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 | 桑萌
01.
遇见孟长歌的那一天,谢知宁刚从蜀中封地归来,正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位置饮茶。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谢知宁往下望去,就瞧见一位面相刻薄的老妇人骂骂咧咧地扯着青衫飞扬的俊美男子,纠缠不休。
老妇人尖声道:“公子生得仪表堂堂,却连我这老太婆的钱袋都偷!良心何在?”
孟长歌头疼地蹙着眉,晃了晃手中的缠金丝鸳鸯锦袋:“大婶,你这不是明摆着讹人吗?这钱袋分明就是我的。”
此时围观的行人越来越多,有人提议让他们双方报出钱袋中的银两数量,无奈的是,两人竟都不记得。谢知宁左右打量一番,心中了然,遂抬步下楼。
“我观这位大婶下盘不稳,可是腰椎有疾?”
清冽悦耳的嗓音自人群中传来,白袍玉冠的谢知宁立在晴好的阳光下,气势不怒自威。那老妇人有些瑟缩,竟敛了方才的跋扈姿态,道:“不错。”
谢知宁点点头,道:“既是如此,那这钱袋,当是这位公子的。”
在场诸人不明所以。谢知宁继续道:“那锦袋的做工剪裁,一看便是庐州丹绣坊之物,而丹绣坊三日前方才开张。大婶既然腰椎有疾,不能骑马,又如何能在三日内赶回此地?”
孟长歌闻言乐了,丝毫不介意地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泼:“这钱袋未必是她亲自买的,你又怎知不是他人所赠?”
谢知宁淡淡地瞥了孟长歌一眼,表示那大婶右腕上戴着并蒂莲白绸带,想必正处于逝夫丧期内。如此一来,又有何人敢赠她鸳鸯样式之物?
真相很明显了,老妇人见讹诈一事败露,匆匆地落荒而逃。
闹剧收场,行人散去,谢知宁转身欲走,却被嬉皮笑脸的孟长歌拦了去路:“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孟长歌,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芳龄几许?可曾婚配?”
谢知宁瞪了他一眼,她此时女扮男装,却被对方一眼识破,这人还口出狂言调戏,实在气人。对于这般登徒子,谢知宁不打算理会。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瞧姑娘走的方向,可是要前往淮南封地?巧了,我也要去淮南寻人,不如我们结伴同行?”
谢知宁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孟长歌也不介意,依旧絮絮叨叨地以报恩为由,一路鞍前马后。起初谢知宁无比反感,因着良好教养才没有翻脸撵人,然而几日下来,竟也被孟长歌闹得没脾气了。
这日,他们坐在酒楼里用膳,孟长歌一边殷勤地替她布菜,一边说:“快尝尝这道清蒸鲈鱼,鲜美嫩滑;还有这道仙酿酱鸭,可是当地的招牌菜……哎,怎么都是我在说,你倒是吭一声啊?”
谢知宁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终于抬眸赏了他一句:“食不言。”
“啧,那你是不是还得寝不语?”孟长歌弯着一双漂亮勾人的桃花眼,促狭地道,“那今晚我可得好好验证验证。”
“锵——”的一声,谢知宁单掌拍上桌面,放在一旁的佩剑立时出鞘,露出半截亮堂堂的剑身,她道:“再说,就割了你的舌头。”
孟长歌似乎吓了一跳,却没半分收敛:“行,不说就不说。我要是没了舌头,日后谁来哄姑娘你啊?”
语罢,他便收到了更加鄙夷寒凉的目光。
02.
谢知宁从小就很独立,鲜少与人结伴同行,如今身边黏了一块狗皮膏药,虽然聒噪了些,却也不太让人讨厌,甚至一路的风尘与寂寥,似乎都在他爽朗的谈笑中消散了。
入了淮南后,处处山清水秀,花木葳蕤,城镇皆是和睦繁华之象。
孟长歌骑于马上,深深地呼吸着雨后湿润的芬芳,感慨道:“我自帝京南下,途经的朝廷辖区混乱不堪,倒是这淮南封地,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末了,他又拿那双春水潋滟的桃花眼打量着谢知宁,道:“想必这一代的淮南王,定是个妙人儿。”
谢知宁望着远方的炊烟,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怕这份安宁,持续不了多久了。”
自从圣上颁发削藩圣旨后,局势一日紧张过一日,战火早已从西北燃起,想必不用多久,就该弥漫至淮南了。
淮南封地共有二十四城,抵达主城扬州后,孟长歌终于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
谢知宁点点头,率先策马离去。她并未急着回府,而是去了东山的一座别苑。
有人影匆匆迎来,正是满面愁容的部下张梁:“王爷,密室开了……只是一间酒窖。”
谢知宁蹙紧双眉,探入密室查看,确认没有别的暗格之后,忧虑地叹了口气:“继续找,务必在朝廷兵临前,找到那间密室。”
接着,她又吩咐了一些别的事宜,方才心思繁重地回了王府。一进门,就听老管家急声高呼道:“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原来,府里竟来了个无赖闹事,非嚷着要见淮南王本人,见不着就撒泼打滚,赖着不走。谢知宁心想:此人多半欠揍!所以当她迈入正堂,看见那跷着二郎腿、歪坐在太师椅上的孟长歌时,既意外又释怀。
瞧见她来,孟长歌双眸一亮,弹跳而起道:“哟,早知你就是淮南王,我便不用走那么多冤枉路了!你们王府可真难找……”
谢知宁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话:“找本王何事?”
孟长歌嘿嘿一笑,掏出半块碧血玉佩。这枚玉佩谢知宁是认得的,因为她脖子上就戴着剩下的半块,这是她家族世代相传之物。
当年淮南王先祖打仗时遇难,幸得贵人相救,便分了半块玉佩予贵人作为信物,并言说后世若有人拿着此信物寻来,淮南王后裔当倾尽所能,满足对方一个心愿。
“怎么样呀姑娘,百年过去了,玉佩之约可还作数?”
面对那张笑吟吟的俊脸,谢知宁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清冷模样:“我谢氏一脉言而有信。你想要些什么?”
孟长歌歪着头,眉宇间的神色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字字清晰道:“娶淮南王为妻。”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老管家更是气得抄起了木棍:“放肆!”
孟长歌也不怵,坦坦荡荡地回望着他。两人对视片刻后,谢知宁淡淡地道:“风雨欲来,我身为一地藩王,断不会在此时成亲,你换个别的要求吧。”
这话说得波澜不惊,不掺一丝喜怒。孟长歌暗自感慨:她不过十八年华,便能将情绪收放自如,实有一方君主之风。
他思绪心中过,再浮上面颊时已变成一派玩世不恭的轻佻:“我这人好吃懒做,又贪慕荣华,娶不了淮南王也无妨,好吃好喝供着我便是。”
这番言论极为无礼,若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将孟长歌轰了出去。谢知宁到底不是一般人,于是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得仿佛在承诺什么:“可以。”
03.
孟长歌就这样在王府里住下了。起初谢知宁还能忍受,渐渐地却不堪其扰,对他恶趣味的纠缠尤为头疼。
她在书房里练字,他在一旁玩儿投壶,玩儿高兴了还手舞足蹈一番;她挑灯研读兵法,他借着灯火演皮影戏,演到兴头上自己还哀戚地哭两把;她午后躺在榻上小寐,他趴在窗台唱歌伴她入睡,难听程度硬生生逼死了一池塘的鱼……
这天,孟长歌照旧缠着谢知宁用膳。饭后,婢女端来一盅红枣枸杞汤,孟长歌率先抢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咂咂嘴道:“有股药味儿。”
谢知宁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嘴角竟带了点儿嘲讽的笑意,接着起身就走。那婢女则羞红了脸,一副难堪之色。
孟长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抢的似乎是缓解葵水疼痛的汤药……
于是孟长歌笑嘻嘻地凑过去,调侃道:“小美人儿,这你都忍得了?莫不是对我有意……”
话未落音,他的腹部便涌起一阵绞痛。
见谢知宁眼角眉梢染上得逞的欢愉,他一边往茅厕跑一边感慨:女子使起坏来太可怕,一声不吭地摆你一道,着实吓人。
然而谢知宁舒坦不过片刻,便有下人来报,言说毗邻淮南的朝廷辖区羲合镇发生特大山体滑坡,瞬间掩埋数个村庄。如今朝中正忙着削藩,压根儿没有心力救援。
谢知宁连忙招来百官商议,最终决定出手相救。淮南相辅更是提议由谢知宁亲自前往,一来向百姓彰显仁德,如果将来爆发战事,在口碑上便赢了大半;二来此灾牵连甚广,怕是只有藩王亲临方能镇得住场。
谢知宁点点头,将淮南诸事暂交给相辅打理,自己则清点人马,拨出物资,启程前往羲合镇。她甫一翻身上马,孟长歌便扯着裤腰带匆匆赶来,仰头朝她咧开一口白牙道:“我要与你同去!”
谢知宁正想呵斥几句,就听孟长歌继续道:“你猜我为何时时刻刻都要黏着你?还不是怕一不留神,会被府中那些不喜欢我的人弄死。知宁,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守信。”
说着,孟长歌径自翻身上了谢知宁的马。谢知宁一惊,佩剑霎时出鞘,却被孟长歌握住手腕,轻巧地按了回去。他低头凑到她耳侧轻笑,温热的气息喷上她白皙的脖颈,痒痒的。
“你乃一方诸侯,自当不拘小节,何必扭扭捏捏?”谢知宁转念一想,也对,便任由他双臂环过自己牵起缰绳,一路策马而去。
他们抵达羲合镇时,入目之景满是疮痍,大片泥泞,湿土阻断道路,掩埋房屋。谢知宁连忙调遣兵力,部署救援,一言一行有条不紊。
她依旧穿着男装,丝毫不顾自己王爷的矜贵身份,跳入脏兮兮的泥泞,与众将士一同救人,姣美的面容染上了污泥而不自知。看着这一幕,孟长歌不知怎的,心头猛然一跳。
他跟着投身帮忙,嘴上却不依不饶地念叨着朝廷无德,此番山体滑坡,定是上天示警。
谢知宁闻言,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滑坡乃镇民屡不听劝、肆意伐木所致,朝廷风气固然污浊,你也莫要强加罪名。”
孟长歌疑惑了:当今圣上下令削藩,各路藩王理应痛恨才对,怎么谢知宁还能心平气和地说出如此公允之言?他摸了摸下巴,眯眼打量着前方纤细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坏笑。
有点儿意思了。
04.
转眼,一行人已在羲合镇待了半个月,灾情渐渐得到了控制。谢知宁虽然人在羲合,每日却不断有消息传来,待她处理。
而今日,信童捎来了一件急报——三皇子大军已吞并蜀中大半封地,不日便能攻下主城,是以蜀中王火急火燎地遣人来淮南借兵。
谢知宁垂头思索良久,最后用力地闭了闭眼,道:“回去禀告相辅,淮南,不借兵。”
孟长歌诧异,不由得提醒道:“蜀中与淮南相邻,唇亡齿寒。”
这道理谢知宁怎会不懂?只不过,待朝廷兵临淮南时,她还能缴金印、上降书,以和平削藩的方式保全淮南子民不受战火之苦,可一旦借兵蜀中,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
说她明哲保身也好,说她懦弱胆小也罢,谢知宁无比清楚,朝廷既然敢明旨削藩,必是做了充足的筹备。更何况,此次削藩将领,是用兵诡谲的三皇子赵凌玉。
而她能做的,便是将伤亡降到最低。
夜里,谢知宁坐在篝火旁,心事重重。孟长歌突然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笑嘻嘻地道:“小美人儿,跟我去散散心?”
他将她带到一处高坡,坡底是大片芦苇,在习习夜风中轻轻翻舞。月华如水,孟长歌拿出一只巨大的菱形风筝,风筝中心还有木架扶手。接着,他便无比自然地搂过了她的腰。
“小美人儿,起飞咯!”随着那句轻佻的调笑,孟长歌带着谢知宁往前奔去。快到尽头时,他脚下用力一蹬,两人扶着风筝的把手凌空跃起,就着夜风滑翔而去,惊起芦苇荡里的无数流萤,美不胜收。
谢知宁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玩耍过,清冷的面容终于绽开纯粹笑颜。她不爱笑,如今这一笑竟格外动人心魄。孟长歌看得出神,直到两人落地,他仍然沉浸在她眉目间光华流转的惊艳之中。
她显然有些意犹未尽,可此时,四周竟响起一阵异样的响动,随即锋利的飞镖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
两人俱是一惊,连忙拔剑格挡。一群黑衣刺客悄无声息地包抄了上来。
这群人明显是冲着谢知宁来的,在混乱的缠斗中,她的右膝与左臂皆被划伤,几乎站立不稳,全靠孟长歌以胸膛支撑。他心里莫名地一揪,手下招式愈加凌厉,直到自己身上也挂了彩,方才将那群来历不明的刺客消灭干净。
孟长歌扶着谢知宁坐下,顾不得男女有别,卷起她的裤管替她清理伤口,动作十分细致小心。
皎皎月华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上,孟长歌突然笑了:“知宁,其实当初你会收留我,是因为怀疑我吧?”
的确,孟长歌来历不明,出现得古怪,谢知宁怀疑他是朝廷的细作,便索性将他留在身边看守。所以此时,她大方地承认道:“不错,就算你今夜舍命救我,也证明不了什么。”
孟长歌挺无奈地竖起三根手指道:“可我发誓,这场刺杀绝不是我为了博你信任而刻意为之。”
谢知宁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对他的解释不置一词。
是谁派来的刺客都不重要,反正她对孟长歌的防备不会改变。
他又卷起她的衣袖准备上药,意外瞧见她的小臂上有一圈浅浅的牙印,便不由得好奇道:“这是怎么弄上去的?”
谢知宁仔细回忆了片刻,才道:“赵凌玉咬的。”
孟长歌一愣,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嗓音有些不稳:“三、三皇子赵凌玉?”
谢知宁点点头。那还是年幼之时,一众藩王世子曾被当成人质留在宫中,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习字。
许是因为幼时的谢知宁就一副清冷自持的模样,与娇纵跋扈的皇室子弟格格不入,混世魔王赵凌玉尤其爱捉弄于她。
有一回,他将一条无毒小蛇放入谢知宁的笔匣之中,本以为她会惊慌大乱,却不想她只是冷眉冷眼地揪起小蛇缠成了一个金刚结。
原本想看好戏的众人反倒被她这一“壮举”吓得不行。赵凌玉气急,便一口咬上她的手臂,直到咬出鲜血,她仍不言痛,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孟长歌听到此处,竟倏然笑了:“你怎知他咬你是因气急?依我看,他定是看你皓腕如雪,纤细白嫩,这才起了色心。”
谢知宁凉凉地瞥了孟长歌一眼,懒得理会这个人的胡说八道。
05.
因谢知宁腿上受了伤,走不了路,孟长歌便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回走。路很长,风很清,她卸了浑身的力气,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嗅到他发间淡淡的清香,莫名觉得有些心安。
翌日,谢知宁见灾情已稳,便率先启程返回扬州。
她照旧先去东山的别苑,接见了部下张梁,这回他面有喜色,言说发现了一间新的密室,十有八九不会出错,只不过挖掘和破解机关要费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