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空军第8师22大队2中队机长李显斌驾驶的伊尔-28型轰炸机，已经从雷达上消失两个多小时了，没有任何回音。失联这么长时间，事态极其严重，塔台刚想汇报情况。

这时，空军司令部首长，怒气冲冲冲进广播室，大声喊道：

“还喊什么喊，台湾那边的广播已经播报了！他们三个已经叛逃了！是叛徒！”

三名飞行员分别是，机长李显斌、领航员李才旺和通讯员兼射击员廉宝生。

令人诧异的是，1993年2月13日，中国空军第10军政治部竟然批复了一份文件，追认廉宝生同志为革命烈士。

图|廉宝生

这一天，距离廉宝生去世已经过去了28年。

同样是叛逃台湾，为什么廉宝生会被中央追认为烈士？

其中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隐情？

故事还得从2016年台湾论坛上的一个帖子说起。

一、一个寻亲帖子

2016年7月初，一则消息在网上发布：

“台湾将兴建桃园航空城，桃园公墓被列入拆迁范围。‘反共义士’廉宝生的坟墓属于无主孤坟，希望紧急寻找廉保生的家人，让他叶落归根。”

这个帖子重新激发了人们对这段尘封50多年往事的兴趣。

发帖人是海峡对岸的两位台湾同胞，一位是台湾空军退役少校李刚，另一位是台军子弟高兴华。

经过志愿者的多方寻找，终于找到了廉保生的侄子廉成刚。

廉成刚表示，廉保生的原名应该是廉宝生。他猜测应该是台湾方面的笔误，将“宝”误写成了“保”。

志愿者在民政部网站上查询后，得知廉宝生已经被认定为革命烈士。

为何海峡两岸对廉宝生的评价各执一词？

一方是“反共义士”，一方是革命烈士。

究竟哪一方是正确的？

据发帖人高兴华回忆，伊尔­-28轰炸机降落到桃园机场那天，他还是桃园空军子弟小学的一年级学生。那天他们正在上课，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放学后，高兴华看到学校公告栏挤满了人，他和同学也跑过去凑热闹。他看到公告栏上贴了一张大红纸，上面写着：

“共匪空军三名飞行员，驾驶轰炸机冲突重重防线前来投诚！”

具体的细节他是从父亲与同事的谈话中了解到的：

“飞机降落到距离地面仅20公分时，飞机头部突然被猛地拉起，然后失控下坠，飞机尾部率先着地，火花四溅，因摩擦力度太大，飞机尾部被硬生生磨掉了一截。”

图|李才旺（左）和李显斌（右）

飞机上的三名飞行员，只有机长李显斌安然无恙。他下飞机后，主动配合台湾军方交出配枪。领航员李才旺的脚被变形的车门卡住了，军方帮助他切开军靴才顺利下来。坐在尾舱的通信员兼射击员廉宝生全身是血，被送往医院抢救。不久，医院宣告抢救无效死亡。

对飞行有研究的人都知道，紧贴地面飞行再拉大角度提升，这是飞行员最不应该犯的错误。很多人都不明白，驾驶员李显斌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显斌后来给出的解释让人大跌眼镜：

“我当时太紧张了。”

要知道他可是一名资深飞行员，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人信服。

2016年7月，廉宝生的侄子廉成刚谈起这段往事，只剩下一遍遍的叹息声。

51年前，11月的某一天，两位解放军军官一脸严肃来到他们家里，告诉他的爷爷奶奶，廉宝生叛逃台湾，飞机落地时发生故障被冲撞致死。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他们全家人目瞪口呆。他们全家因为廉宝生“叛逃”，背上了“叛徒”的骂名，从此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一家人的命运就此改写，廉宝生在海军服役的三弟、新入伍的四弟都被陆续遣送回河北宁河县（今属天津市管辖）的农村务农。在河北省隆化县即墨营公社，担任书记的大哥廉宝忠也失去了提拔的机会，虽然他是1947年参加八路军的一位老革命。

廉宝生结婚才半年的妻子，不得不改嫁，与这个“叛徒”家庭划清界限。原本“海陆空”方面都有人的廉家，成为众矢之的，村里人开始到处张贴大字报，称廉宝生是个“叛国分子”。

在台湾，廉宝生被冠以“反共义士”的称号厚葬。

图|蒋经国

时任“国防部长”的蒋经国为他献上挽联“尚义成仁”，空军总司令徐焕升上将率领600多名官兵参加了他的葬礼。

台湾方面分别奖励李显斌和李才旺黄金2000两和1000两。廉宝生的1000两，先暂存“国库”，等“反攻大陆”成功后，再转交给廉宝生的亲属。

李显斌叛逃台湾三个多月后，在台湾当局的要求下，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文章《冲出铁幕》，讲述了整个经过：

“飞过南麂（jǐ）山后，我先把所带的三颗水泥练习弹投到海里。在进入海峡上空后，我用无线通讯设备询问领航员李才旺：

‘我们到哪里了？’

他激动地回答我：

‘快！快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太使我振奋。

只有廉宝生疑惑地问我：

‘航向有错吧！’

我回答：

‘好像不对！’

‘那就对了！’

“多妙的试探和回答啊！于是，我确切地知道我们飞机上的三个人，此时正在同心协力飞向自由。

在实施叛逃计划前，李显斌早就着手研究台湾机场的分布情况、飞机的航线，并模拟了一旦领航员关掉变流器，飞机系统如果因打斗失灵，该如何凭借剩下的系统继续飞行。

图|廉宝生

廉宝生，1938年4月出生于宁河县。1956年1月入伍，1959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入伍后，因身体条件出色，进入空军学校学习，成功成为空军8师22团通信射击员。1964年被授予中尉军衔，荣获三等功一次。

“叛逃”事件发生后，虽然一切都赤裸裸摆在面前，但廉家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廉宝生是“叛徒”。

大哥廉宝忠是六兄妹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人，他开始着手为弟弟恢复名誉，做不懈的努力。

他一封接着一封地写申诉信，然而，一切说辞在“证据”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申诉自然石沉大海，此后的18年廉家人一直生活在绝望中。

二、疑问重重

原空军司令部军务部副部长孙培新介绍了军方的调查结果：

“事发后，军方检查了叛逃机组的宿舍。在李显斌的衣柜里，发现了一台改装过的简易收音机。”

那个年代，军方为了防止对面搞破坏，是绝对不允许个人拥有收音机的。

更为奇怪的是，他们在李显斌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手枪弹簧。

他为什么要卸掉弹簧？

根据训练记录，李显斌曾经改变规定航线，向台湾海峡深处飞行过几分钟，他给出的解释比较敷衍，说自己误以为飞机出现故障，才偏离了航线。

有一位了解廉宝生的老同志提出疑问：

“廉宝生与李显斌合谋叛逃绝不可能，他才结婚十几天，夫妻俩还在蜜月期，他又是党小组长，家里的成分又很好，从小就接受忠于党的教育，兄弟五个有四个都是军人，他怎么可能叛逃？”

廉宝生的家族被调查了个底朝天，证实他确实没有任何叛逃的动机。

为了还原事实真相，孙培新向飞机专家请教过，如果伊尔轰炸机尾部落地是否会造成尾舱飞行员死亡。

专家回答，由于这款轰炸机在设计之初就专门考虑了这个问题，所以飞机落地后，即使尾部先着地，也不会伤到坐在尾舱的飞行员，廉宝生不可能是因为飞机失事死亡。

唯一的疑点是，李显斌改变飞机航线，廉宝生作为通信员一定察觉到了。笕桥机场的塔台一直在呼叫，他控制通讯设备，为什么没有立刻回应？

李才旺，叛逃前的一个月，他的女朋友还去部队和他商量结婚的事。

事发后，他的母亲，也被列为“四类分子”，家里的“光荣匾”被摘下。

身为领航员的李才旺，就坐在李显斌的隔壁，为什么也没有反抗？

孙培新说：

“台湾的报道铺天盖地，说他们三个都是‘反共义士’，而我们这边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廉宝生是清白的，就只能定性他们三个都是叛徒。毛主席说过，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敌人把他们树为英雄，对我们来说，就是叛徒。”

关于李显斌叛逃事件，从事发起，台湾就有持续性的报道，而大陆在两岸实现“三通”后，正值纪实作品热潮的到来，出现多篇关于此事的报告文学。

屁股决定脑袋，自然有许多不同的表述。

也许我们可以从李显斌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李显斌，1937年出生于山东省阳信县的一个农村家庭。虽然家里不是特别富裕，但父母重男轻女，对他疼爱有加，甚至达到了溺爱的程度。这让他养成了自私自利、喜欢贪小便宜、凡事爱走捷径的性格，并且在部队里，他缺少自觉磨练意志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在《冲出铁幕》中，李显斌这样为自己辩解：

“军队里面管控太过严格，每个人都必须交待自己的过去，大家都很害怕。1961年，是我思想转变的一个重要节点。那年华北地区发生了大饥荒，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饥荒，我从历史书上看到过的那种饿殍千里的场面成为现实。

我从济南回到阳信，在相距两百里的道路两边，所有青阳树的树皮都被剥光了，剩下赤裸裸的树干在凄凉的原野上，好像一排排无肉的白骨。我的祖母和伯父，在这一年先后离开了人间。为了防止飞行员发生‘思想走私’问题，连收音机也都受到严格的管制，除了在公共场所外，在寝室中是不准私自收听的。”

1949年后，台湾“中央广播电台”专门成立了大陆广播部，军人是广播的主要对象，除了心理战，还有黄金的诱惑。大陆针对台湾的“糖衣炮弹”，往往是家乡的土特产和亲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两岸都有持续的叛逃事件发生。一方要“冲出铁幕”，另一方要返回家乡。

三、真相逐渐明了

1983年12月19日清晨7点钟，廉宝忠像往常一样，比同事提前一个小时来到了办公室打扫卫生，他的大女婿骑着一辆自行车火急火燎赶来，告诉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道了叛逃台湾，如今加入美国国籍的李才旺，在上海机场提到了叔叔廉保生。

李才旺表示：

“李显斌利用预先准备好的措辞，让我和廉宝生未能及时发现他的阴谋，等我发现他是要叛逃台湾时，飞机已到达台北近海，此时已经无法联系到塔台，我的座位与李显斌中间是有隔板的，他在驾驶飞机，那时已无法制止事件的发生。”

这篇报道，让廉宝忠泪流满面。他立即联系四川省外事办，见到了李才旺。李才旺痊愈后定居台湾，1976年加入美国籍。李才旺只告诉廉宝忠一句话：

“廉宝生是爱国的，是英勇不屈的！他不是叛徒！”

这含糊的言语中，总感觉还隐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

1988年8月，廉宝忠父子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秘书，将申诉信递到委员长的手上。

1990年11月，人大常委会答复廉宝忠：

空军政治部将廉保生“叛逃”改为，因叛逃人员恶意操作导致意外死亡对待，定为因公牺牲军人，给你们一次性生活补助费1万元。

据孙培新回忆：

“调查组认为，廉宝生之所以没有及时回应塔台的原因，有很大可能是李显斌提前关闭了电台，致使飞机与塔台失联。”

拿到这份材料后，廉宝忠在村里放了一长串鞭炮。“叛徒”的帽子摘掉了，但他并不满足，他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搞清楚弟弟的真正死因。

李才旺回国后，为了回报母亲和故乡，捐出巨款，为村里修建了马路和公共设施，他的母亲终于不再“蒙羞”，他的亲属也变成了美国籍华侨家属。

回到美国后，李才旺从此在媒体上销声匿迹，他也再没去过台湾。

1988年，美国的一位朋友向廉宝忠寄来一份报纸，上面写着：

“李显斌向台‘立法院’提出申诉，当年驾机投诚事件，完全是他一人所为，李才旺和廉宝生都是被胁迫而来的，‘政府’奖励的4000两黄金，应该由他一人独得。当时之所以说是三个人，是当局为了政治宣传需要，李才旺根本不愿意参与宣传活动，到后来几乎没有参与，‘为什么要让两个根本不愿意投诚的人也分上一杯羹呢？’”

李显斌还说：

“当年飞机降落在桃园机场时，廉宝生发现已无法挽回局势，他又不愿成为俘虏，所以开枪自杀了，李才旺则是被俘虏的。”

廉宝忠惊讶地喊道：

“弟弟是自杀的！”

根据媒体公开的报道，李显斌和李才旺虽是“反共义士”，但是，台湾方面对大陆来的叛逃者极不信任。当局觉得，这些反共义士既然能够开飞机飞过来，说不定，哪天在台湾混得不爽了，也有可能开飞机飞回去。

在台湾山东同乡会欢迎李显斌的场合中，也许因为是同乡的关系，李显斌看中了年轻貌美的“中广播音之花”张美云，对她展开猛烈的追求。

得益于她美妙的嗓音条件， 张美云曾经与台湾歌星紫薇，共同主持广播节目《星海》，台湾媒体特地对张美云做过专访，谈论了她与李显斌的婚姻问题。

张美云曾多次当面拒绝李显斌的求婚，她说：

“那时，我才和他见过几面，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向我求婚，我当然不同意了，我当时是一口回绝的。没料到，他竟然哭着嚷着要自杀，让空军总部的人都很紧张。”

为了保住李显斌，空军方面派出不少人去劝说张美云的父母，也紧锣密鼓劝说张美云，媒体方面也多次采访她。这让张美云父母十分难堪。

在台湾军方的撮合下，两人相识才几个月就结婚了。强扭的西瓜不甜，李显斌破产后，两人最终协议离婚。

李才旺向政府坦言：

“他的妻子薛训蓉是当时在医院帮他疗伤的护士，结婚多年后，才告诉他，最初嫁给他的目的是监视他。他每次搬家，对面就会搬来一家人；每次出门，也都有穿着‘三接头’皮鞋的人跟着。”

四、真相大白

图|廉宝忠

廉宝忠心想：

“既然弟弟属于自杀，那他就应该被评为烈士，而不是因公殉职。”

为此他继续上访，希望为弟弟讨回公道。

1992年初，廉宝忠接到了在青岛市中级人民法院工作的战友打来的电话，战友激动地告诉他：

“李显斌回大陆探亲被捕，案子由我们法院受理。根据李显斌提供的材料，确认廉宝生是在飞机落地后开枪自杀的。”

廉宝忠猜测弟弟当时的想法是，为了不让家人受到牵连，同时保全自己的声誉。可令廉宝生意想不到的是，他最终还是被定性为“叛徒”，家人也受到了巨大影响。

李显斌在后来给出的供述中说道：

“我在桃园机场降落前用机尾着地，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弄死廉宝生……你们发现的弹簧，是从李才旺配枪上卸下来的。我改变航线后，李才旺想过用手枪反抗，却发现枪用不了了。”

1993年2月13日，空军第10军政治部批复，追认廉宝生同志为革命烈士。这一天，距离廉宝生牺牲已过去28年。

廉宝生牺牲的具体细节到底是怎样的呢？

台湾桃园一位叫王云贵的女士这样说道：

“我的丈夫刘达祥，是1965年驻守桃园机场的士官长，他是整个事件的目击者。他曾经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这位牺牲的解放军士兵，‘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事发后，台湾当局为了营造飞机上的三人都是自愿“归顺”的假象，要求目击者统一口径，说三人都是“反共义士”。

于心不忍的刘达祥还是悄悄告诉了妻子真相：

图|0195号轰炸机

“台湾当局发现大陆方面飞来一架轰炸机，飞越台湾海峡后，立刻派出两架战斗机伴飞，结果飞行员看到轰炸机做出了投降的暗号。上报桃园机场后，台湾军方同意飞机降落。

飞机落地后，荷枪实弹的机场官兵上前包围了飞机。李显斌高兴地举手投降，他小声提醒刘达祥说：‘要小心尾部的士兵。’”

刘达祥带领大队士兵，找到了飞机尾部的廉宝生。透过飞机玻璃，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脸上全是鲜血。

无论是刘达祥，还是飞机里面的廉宝生都非常惶恐。两人对峙了几秒钟后，廉宝生举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

2016年8月，解放军决定派友好的民间人士，前往台湾将廉宝生的骨灰带回大陆。到时候军方将会派出仪仗队迎接，并将迎接时间定在了9月30日，即烈士纪念日。

台湾当局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为遗体开具了《死亡证明》。他们在挖掘廉宝生遗体时，发现尸体的头骨上确实有一个弹孔，进一步佐证了廉宝生自杀的事实。

9月30日，在解放军仪仗队的护送下，廉宝生回到了离别51年的故乡，他的骨灰被安葬于天津宁河烈士陵园。

时年80多岁的廉宝忠在子女的陪同下，来到母亲坟前，将这一好消息告诉了去世多年的母亲：

“妈妈，我把弟弟带回来了，您可以安息了！”

谨以此文向廉宝生烈士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