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太大,我想去看看”。但更多的时候,世界很小,人在其中并没有什么选择。尤其是在小县城,千篇一律地生活塑造了千篇一律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越轨者,但代价在一般人看来多少显得沉重。
这期的一针,听吴德彪同学说她的表哥,或许我们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表哥。
表 哥
文 | 吴德彪
表哥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不会辜负“县城质优适婚男子”这个称号,而唯独坚持不要孩子这一点,令他几乎在婚恋市场上惨遭下架。
表哥并非厌恶儿童,相反,他对亲朋好友和邻居的孩子,都照顾有加。每逢重大纪念日,他都会为孩子们在淘宝上挑选合适的礼物,然后不经意间在诸如饭局、KTV、台球厅、足浴店等场所,慎重地转交给欣喜若狂的妈妈们和一身冷汗的爸爸们。尽管如此,表哥至今依旧单身无后。
每逢三姑六婆上门催婚时,表哥总是腼腆地取出糖果、饼干和瓜子,温柔地催促那些烫着负离子爆炸头、裹着豹纹踩脚裤的阿姨们“吃!吃!快吃!”。方圆四十公里内适龄的姑娘们也见了不少,但每每到确定关系的生死时刻,表哥总是异常坚定地告诉每一个路过他和他路过的姑娘:“结婚可以,但绝对不要孩子。”
而这些从大城市回流,原本已经一副将自己交给世俗命运而选择回归父母控制圈的姑娘们,则往往抱着“尽管无法在大城市混出个人样,也要在小县城里当个人生赢家”的心态,应承下了长辈们一次又一次的介绍见面。
她们以同样的标尺测量表哥,眼睛轱辘轱辘一转就已经看到了未来:相亲后开始交往,交往半年至一年后举行婚礼,婚礼一年至半年后怀孕生下宝宝,生下宝宝后就辞去工作安心抚养他/她长大。
当然,这其中穿插着诸如“住进公公婆婆早已购置好的、位于县城中心地带的公寓/排屋/别墅”,“收到公公婆婆赠送的雷克萨斯一台”,“和同样大学毕业后回流的小姐妹们喝茶美甲逛街打麻将”等令这段婚姻变得更加幸福美满的事件。
然而当姑娘们再三确认表哥所谓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孩子”并非是在开玩笑后,都认为这种在小镇上根本吃不开的疯狂想法,早晚都会扼杀她们原本毫不费力就已经铺排好的人生。于是她们纷纷撂下一句“王八蛋”,就头也不回地匆匆奔赴下一个相亲对象。
已经决定了要继承父亲的进出口贸易公司且定居县城的表哥,显然不是出于理想、奋斗、自由一类的宏大原因而坚定地抱着丁克的信念。“因为无法确定被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是他/她想要的”,表哥的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根长嘴利群,隆重地说出这样一番话后,以一种不小心被自己牛逼到的羞赧神态挠了挠头。
而我则常常和表哥蜷缩在阴暗的地下车库一人一支烟地讨论着“是否对某人/某事主动性地长期投入时间金钱这种可以量化的、以及关心爱护等相对虚了吧唧的东西就能够很自然地去claim对某人/某事的控制主导权”之类的问题。当然除了地下车库,我们还是会变成一口一个阿姨好叔叔好您吃了么的操蛋乖宝宝。
相较于畏罪潜逃的我,被无辜抛弃在小县城的表哥,义不容辞地扛起了负责出席每一场家庭的、非家庭的,工作的、非工作的,打屁的、非打屁的吃喝聚会以及红白喜事。
聚会上,尤其是那些有一整群在县城里消耗掉半个多世纪,声称自己见证了我国政治变革经济腾飞、嗓门比鞭炮还大的中年男子们列席的聚会上,身体单薄的表哥一次次为了传说中的“把控全场”从一个秃头敬到下一个秃头,搭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肩膀亲热地叫着叔叔,而后脖子一扬,像待宰的公鸡般机械地任由那些度数不一的透明液体顺着自己全身上下的管道肆意爬行。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在酒桌上恭顺如绵羊的青年男子,曾在高中时期就和我密谋着要去炸防空洞,并在他成长过程中与其浓郁到浸透全身血液的自毁倾向互相安慰着,直到今天呢。
多年以后我给表哥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身世凄苦的民工怀揣着打工一年挣来的钱乘火车回家,谁知火车行到一半钱就被偷了个精光。民工从乘警求到列车长都没能让他们为这几千块钱抬一下眼皮,于是他精神恍惚地在一个甚至连站头都没有的沿途小镇跳下火车。以火车站为原点,他操着一把水果刀,沿着小镇唯一的一条铺着水泥的主干道,一路捅死了十三个(也许是十四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最后裹着一身鲜血去派出所投案。
表哥听完后神秘地笑了。
表哥认为,全国各地至少有四万八千多个散落在天南海北的青年男子,像他一样过着符合这个时代特色的普通人生:他们的人生中充斥着烟草、酒精、KTV、洗脚城,以及数不尽的叔叔阿姨朋友同事的婚礼、葬礼、百日、乔迁;他们笑嘻嘻地开车、去银行、用方言训话或者被训话、敬酒或者被敬酒,不知不觉中从上一辈手中接过粗制滥造的“中流砥柱”勋章。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的疯狂搜集着远古昆虫和鱼类的化石,有的喝醉酒后喜爱抱着前一晚宰好的肉鸭嚎啕大哭,有的则选择像蛹一样用纯白无暇的丝将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他们生活得槽糕但又不算太糟糕,一面坦然承受着来自父母长辈亲友社会历史自然的恩惠,一面却陷入更慎重的自我厌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