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学肄业后,我在鹅城东巷盘下门脸,开了一间小酒吧。
一晃十年。
每天颠倒黑白,虽说落了一身毛病,可生意还算景气。除了犯病的时候有些难熬,剩下的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店里三三两两的痴男怨女,酒后微醺,偶尔也会缠着我,念叨他们的故事——虽然大多,都是些事故。终究逃不过男痴女怨,如出一辙,听了十年,听得我熟烂于心,耳朵起茧。
只有老橘算是个意外。
他的故事和他本人一样,有点意思。
不论冬夏,他总是紧裹着一身深色披风,在快打烊的时候,拎着袋橘子穿过狭窄的门缝,钻进店里,点上一瓶精啤,拉着我扯淡。
刚开始,我的确对他的登门时间和怪异装束有些厌烦。
后来发现,他带来的故事,绝大部分都值得我再撑上一两个小时,偶尔还得赔上一瓶酒钱——当然,“那个”故事除外。
2.
那个晚上,老橘来得比平时要早一些,似乎有些焦虑。
把橘子往吧台一堆,点了瓶艾登斯幽灵船,他便蜷缩在墙角,不停地哆嗦着腿,一言不发。
待客人散去,他才挪到了吧台中央。
他说:“老规矩,一瓶酒的时间,我讲个故事。故事结束,你得回答我的问题,答错了,啤酒免单。”
我笑道:“如果答对了呢?”
他说:“那,我再送你一个故事。”
老橘还是老样子,永远不干赔钱的买卖。
不过,20块钱换一个精彩的故事,我觉得倒也不亏。
我说:“但愿这次的故事足够精彩,别再满篇bug了。”
“我尽量。”他说:“只是今天时间有点紧,故事会比较短。”
我替他起开啤酒,调侃道:“和那话儿一样短吗?”
他没接茬儿,只是啜了口啤酒,突然问道:“你的记忆里,是不是也曾出现过一个叫‘阿冰’的女孩?”
3.
也许吧。
虽说这几年酒吧的杂事缠身,又小病不断,脑子已有点混沌。
可谁的人生里,会没遇到几个叫“阿冰”的姑娘呢?
她也可能叫阿丽、阿欣或者阿琴,但你无法否认她们的存在。
她也许是你隔壁邻居的乖乖女,是你的小学同桌,是你懵懂时期的初恋,也有可能是你的高中班花,甚至是你的前任女友。
无一例外,虽然现在你已和她没有交集,可关于她的些许片段,总会在夏日暖风的午后,在酩酊大醉的街头,在电影散场的人流中,冷不丁地从脑壳里蹦出来,轻轻啄你一口,便又悄悄消逝在时光里。
4.
“老橘,有点俗套了吧!”我突然发现,我被老橘的一句话,带上了一个企图走向三流都市言情小说的陷阱。
“那是你的问题。”
老橘不屑地说:“我故事里的‘阿冰’和你的那些‘阿冰’可不一样。”
5.
阿冰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素颜朝天,清汤挂面。
虽说和别的姑娘可能有些不同,可在熙熙攘攘的大学里,唯一与众不同的印记,只是一个学号而已。每次翻看集体照,花上半天功夫,除了勉强能想起她的名字,关于其他的一切,也许都只是一片模糊。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却在寝室里其她大一女生还沉迷于煲剧、逛街、海淘的时候,悄悄摸摸地恋爱了。
严格来说,只能算是“单恋”——因为她喜欢的男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阿冰可能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生,辗转反侧了一个学年,她终于在大二的时候,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要表白!
可阿冰还是有点儿自卑。
单恋中的男男女女,总会把自己想象成漫天星辰中的一粒微茫的尘埃。
于是,她通过花名册里的联系方式,开始不定期给男生寄匿名“神秘小礼物”,并在收到“快递已签收”的短信提示之后的几天里,在午后散满阳光的教室角落,在满地金黄的校园银杏大道边,在冷飕飕的图书馆书架后面,忐忑不安地观察男生的反应。
男生没有显露出惊喜的神色,但也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只要没有负反馈,对内秀却又充满少女天真幻想的阿冰来说,便是无言的激励。
于是,阿冰在寄礼物的时候,会偷偷往快递箱塞进一两封蓝色信笺,寄之前,还会特意滴上几滴香樟木味的香水。
在确认男生并不反感,甚至偶尔还会扬起嘴角之后,她终于在大三下学期寄出了最后一份礼物和写了一夜的情书——约了在一天之后,两人在图书馆的天台见面。
可就在情书寄出的几天之后,啊冰和男生却相继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再也没出现过。
6.
“老橘,这故事你说了不下二十遍了吧?”我有点扫兴,“如果没记错,上回这个故事的女主叫‘阿丽’,上上回叫‘阿欣’,上上上回……咳……咳……”
说着说着,胃病又发作了。
说实话,老橘编故事的水平,也算个人才。
可唯独这个故事——他前前后后和我说了不下二十多遍,偶尔会给女主换个名字,大多数情况下,连女主的名字都不带变的。
老橘掰了一片橘瓣,塞进啤酒瓶里,猛啜了一口,瞟了我一眼,问:“那,你猜到他俩失踪的原因了吗?”
我叹了口气:“这个问题你也问了二十多遍了……”
他倒反咬一口:“可你也一直没猜着啊!”
我替自己起开了一瓶啤酒,抿了一口,说:“恐怕今天你要替我这瓶酒一起买单了。”
他竟有些生气:“凭什么?!”
我说:“垃圾故事,狗血剧情,主线崩坏,细节残缺,根本值不了一瓶酒钱,有什么好猜的?!我之前给你的理由,也不下二十多个吧?你总说不对不对的,也不给个正解。你靠着这个垃圾故事,都骗了我多少酒了?”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大部分时候,老橘的故事充满了各种脑洞,时间穿梭、梦境跃迁等等,虽是异想天开,偶尔逻辑上也些小bug,但总是能让人眼前一亮。
可他偏偏对这个庸俗的爱情故事情有独钟。
我说:“老橘,你只剩半瓶酒的时间了。要么你换个故事,要么,今晚就老老实实买单吧。”
他瞄了一眼手中的半瓶酒,突然有些着急了,辩解道:“这故事烂不烂,由不得你说。你觉得还有什么没说清的细节,尽管提,我保证给你一个圆满的解释!”
老橘犯起了倔脾气。
看来他今晚是要和我死磕了。
我也只能奉陪,毕竟顾客为尊:“故事都结束了,可连男主角姓甚名谁、性格喜好都没提及。阿冰这么内敛的姑娘,不会无缘无故喜欢上人家吧?‘神秘小礼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后那封情书又写了什么?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吧?”
7.
老橘反复揉捏着手里的橘子皮,纠结了一会,突然说道:“老板,你是叫‘罗夏’吧。”
“对。罗力的罗,夏天的夏。桌上有我的名片。”我脱口而出。
说起来也奇怪,和老橘第一次来店里,我俩便一见如故,冥冥中有种说不清的默契。
可虽然相识快十年,老橘算是老顾客了,我却连他的名字都没细问,只是看他每次来店里,都会带着一袋橘子,才给他起了一个“老橘”的外号。他对于这个外号似乎也并不反感。
老橘犹豫再三,说道:“好,那故事的男主角就叫‘阿罗’吧。”
我抗议:“这也太敷衍了吧?盗用我的名字,我可要另行收费了。”
他不屑地说:“只是个代称而已,你还想怎么着?”
我琢磨了一会,说:“既然我拜你所赐,成了这垃圾故事的‘男主’,那总得享有一点‘男主’的权力吧?”
其实,我只是想趁机为猜对老橘最后的问题,争取一点筹码。
老橘并没有反对。
我瞄了一眼他那袋橘子,便说道:“这样吧,阿冰给阿罗寄的‘神秘小礼物’,就是它了。”
老橘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他稍稍抬起了帽檐,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问:“你是说……‘橘子’?”
“对,橘子!”我得意地笑道:“阿冰每次给阿罗寄的‘礼物’,都是一箱一箱的橘子。而橘子正好是阿罗最中意的水果。”
老橘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默许。
剧情开始变得有点意思了。
8.
阿罗和所有的三流言情小说一样,是个高大帅气的男生。
阿罗的爸爸是个德高望重的艺术家,所以,阿罗身上也沾染着一些艺术气息,弹得一手好吉他,没课的时候,还喜欢猫在宿舍捏几个小型人体雕像,倒也惟妙惟肖。
当然,橘子也是他的喜好之一。
可你知道的,但凡是个艺术家,性情总是有些古怪的。
阿罗和同学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副热心开朗的模样。可私下里,却是个孤僻至极的家伙。除了在寝室里摆弄他那几个心爱的雕像,生活其实有些乏味。
早在收到阿冰的表白情书之前,阿罗就已经知道了阿冰的存在。
在热得只想一头扎进冰镇西瓜里的夏日午后,在落英缤纷神奇气爽的秋夜,在图书馆整整齐齐排列着艺术杂史的书架后面,恋爱中的小姑娘总是藏不住从身体里一个劲儿往外蹦的荷尔蒙,像是头上环绕着一闪一闪的星星。
虽然阿冰寄来的橘子确实打动了阿罗,可他知道,自己和她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
可是,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第六感吧。
阿罗每次收到阿冰寄的橘子,也只能偷偷在半夜里,背着舍友,一股脑全吃干净。
而阿冰寄来的信笺,他也只能默默收在盒子里,却不作回应。
他舍不得扔掉,更舍不得伤害阿冰,他只能盼着那傻姑娘有一天会自己忘掉这份情愫。
可是,在吃了一年的橘子之后,阿罗还是收到那封他唯恐避之不及的表白情书。
这段感情,总得有个了断。
于是,阿罗怀着揣测不安的心情,按着情书上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图书馆的天台。
可是,却没见到阿冰。
阿罗说不清心里是失落,还是该感到安慰。
但是几天之后,校园里四散的流言却像五雷轰顶,惊得他瘫软在寝室里。
谣言中,有从图书馆折回寝室的学生分明看到,就在阿罗去天台赴约的前一天夜里,有一个姑娘从天台坠楼而下!当时,目击者的惊叫声惊动了校园保安和夜勤师生,可当人群蜂拥而至,轮番搜寻到第二天中午,也没找到任何能够证明有人坠楼的痕迹,甚至连一点儿血迹都没找着。
但阿罗那令人烦躁的第六感又扣响了他的脑门。
他疯狂地在教室、食堂、图书馆搜寻阿冰的踪迹。
然而,那个平日总像根尾巴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从那以后,校园里少了一个素颜朝天,清汤挂面,总是搬着一大箱橘子寄快递的奇怪小姑娘。多了一个人高马大,长相却奇丑无比,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阿冰’的姑娘”的疯子。
再后来,就连疯子也没了踪影。
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9.
胃部突然一阵剧烈的抽搐,我有点喘不上气。
所有的剧情都明了了。
老橘递过来一个橘子,说:“看你都病成这样了,少喝点儿吧。”
我摇摇头,说:“你知道的,我橘子过敏。”
他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低声问道:“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嗓音里带着一丝挑衅。
我吃力地答道:“还……还算凑合吧。你成功地把一个言情故事,硬生生地拐到了悬疑侦探小说的歧途上。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老橘声音有点诡异。
我又抿了一口酒,嘲讽道:“只不过,始终没逃过男女虐恋和殉情这两个低级烂梗,和现实相去甚远。”
老橘异常激动,一掌震得酒架上的杯杯灌灌嗡嗡作响——
“生活远比小说要狗血得多!”
我反击道:“可故事,毕竟只是虚构,剧情可由你随意捏造。多个bug少个配角,只会影响一条支线,根本影响不了主线剧情。可生活不一样!生活中,哪怕出现一个bug,就会毁掉的可是一个人,甚至几个人的一生!”
他有些心虚,反复呢喃道:“这个故事里没有bug,没有bug……”
我厉声问道:“阿冰不就是个bug吗?一个心智健全的小姑娘,怎么会因为一段恋情的小小挫折,就自杀了呢?”
他突然咧嘴一笑:“我有说过她心智健全吗?我在故事的一开始,就告诉你了,阿冰‘和别的姑娘可能有些不同’。她是个残障少女!出生的时候就少了条胳膊!她是学校特招进来的优待生,所以学号会和别的学生不一样……”
他还在竭力反驳。
“一个残障的少女,心智怎么可能健全呢?她这辈子第一次鼓起勇气追求心上人,就被放了鸽子,一时抑郁冲动,再加上心理极度扭曲,自尽这种事情,很奇怪吗?”
我不服气:“你这是在故意隐瞒关键剧情!”
他说:“该提示的我都提示了,只是你根本不关心。你和那些庸俗的旁观者一样,只关心能作为饭后谈资的八卦事件,根本不在意背后的原因。。”
他分明还在为自己辩解!
我赌气道:“好,这个点暂且不提。那阿冰和阿罗明明约好了约会时间地点,可阿罗却晚了一天,你又怎么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