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曹东勃
“作为与居住权具有同样广度的不精确的措辞,共有权利是一种地方权利,因而也是一种把异乡人排斥在外的权力。”这是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汤普森《共有的习惯》在这部代表作中考察了18世纪英国农村土地制度变迁过程后,作出的深刻判断。这对于我们理解中国当下转型过程中的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也是一个重要的提示。
集体产权所表征的巨大财产权益,显然首先在发达地区农村特别是发达地区城市的近郊区域、大型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呈现出来,这是与“摊大饼”式的城市化不断扩张和城市“反包围”农村的进度逐渐增强的趋势相同步的。北京、广东、江苏、浙江、上海基本上在2004年前后农村税费改革的重要当口,陆续启动了农村集体产权制度的改革。这其中,一个不便公开言说的动力,正是如何在人口快速流动造成的“土客易位”背景下处置好土地快速增值过程中积累的巨额财富。
2012年初,我和同事们在上海金山区驻村调查。不只是在当地,在几乎沪郊的不少村庄,本地农民已经主要地进城务工就业甚至在城镇购房安家了,从职业角度来说,他们已经脱离农业了,只不过从“身份”(户籍)来看,他们还是本地农民。那么大量的土地并没有撂荒,又是由谁耕种呢?就是外来农民。没错,这是外来农民进城务农而不是务工。他们人数之多,以至于形成“土客倒挂”的格局——往往一个村庄里的常住人口是以外地人为主了。
我们在当地前后住了近一个月,既观察本地人,也观察外地人。有一天,碰到了有趣的一幕:一个福建菜农,把租地的东家给逼得下跪。具体来说,外地农民租种本地农民的土地,多半种植经济作物如葡萄、西瓜、蔬菜等等。他们会把一些“副产品”免费赠与本地农民,比如葡萄架子剪枝剪下来的那些枝杈,可以作为灶膛点火的燃料;又如菜地里割菜剩下的菜梆子菜叶子,可以拿去喂鸡鸭,本地农户自己前来捡,也帮他们清理了战场,同时还使土客关系更融洽。
人总是爱占便宜的。当天,一个本地妇女不只是捡菜梆子菜叶子,还乘人不备偷菜。福建菜农制止了她一次,她继续偷。这下把“大福建”惹火了,指着菜地上一块不起眼的小木牌说,偷菜一颗,罚款一千,交钱吧。本地妇女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拿不出钱。“大福建”就把一起同来种菜的几十号“福建帮”都叫来,把现场包围了。巧的是这时一个本地村干部经过,他两边做工作,最后达成的结果是罚款100元(这也很高啊),可是妇女说她没钱,最后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大福建”跪下了。
且不论这件事本身的是非,设想一下,这种近乎于外来“佃农”教训在村“地主”的情况,倘使放在本地人力量比较强大和集中的区域,断不会发生。所以我们还真不好先入为主地脑补那种本地人欺负外地人的传统戏码,现实中到底谁是弱势群体,有时很难说清。
更进一步说,如果这些外来务农者在本村长期居住的话,还有机会享受到更多政治参与的机会,这些权益是受到一系列法律保护的。比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选举法》第十三条就明确规定:“村民委员会选举前,应当对下列人员进行登记,列入参加选举的村民名单:
(一)户籍在本村并且在本村居住的村民;
(二)户籍在本村,不在本村居住,本人表示参加选举的村民;
(三)户籍不在本村,在本村居住一年以上,本人申请参加选举,并且经村民会议或者村民代表会议同意参加选举的公民。”
上述第三条款就为城市近郊的外来常住人口进入当地村民集体的自治组织即村委会打开了一个通路。在农村集体经济“有实无名”、“有经济无组织”的情况下,村委会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代行相应的集体资产处置权的。那么,随着人口“土客倒挂”现象的加剧,未来会不会有朝一日出现外来人口通过选举的合法手段控制村委会进而控制村集体资产的状况呢?会不会出现外部经营者“佃权”坐大,逐渐侵蚀本地农户的地权乃至“久佃成业”呢?
本地农民的集体焦虑由此导向了两个层面:其一,是尽快将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做实。使村委会与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在功能上互相独立,政治归政治,经济归经济,凡是涉及集体资产的事宜,由集体经济组织——一般叫集体合作社来决定。其二,是尽快确定和厘清集体经济组织成员身份,进而将集体资产以股权形式量化到每个组织成员,锁定财产归属。
这就是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的隐秘动力所在。可是,要把这份账算清楚,谈何容易?这里面的核心问题在于,集体是历史形成的过程,集体产权的确立必然涉及到历史遗产。那么,这个集体产权的创制,要上溯到哪一时点?
集体的建立来源于合作的需求。农业这个行业至今仍在不少环节要仰赖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互相配合,特别是劳动力之间的调剂与协同。即便在机械化程度已相当高的今天,在除草、打药、浇水等环节,仍然需要统筹协调和统一行动。当别人都打药的时候,你偏不参与,最后虫子就跑到你的田里去了。
因为农田是嵌入到一个生态系统中的,不存在单个农户另起炉灶建设的可以独立生产、以邻为壑的地块。农业这种生产业态天然地需要合作。传统社会中把农业劳动力的搭配叫做变工、换工,也就是今天我来帮你收割,明天你来帮我打粮,互相之间管顿饭,这叫互助合作。
从合作化走到集体化,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在江西时期,就有帮工队、耕田队,这类职业农民队伍主要是无偿给军队家属和有偿给其他阶层提供代工、代耕服务。这个经验后来被推广到陕北,这其实是战争年代积累起来的农民职业化和农业合作化的历史经验。1949年之后,这种经验转变成互助组。
互助组其实是集体组织劳动,具体的经营还是分散经营,是建立在完整的私有地权基础上的。那么在执行过程中会面临一些利益冲突,比如耕作的次序是谁先谁后、耕地的位置是谁好谁坏,这都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从互助组升级到初级社,最突出的特点是农民以土地入股,经营上也开始统一了,这等于是农民让渡土地经营权给初级社,所以实际是个土地合作社。土地仍然是私有的,并且要求获得地租报酬,也就是土地和劳动都要求参与分割剩余的双轨制。这在当时高度依赖于“活劳动”的情况下,对劳动参与分配的积极性当然是做了一定限制的。
初级社升级到高级社之后,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土地完全转归集体所有,组织集体劳动。这样就在随后取消了土地要求获得地租的权利,以劳动力的付出作为年终分配的唯一标准。耕畜、大型农具转为合作社集体所有,不参与分配。这实际上是从多种分配方式并存,变为把劳动作为唯一标准。
高级社带来的问题是规模过大,管理水平跟不上,在并社升级过程中,财产处理失当,过早取消土地报酬也带来了负面影响。而由于农业的特殊性质,不可能立竿见影地进行生产责任监督,干多干少、干好干坏的绩效差异无法核实,按劳分配往往沦为空谈。
从高级社进入人民公社的形态,用了非常短的时间,也产生了更大的“生产力暴动”问题。所以后来官方才提出要从“过高的生产关系”上退下来,而且必须退够,一直退到“三级所有、队为基础”。
▲ 历史资料图:人民公社
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人民公社的过渡过程中,贯穿始终的其实是劳动、土地、资本(技术、机器)各要素参与分配时的博弈问题。概括地说,现行农村经济的集体化道路亦即农业规模经营的道路,是从临时起意的互助组——共同共有少量公共财产的常年互助组——更多共同共有因素的初级合作社(土地入股)——完全共同共有的高级生产合作社这样一路过来的。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农村改革,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条道路的集体所有权性质。
所以我们看到,在一些地区的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过程中,就把集体产权创设的起始时间,一直追溯到1956年当地农村全部进入高级社这个时点。从那时起,每一位在大大小小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中作出贡献的成员,都要按照“劳动贡献”、“土地贡献”、“资本贡献”的分配逻辑和原则进行清算——比如你的爷爷,当初是带了几亩地、几头牛加入集体的,都要算得一清二楚。这实际就是诸多要素都要求参与分配的痕迹,以农龄股代表劳动对集体资产形成的贡献,土地、资本也有作价入股,个别地方可能还有干部的管理股——这或可理解为企业家才能要求参与分配。
上海松江的经验是只算土地股和农龄股,按照两者6:4的比例全部分配给每个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土地的计算以1984年第一轮承包时的纳税耕地面积为基数。为什么选这个年份呢?因为当时的村庄都是农业生产形态,分化较小,避免了大规模城镇化特别是征地之后队与队、村与村之间的矛盾。而且当时的耕地登记在册也是最稳定、最公平的。
土地股占60%的用意有三:一是由于农村集体经济组成的基础就是土地,而近年来由城市化带来的土地增值收益也是目前农村集体资产存量的主要来源;二是由于高级社和人民公社时期的积累,基本被同时期劳动报酬的分红用光,所剩的老旧仓库设施也价值不大;三是提高土地股的比重有利于保护现有留守在土地上的农村集体成员的积极性,而他们往往是进城失败的弱势群体。
▲ 新闻图片:广州杨箕村
这场目下仍在进行之中的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大有从发达地区席卷全国之势。就发达地区自身来说,似乎成功实现了本地农民从共同共有到按份共有的集体产权股份化改造,也成功地以集体之名建立了一种汤姆森所言“把异乡人排斥在外”的产权体系。由此,本地农民可以更加放心大胆地进城务工、就业、置产,丝毫不必担心自己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成员的身份被剥夺、财产被侵占;外地农民在这道新筑的高墙面前则更加望而却步、徒唤奈何。
这几年来发达地区郊区农村事实上已经基本成功达成了驱赶外来农户、驱逐小生产者的目标。只是,政府部门属意和鼎力扶持的某些本地大农户或曰家庭农场,究竟能否填补这个真空,化解本地农业的继承人危机?抑或只是差强人意,甚至沦为“扶不起的阿斗”?在一种静态化的确权逻辑背后,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可能产生的排斥性效应和“邻避运动”式的意外后果,值得忧虑和深刻反思。
本文原标题《从未远去的集体——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漫谈(下)》
题图为曾经成为新闻话题的广州杨箕村村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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