饼饵共四元。……旧历除夕也,饮酒特多。”一个人的孤独饮酒夜,只能是这样!
成年后的鲁迅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节日的“无限的幸福”似乎与他从来无关,少年时对过年的期盼早已不再。要么无所事事,要么灯下孤坐,抄抄写写。这些抄,这些写,在后来人单独截取后,都成为鲁迅成就的一部分,但就鲁迅其时的状态而言,它们大多同时也是打发时光的无奈之举。
要说鲁迅成年后就没有任何一次参与到节日喜庆氛围的时候,那也不对。1920年2月19日,又是一个除夕。那时,鲁迅刚刚买定了八道湾的房子,一家人团聚在一起过年,不可谓不欢乐。“十九日晴。休假。旧历除夕也,晚祭祖先。夜添菜饮酒,放花爆。”这是鲁迅在北京甚至成年后过得最像样的一个春节了。故乡绍兴的节日风俗,完全体验了一遍。不过,也真的只就闪现了这么一次。
 
迁居、过年,这两大因素造成了鲁迅完全不同的内心感受。在孤独的日夜,终有《祝福》出现。这是一次为春节而写又完全“反”春节的写作行动。这个世界上,在节日里无所归依的,决不仅仅是祥林嫂一个人,至少还要加上一个“我”。
在鲁迅的文字里,对爆竹这个中国传统节日里的“重点项目”是非常敏感的。不过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爆竹常有自己的看法。杂文《咬文嚼字》讨论了北京胡同的改名问题,如狗尾巴胡同改为高义伯胡同之类。鲁迅说:“字面虽然改了,涵义还依旧。这很使我失望;否则,我将鼓吹改奴隶二字为‘弩理’,或是‘努礼’,使大家可以永远放心打盹儿,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人愁着,爆竹毕毕剥剥地都祀过财神了。”爆竹实在也是人心的另一种繁响。杂文《送灶日漫笔》则进一步强化了这一观点,“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东家的坏话去了,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这些还都是日常生活里的随感流露,而在杂文《家庭为中国之基本》里,鲁迅几乎就对爆竹这种习俗提出了直接的“理论批判”:“我们的古今人,对于现状,实在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的。变鬼无法,成仙更佳,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我想,火药只做爆竹,指南针只看坟山,恐怕那原因就在此。”后期所写杂文《电的利弊》对此也有同样表达:“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同是一种东西,而中外用法之不同有如此,盖不但电气而已。”
由此,也就可以想见,鲁迅每逢节日之时听到周遭遍响爆竹声,内心是有多么五味杂陈了。无论如何,以爆竹开始,又以爆竹结束的《祝福》,包裹着祥林嫂的命运,“我”的无奈,鲁四老爷的冷漠,鲁镇人对“无限的幸福”的向往和追逐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电影《祝福》海报(1956)



六、细节赏读:无处不在的精确与精妙

《祝福》最精妙的是结构,结构本身又有各种要素的混合交错,构成一个复杂多维体。全篇实有字数九千二百多,其中三千字其实并不直接叙述主人公祥林嫂的故事,即使出现了,也是街头一遇,并没有进入其人生故事本身。如果我们把“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之前的近三千字,和最后一段的两百多字组合起来,说这是作家本人所写的某一记述回乡见闻的散文,你以为如何呢?大体可以,而且不差。
可是那些没有写祥林嫂的片段分明又处处与之相关联,那些记述她生平遭遇的段落也时有枝杈伸出,这才是《祝福》结构的妙处。
这是一篇以从爆竹而起,又以爆竹声收束的小说。在爆竹繁响的氛围中,上演了“百无聊赖的祥林嫂”的命运故事。祥林嫂真正的人生惨剧都发生在鲁镇之外,尤其是改嫁之后,但小说里直接所写,都是祥林嫂在鲁镇的遭遇。事实上,这是一篇叙写祥林嫂人生悲剧引起的“舆论反响”的作品。那些以死抗婚、夫死子亡的故事,都是转述而知。正因为是转述,经过了当事人的情感过滤,也经过了街头听闻者的言辞评说,一个事件、一个人生变故,就变得味道大不相同了。在鲁镇,实在有两个不安定的灵魂。一个是祥林嫂,一个是“我”。祥林嫂是试图安于现状而又不得,“我”是与眼前的现实完全不合。他们都要竭力去改变这种不安定的、折磨人的、“百无聊赖”的现状。“我”是选择逃离。小说至少四处写到了“我”的“不安”:“心里很觉得不安逸”;“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这不安愈加强烈了”;“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这些不安既与“我”在鲁四老爷家里客居的不悦有关,更与路遇祥林嫂带来的紧张直接关联。小说两处写到“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另有两处写到要离开,要“进城去”,都是这种不安情绪的渲染。
祥林嫂是被舆论绞杀的,人言可畏,实在不只是上海滩的明星才有的悲叹,也是祥林嫂这样的人物一样会遭遇的。祥林嫂直接的死因,就是全鲁镇的人送给她的言辞。从貌似同情实则好奇的打探,到后来的厌弃,包括“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的取笑,都让她有无地自容的难堪。事实上,尽管祥林嫂对柳妈的“救赎”描述言听计从,而她真正信任的人,或许只有“我”这个外来者。这种信任几乎是天然的,来自直觉。“我”虽然不能给她指路,但至少不会教唆她去捐门槛。“我”的逃离其实也是一种责任的体现,而且给予祥林嫂表达困惑的权利,并与她一起困惑。这或许在不自觉间实现了一种人格上的平等。
《祝福》里有很多精妙的细节值得玩味。我这里仅就从多样笔法的角度,谈一点个人的赏析。
小说笔法。在鲁迅小说里,从结构意义上讲,《祝福》或许是最具小说品质也最为完备和均衡的。
散文笔法。小说开头和结尾对过年气氛的渲染,对爆竹声繁响以及镇上的人们为此而忙碌的情景描写,抽出来合成一篇,可称是极其精彩的叙事散文。
诗性笔法。小说中对下雪造成的视觉景象的精微描写,不禁让人赞叹,鲁迅真是现代以来对雪的描写达到极致的文学家。比起《野草》里的《雪》,出现在小说里如《在酒楼上》《孤独者》所描写的雪,一样精细、微妙。在《祝福》里写到的雪似乎不那么引人注意,事实上,这些描写同样是散文诗式的语言,源自于通感式的敏锐的感悟能力。不妨欣赏如下: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壽”字,……”
“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
“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
无边的雪景,因阅读而在这盛夏浮现了。
杂文笔法。《祝福》是小说,鲁迅小说本身又具有散文色彩,偶尔也有止不住的诗意描写。说有杂文笔法,而且在《祝福》里,又是意指什么呢?我认为不但有,而且比重不小,品位还很“纯正”。不妨再举例一二共同品鉴一下。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
“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
以上这些旁白、画外音,几近于“论述”,放到《灯下漫笔》之类的杂文里,似乎并无跳脱之感。
《祝福》调用了很多不同的艺术手法。除了上述种种笔法外,鲁迅所运用的一些看上去不着痕迹的表现手法,为小说情境的制造,起到了特别的作用。
对比就是很重要的一法。祥林嫂的装束、外表,经历了三次变化,第一次到鲁镇,第二次到鲁镇,衣着相同,气色略有变化,最后一次出现在街头与“我”相遇,则已是木刻似的呆滞。
鲁四老爷的冷漠,四婶的淡漠,卫老婆子的好事,柳妈的“打皱的脸”、“干枯的小眼睛”下的多嘴,这些引起不同观感的面相,在对比中形成一把把指向祥林嫂的刀子,令她惊恐、窒息。
重复是另一种多处使用的手法。前面已经讲过,《祝福》里仅为了表现“我”的不确定、不稳定状态,就四处用了“不安”,两处出现“决计要走”。轮到祥林嫂,一句以“我真傻,真的”开头的悲情叙述,路人们以重复这一叙述表达厌烦的行为,在小说里出现了三次以上。正是这种重复,让阿毛被狼吃这个意外事件,变成一个杀死一个人灵魂,揭示世人真面目的另一出悲剧的引子。
《祝福》的精微描写无处不在。我曾经专文讨论过鲁迅小说对金钱的描写,那些描写显示出鲁迅对小说细节精确化的要求。其中就举到《祝福》的例子。
这里不妨将其中一段表述转引过来以为补充。
祥林嫂来到鲁四老爷家做工,试工三天后就定下了使用以及工钱:“每月工钱五百文。” 然而,没有多久,祥林嫂就被婆家的人带走了。她在鲁四老爷家干了多长时间呢,小说在时间上倒没有细说,只说是“冬初”来的,“新年刚过”就不得不离开。工钱此时却给出了精确的用工时间。在得知祥林嫂复杂的婆家背景后,鲁四老爷只好答应辞退。“于是算清了工钱,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还没有用,便都交给她的婆婆。”这一描述里,既可以知道祥林嫂在鲁镇待了三个半月,又可以得知,无论她干了多久,工钱方面,自己一丝都没有得到,全进了婆婆的口袋。
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鲁镇,早已物是人非。当她走投无路,暗自决定捐门槛后,钱又出现了。“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根据《鲁迅全集》注释,“十二千”相当于十二贯。哪里去弄这么多钱呢,还是工钱。“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由此可知,祥林嫂的悲剧中,她在鲁四老爷家先后干了两次,共计一年多时间,自己却一分钱未能得到——不是被婆婆悉数占据,就是全部用来捐了门槛。
 
关于《祝福》,可说的太多,即使就艺术手法,展开来也是一本书的规模。我只得谈到这冰山一角止住了。
百年《祝福》,值得纪念,值得评说。(完)

(来源:《中国作家》)

阎晶明《同怀:鲁迅与中国共产党人》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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