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稿为卞孝萱先生晚年的口述稿,由南京大学文学院赵益教授在口述记录稿的基础上整理而成。并从卞先生历年所撰文章中,选择颇能与口述内容相表里的若干篇目,作为附录,书内并附卞先生的书画、题识、手札收藏作为口述的印证。口述力求发掘卞先生所深悉的晚清民国遗老行迹、近现代学术等方面的口述史料。
范老提倡的是“二冷”主义,一个是主张“坐冷板凳”,一个是“吃冷猪肉”。
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坐冷板凳”就是你要耐得住寂寞。
读书尤其要坐冷板凳,特别是今天,坐冷板凳是非常难的,今天的物质诱惑太大了。
不受这个诱惑,安下心来读书,很重要。
“吃冷猪肉”就是只要你有成就,即使当时的人不了解你,你死了以后人们也会把你的牌位放到孔庙中。
孔子在当中,旁边是什么“亚圣”等等,再两边是从祀的人如韩愈、朱熹这些,你也在当中。
祭孔的人,也祭这些人,都是用猪肉来祭,当时猪肉都是冷的,所以叫个“吃冷猪肉”。
“吃冷猪肉”实际上是最高的待遇,一个人死了以后能够从祀到孔庙之中,那是很难的了,从前都要经过多少人的“推荐”,皇帝的批准,审查合格的。
现在外面流行一个对联,“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话不是范文澜的原话,但这话流传也没有多大的害处。
有的人以此表扬范老,实际上范老并没有说过,他只说过“二冷”。
因为在范老的想法,坐冷板凳也不应只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直坐下去,可以坐到死。
别人把它概括成“十年冷”,以对“一句空”,当然也没有问题。
章士钊有几个笔名。
最为大家所熟悉的是“孤桐”,他非常喜欢梧桐,因为书房前面原有两棵梧桐,被雷击死了一棵,只剩其一,所以起名“孤桐”,又有一个笔名“震余”。
从这也可看出,章士钊是一个非常执着的人。
他的母亲姓刘,刘是“卯金刀”,母亲死后,他用笔名“无卯”,是章太炎帮他起的。
金毓黻在银号做职员的同时,也教书。
后来又做官,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做到辽宁省政府秘书长兼教育厅长。
金毓黻和范文澜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很会做官。
“九一八”事变,没有逃得出去,被日本人关了起来。
关了三个月,由当时的一个大汉奸臧某保了出来。
金毓黻做辽宁省政府秘书长兼教育厅长时,这个姓臧的是张学良手下的辽宁省省长,日本人来了,做奉天省省长,成为汉奸。
金毓黻被保出来,就在这个姓臧的手下做事,等于是伪职了,做了四年,但他没有干坏事。
这是他一生的心病。
我除了撰写《刘禹锡评传》《韩愈评传》以外,还替匡老《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审一些稿。
每个审稿人都要和他对谈,或者书面汇报,他要同意签了字后才能印。
其中审到《拓跋宏评传》,我请我的博士胡阿祥帮忙,一次带胡阿祥到他家里去向他汇报审稿意见,一进门我就向他介绍胡阿祥,匡老马上说:
“阿祥,这是个南方人的名字。
”此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谈到最后,他就说了几句话:
“外国有外国的思想家,例如马克思;
中国有中国的思想家,例如孔子。
汉族有汉族的思想家,例如孔子;
少数民族有少数民族的思想家,例如拓跋宏。
”并对拓跋宏有精到的评价,我很赞成他的观点。
拓跋宏自觉地汉化,向汉文化靠拢,确实是很了不得的。
钱锺书一生就碰了这么一个钉子,为《慎园诗选》作序惹出麻烦来。
钱锺书的序把卢慎之的诗说得很好,拿当时湖北的樊樊山等四个人来比,认为这四个人都不如卢慎之好,说卢慎之好在既是学人又是诗人,就好在这个地方,那些人学问不如他。
钱锺书甚至讽刺樊樊山,说天下的好对联都被他用光了,但他的诗有个毛病,是“花瓣上看桃李”。
这话很讽刺,在花瓣子上看桃李,不识大树,不得根本了。
结果这个序出来,说不定卢慎之还接受了,他就写信给钱锺书表示感谢,结果天津另外一个不出名的人物,姓金的,叫金钺,他反对,说卢慎之把前辈压低了说自己好,这个给后人看了怎么办呢?
应该要钱锺书改写。
这个时候卢慎之就为难了,没有办法,他就把事情向钱锺书和盘托出,钱锺书就回了一封信,例举典故,说诗文评上没有什么禁忌的,皇帝不好要说,老子不好也要说,意思就是说一个字也不能改。
卢慎之就把这封信给那个人看,那个人就说:
你把我们来往的信件都发表出来给后人看吧!
这个可以说是钱锺书一生所碰到的唯一的这样一件事情。
别人曾跟我说过,有一次叶恭绰想要换交通银行总经理,那个原交通银行总经理不是他这一系的人。
这个人做不下去了,就写了封辞呈,但不是真想辞,而是要试探一下叶恭绰,看他是不是挽留。
叶恭绰看了之后什么话也不说,把辞呈就放在办公桌上,走的时候不收起来,代他打扫房间的人,当时叫茶房,看到后就传出去“某人辞职了”,结果全交通银行的人都知道了,弄得这个人非辞不可了。
胡先骕和胡适后来闹得很不愉快。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在上海,有一次胡适从国外回来,记者访问胡适,问他回国感想。
胡适说:
“我回国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看到胡先骕先生的文章中用了一个‘地’字。
”有人就把这件事转问胡先骕,胡先骕回答两个字:
“无聊。
”
刘盼遂这个人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住的是一所小平房,很俭素,取暖也就是一种做饭的小煤炉,家里面全是书。
墙上有的时候挂的是梁启超的字,有的时候挂的是王国维的字。
清华研究院最初四个导师:
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陈寅恪,都是名师,研究院的学生后来也大都成为大家。
大学不在大,而在于教学得法。
刘盼遂先生曾跟我谈过:
在老师陈寅恪课堂上听的东西,好像收益并不大,但有的时候陪陈寅恪出去,路上或坐下喝茶的时候谈谈,随意的谈话中却能得到很多有益的启发。
汪辟疆始终是搞诗的,他最出名的是《光宣诗坛点将录》,虽然是个游戏文字,但影响极大,评点差不多是一锤定音。
陈衍被列为地煞,心里是很不高兴的。
天罡首二家是陈三立、郑孝胥,这是对的,清朝末年诗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两家:
江西派陈三立,福建派郑孝胥。
陈三立与郑孝胥哪家好,这事不好说,因为派别不同。
但在福建诗派中,陈石遗显然是不如郑孝胥的。
黄侃非常爱护刘师培。
关于刘师培投降端方一事,刘师培的原稿抄本后来被发现,并在天津《大公报》上发表出来,发表的人还不是一般的人,是洪业。
黄侃知道这件事后气得不得了,他说:
“我老师死了你们还要污蔑他。
”为刘师培打抱不平。
黄侃说当时刘师培和章太炎两个人住在东京,穷得不得了,辛亥革命那时候还没成功,他们又是文人,能不穷吗?
!
刘师培的老婆和她一个亲戚做鬼,冒充刘师培的名义投降了端方。
投降端方当然就要说些情况,他就瞎说了,没说真话,就胡说八道。
后来见面,就不放他走。
刘师培后来也做到两江师范学堂的教习,等于也是我们南大的老教授了,那个时候他年纪还很轻。
黄侃就说你们可以问问,因为这个上面说的人现在还活着,包括张继,国民党国史馆的馆长,你问他刘师培投降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相信黄侃说的是对的。
因为后来刘师培遗著的序是张继作的,序上还特别说道:
刘师培这个事情我们要原谅他,不是他的本心。
你想如果刘师培真告密告到要害上,张继还能说这句话吗?
章太炎也原谅他,汪东也原谅他。
张继是当时在东京的同盟会元老,他说刘师培就是为了解决生活困难,他就是一个书生。
汪东说刘师培这个书生一天到晚念书,外面时事也不知道,一个艳妻一个坏朋友把他给卖掉了。
说到这里,最近南大的一个硕士生叫作张晖,后来到香港读博士,他要编一本书《黄侃量守庐学记续编》,由三联书店出版。
他写了一封信给我,把我在南师大发表的关于黄侃的文章收进去,他问我同意不同意,我说这个有什么不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