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李德喜从茅房回卧房时望见黑影在畅观楼上飞。
他侧身躲在树旁，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了些。那黑影仍在，缓缓飞至楼顶，消失不见。
今晚的园子格外安静。李德喜怕发出声响，踮步到管事的杨连寿屋内，摇醒了他，说：“园里来刺客了。”
杨连寿当即穿衣起身，招呼了十几个人，打着灯笼，往畅观楼去捉人。
明日万牲园启业，老佛爷要来游园。这万牲园可是慈禧太后的心头好，两年前，载泽、戴鸿慈、端方、尚其亨、李盛铎五位大人，旅欧考察。
行至德国，他们发现德国人建造了一个有趣的园子，里面圈养着各种天朝没有的奇珍异兽，供人赏玩。
于是他们花了三万两白银，置办动物，用了足足五十九个笼子，从德国运回来了大象、狮子、老虎、斑马、花豹、野牛、熊、骆驼等动物。
老佛爷听闻此事，欣喜不已，差人在西直门建了这座万牲园，同时捐了一只自己喜爱的猴子。
朝中百官也纷纷献上府中珍藏，一并送到园中。
李德喜为此已经忙了几个月。园里的动物各个精神头饱满，它们喜欢吃什么，李德喜都烂熟于心。毕竟这些动物比他珍贵。
众人搜完第一层后，未发现有人。又行至二楼，一间一间搜起来，但仍然未见人影。此时，李德喜提着灯笼跟在最后，心中有些慌了。
管事的见他喂马喂得好，才特意将他从南苑调了过来。若是今晚不见刺客，会不会怪罪谎报军情，又将他打发回去。他硬着头皮，又跟着众人走到三楼，还是没发现刺客。
杨连寿领着众人往屋顶走。
李德喜将灯笼提高了一截，遮住视线。他害怕看见空无人影的屋顶。刚刚睡眼朦胧，万一见到的只是一朵云呢。
这一刻，他甚至产生了逃跑的想法，步伐越来越慢。但身不由己，还是得跟着。
回过神来，前面的大兄弟已经不见，就剩下自己没上去了。他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赶到屋顶。却发现十几个人都跪着，灯笼则放在一边。那些屁股撅得高高的，比见到老佛爷时还要高。
李德喜好奇看了一眼，也赶紧放下灯笼，双膝跪地。胳膊忍不住地抖，额头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坠在地上。
他看到了一条龙。那模样和画里一样，身长数丈，在空中悬浮着，挥舞着龙爪，像是在戏月。
大清早，慈禧就坐着轿子到了万牲园。在亲眼看到龙后，她心中大喜，觉得这是祥瑞降临。
口中不断念叨，天佑大清，天佑大清。她当即下令封园，任何人不得进入，万不能触怒龙，以免祂飞走。同时又让人在畅观楼下设立祭坛，专门供奉龙。
发现龙的消息传了出去。朝堂之上，没人谈论西学东用了。江湖之中，各地反抗的消息忽然也少了。
慈禧整日前往畅观楼处拜龙，在她看来，正是这条龙将千疮百孔的大清重新缝补起来了。
万牲园里，没人在意其他的动物了。
那晚，李德喜他们从三更天跪到了五更天。杨连寿见无事发生，壮着胆子，让人赶紧给老佛爷汇报。
慈禧视察过龙后，他们都争相给老佛爷说，龙是如何降临的，大清如何的有福气。慈禧点点头，觉得他们能见到龙，也是有福之人，就将他们仍留在万牲园。
李德喜嘴笨，从没想过那些说辞。在老老实实跟着众人做了一天的仪式后，即使他已经哈欠连天，可还是想到园子里其他动物还没喂呢。
他就想着去弄点吃的，于是脱离队伍，往关动物地方去。走着走着，已经能听到它们的哀嚎了。
他来到老虎笼旁，觉得很不对劲。原来威风凛凛的老虎似乎不见了，卧在笼中的更像是两只大号病猫。
它们呜呜叫着，见到李德喜也不动弹。往常早就扑到笼子上，张牙舞爪地冲着他吼叫。
李德喜弄了些肉，挂在笼边。老虎嗅了嗅，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它们的晚饭走来。借着微弱的光，他终于看出问题所在。
两只老虎的前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儿银色的圈。
它们仍能走路，只是姿势极为不自在，前肢在地上磨着，后肢不敢发力，走得很慢。过了一好会儿才够到吃的。
银圈看得更清楚了，李德喜确定这就是七天前他见过的银圈。
他赶忙往下一个笼子去。果然又在骆驼的脖子上发现了银圈，但这次消失不见的是骆驼的头。不过它还活着，仍然迈着细长的腿，转着圈圈。
这时，一只手拉住了李德喜的衣襟。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管事的。
杨连寿问：“你怎么躲这儿了？寻你半天了。多亏你昨夜发现龙，大家都等……”
李德喜指了指笼子。杨连寿顺着看了过去，大吃一惊，说：“怪事，怪事。”
李德喜坦白了之前的奇遇。
一个星期前，他正在大门那边扫地，碰到了一个穿着银色衣服的人，像一条鱼一样，游到了他的面前。
李德喜警惕地看着对方，毕竟现在天下很不太平，这是哪里又冒出新的势力？
“能进万牲园里面看看吗？”
“不能。”
“我在寻找龙。”
“里面没有龙。”
“哪里能找到龙？”
“没人见过龙，那只是一种传说的生物。我曾翻阅过《兽谱》、《鸟谱》、《海错图》，从未见过龙。你们赶紧走吧。”
“万牲园里为什么会没有龙？”
李德喜不打算聊下去了，举起扫帚重重地拍了拍地，扬起厚厚的灰尘。
那人没有后退，仍然说了下去。
“我来自异星，收集了你们这里的许多有趣的人和事。并记录影像，打算带回去给族人看。我发现这里到处都有龙这种动物的图像，于是给族长老说了。他很感兴趣，让我一定把龙的图像带回去。我找了几个月，并未找到。如今听说万牲园里面有各种奇珍异兽，所以来看看。”
“龙是一种拼凑出来的动物，《尔雅翼》曾这样记载龙，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你要想看，找出这些动物自己拼一条去。快走吧，再不走等下有人赶你。”
那人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飞船十几天后就走，确实没时间找了。那长老又逼着我录些龙的图像，唉，只能造一个给他们糊弄过去了。”
然后他问李德喜那《尔雅翼》怎么说的，刚刚没听清楚。李德喜又复述了一遍。
李德喜心想，这回他该走了吧。谁知那人径直就往万牲园里面闯。
李德喜赶紧用扫帚横在他面前，说：“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你要是闯进去了，咱俩都得掉脑袋。这是皇家园林，你快走吧，当我今天没见你。”
“我想造龙。”
“什么？”
“我想造龙。”
“别开玩笑了，快走吧。”
那人见李德喜不信，于是从兜里掏出来一只银色手镯，戴在了自己手上。
“这个圈能够分离粒子，同时远端传递粒子间的信号，并保证它们在一个场中。”
那人看李德喜毫无反应，仍然横在他面前，接着说：“那就给你体验一下吧。”
李德喜只是盯着那人的脚，寻思着要是他敢再进一步，就喊人捉他。全然不管对方嘴里在咕哝着什么。
这时，李德喜感到有人在背后挠他。一回头，却发现没有人。他赶紧扭头继续盯着那人的脚。可身后似乎还是有一只手挠着他，实在是太痒，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回清楚地看见有一只手正在挠着他。
李德喜一阵惊慌，说：“什么情况？”
只见那只手不挠他了，在空中缓缓移动，飞向那人。李德喜这才看见那人的臂膀和手臂竟然是分开的，每一端都有银色的圈。
“只要用这些圈套在那些动物身上，就能组装出来一条龙。只要让我……”
话音未落，李德喜的扫把棍已经打在了那人身上。他哀嚎一声，赶忙跑了。
杨连寿听完后，质问：“此事为何不早上报？”
李德喜低下了头，说：“本想上报，可连日来太忙，就忘了此事。我原先也只是以为此人是江湖上耍戏法的。”
两个人绕着万牲园查了一圈，果然鹿角、驼头、兔眼、蛇项、蜃腹、鱼鳞、鹰爪、虎掌、牛耳都丢了。
李德喜震惊地说：“他真的拼出来了一条龙……”
杨连寿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龙是天降的祥瑞。现如今赶紧把这些残缺的动物处理了，万不能让老佛爷意识到那龙怎么来的。祥瑞之兆，怎么能伴随这些不祥之物呢！”
此刻，离他们最近的是鹰笼。杨连寿找了一把刀，递给李德喜，说：“这俩鹰都没了爪子，不能伤人，先把它们处理了。明天老佛爷还要去畅观楼，保不齐会来这边看看动物，千万不能让她看见这些不祥之物。”
两只鹰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一个劲扑棱着翅膀。李德喜提着刀，久久未动。一直以来，他都是养动物的那个人，而不是杀动物的人。
“没出息的玩意儿。”说着杨连寿便从李德喜手中夺下了刀，进了笼子，追着鹰砍。花了一番力气，最终杀了两只鹰。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说：“真……真累。用刀太蠢，还是弄些毒药，药死它们，然后运到郊区埋了。记住了，要是有人问这些动物哪里去了，就说龙吓死这些凡物的。愣着干嘛，随我挖坑，将这俩玩意儿埋了。”
李德喜愣着神，跟着杨连寿掘地，然后将两只鹰埋了。两人又清洗一番鹰笼，待结束后，已是四更天。
俩人眯了一会儿，就又起身，迎接老佛爷游园。杨连寿嘱咐众人，万不能让老佛爷到万牲园这边，就是劝也得把老佛爷劝回畅观楼去，就说动物受了惊吓，不宜观看。
慈禧参加完供奉龙的仪式后，倒也没去其他地方看，一心围绕着这条龙转。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明日带皇帝来拜龙。自从百日维新后，皇帝一直深居瀛台。
天下议论她的人太多了，如今需要彰显一下皇帝是真龙天子。
李德喜觉察出今天龙舞动的姿态有些变化，但他又不能多看，也就没确定。等到慈禧走后，其他人也散了，李德喜和杨连寿很默契地走在最后。
渐渐地，俩人离其他人越来越远。杨连寿立马配毒药去了，李德喜则开始给动物们准备吃的。但刚给牛准备了一半的草，李德喜见四下无人，就往祭坛那里去。
神机营的士兵拦住了他，李德喜借口说需要在确认一下明日祭典的法器是否齐全。统领见此人面熟，是杨连寿的手下，且白日里确实忙摆布法器一事，就放李德喜到祭坛去了。
园子里动物的变化，属李德喜最清楚，因为他对动物最上心。此时，对于他来说，天上的龙也是动物罢了。这下终于看清。龙爪一动不动，不像昨天，时不时收紧又张开。
忽然，一件东西从龙身上掉了下来，直直掉在祭坛上。
李德喜当即觉得心慌，赶紧从祭坛上捡起那掉的东西，匆匆揣进了兜里。
仅仅一瞥，他就看出那正是昨天那两只鹰的爪子，上面也有银圈。他虽然仍在查看着法器，但内心一直在思索发生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