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南
·
彩
虹
周
每天les酒吧里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它包含性,欲望,享乐,也包含伤心,痛苦和无助。前者是人性本能的追求,而后者需要拉拉群体独自承受。
文◈李天骄 摄影
◈刘浚
上半场:没有前戏的夜生活
黑夜给人放纵的勇气。
晚上八点,天色渐沉。在出门前最后一刻,我望着镜子里耗费一小时的精心妆容,内心挣扎地套上了V领收腰长纱裙——足以掩盖175厘米的巨人身高和单薄的身型。告别往日的“爷们气息”,我直奔今晚的目的地。
穿过喧嚣的工体西路,我推开一家位于商场角落里的ladies bar(拉拉酒吧),暧昧的灯光跳跃在空气中,服务生娴熟地拿起酒水单引导我入座,并安慰我放心,“这里不会进来男性,都是圈里的人。”
店里唯一的客人、一个乖巧的小T(拉拉里偏男性的角色)拿着酒杯凑过来说:“一看你就知道第一次来——在这儿,谁会穿到脚踝的裙子,往下脱都来不及。”
看我一脸尚未被“开发”的样子,她问:“你是弯的么?”
“你猜?”
“看样子男女都行吧。”
她上扬的唇角究竟是拈花微笑,还是嘲讽与包容未得可知,只是我的答案还未说出口,她便拿起酒杯离去——看来我不是她的猎物。
普通的啤酒躺在银冰桶里送上来,价钱翻上三倍、五倍,买单的人心在滴血也不可以皱一下眉头。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精致的感官享受总是要打对折妥协——黄色的鸡尾酒喝到底,才发现玻璃杯上厚厚的污渍;看似复古的红木酒桌,仔细触摸,才发现凹凸不平的桌面油渍斑驳;暗红色沙发不像看起来那么柔软舒适,坐上去吱吱作响。刺破暧昧的灯光掩盖住的真相,那一瞬间的错愕,像是不小心掀起姑娘昂贵的名牌裙子,露出一条好几个破洞的内裤。
指针正西,晚上九点,此前空荡荡的场子已座无虚席。一对les情侣坐在我正前方拥吻,旁若无人。唇舌交错几个回合后,长发女孩站起来,双腿分开跪坐在短发女友身上,让对方触摸自己的身体。在一脸愉悦的神情下,长发女孩猛然站起来,走到酒吧中间的钢管,来了一段猎艳的舞蹈。
一个长发及腰,身着超短裙的“美女”踩着高跟鞋在我面前晃荡,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10公分,彼此看似漫不经心的用眼神偷瞄对方。两分钟后,他忽闪着蝴蝶翅膀一样的假睫毛,抖动着浓烈的红嘴唇对我说,“还是我更骚气些。”——灯光下,他若隐若现的喉结和低沉的声音,都在以瞠目结舌的方式
向我
宣告
他的胜利,错愕之余,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扭捏背影——那短裙,大概只遮住了他的生殖器。
一位1980年出生的“老阿姨”径直向我走来,很自然地坐在我旁边的空位,然后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恐慌之余我赶紧喝了一杯酒,将手从她像是长满了刺的粗糙双手中抽离出来,这个举动并未使她意兴阑珊,反而侃侃而谈,“我早上刚从国外回来,下飞机就去廊坊检查我的新房,刚到出功夫来玩玩……”
她借着一听可乐和一盘蚕豆,向我炫耀她的所有。模糊的灯光下,我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耳朵里早已屏蔽了她的“演说”。
她把手搭在我的大腿上,打断了我的神游。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她侧过脸眯着眼睛对我说。
“不必了,我不喜欢老年人。”我掩饰了自己的异性取向,决绝的回答,使她来不及变换的笑容悬浮在空中。随后她一个恶狠狠瞪向我的眼神,结束了这次不愉快的谈话。
这次热身,使我知晓了游戏规则。在接下来摇晃酒杯的30秒里,一个白净、瘦高、短发的小T进入我的视线,有点像《漂浪青春》里的竹篙,笑起来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在这个看脸的时代,如果颜值很高,一切的欲望可以跨越性别。这个帅T散发着可以把直女掰弯的气质,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她抽了七根烟,喝了三瓶百威,和同伴说了不超过五句话,多数情况下低头一言不发。最后她终于抬头,我们的目光短暂交汇,虽然很快躲闪,但之后各自心怀鬼胎,彼此的眼神在对方的空气附近漂浮不定。
les朋友曾告诉我,帅T是一类只能向上扑的群体,等她们来搭讪你,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然而她不知道,人类体会欲望的乐趣在于欲擒故纵,而非短兵相接。同性间更是如此。
当我喝掉最后一点鸡尾酒,帅T向我走来,我隐约感觉到血脉喷张。弗洛伊德是对的,“每个人本质上都是双性恋。”
算上打招呼的“你好”,我们一共说了三句话,互换了微信,随后她和同伴离开酒吧。五分钟后,我起身推门而出,商场里明亮的白炽灯像是一剂猛药,让我瞬间清醒,我点开微信,一个非常可爱的卡通头像申请加为好友,微信号上前四个数字是1996。也许是因为她年纪太小抑或我良心发现,不想隐瞒我的异性取向,我没有通过好友申请,终止了这场荒诞的游戏。
片刻,我从刚刚的意乱情迷中抽离出来,返回酒吧。
ladies bar里,有欲望也有无助。
“你不需要为了适应社会改变自己,因为这个社会本身才亟须改变。”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转过头,两位阿姨倚站在沙发旁,安抚一个正啜泣的小姑娘。
虽然错过了她们的谈话,但这丝毫没影响我拿起酒杯凑上前一探究竟的心情。
“猜猜我们多大了?”其中一个短发阿姨问我。
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衣着简单,黑发已经掩盖不住白发的肆意生长,没有妆容,皱纹清晰可见,手轻微起皮,一部功能简单的手机握在手中,驼背明显,感觉长期操劳过度,膝盖弯曲,好像无法站直。我心里预估的年纪是60岁,出于礼貌,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40、50岁吧。”
“哈哈,我们俩都50了。”阿姨对我的回答似乎很开心。然而,
面对过度苍老的面容,我很好奇她们经历了什么。
“这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30年第一次出来玩。这是我们一生中最轻松的时刻。”
30年前,青梅竹马的她们分别向自己的父母“出柜”,这在农村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们分别被父母赶出家门。
20岁,她们感觉被世界抛弃了。俩个人一起打工上大学,毕业之后,除了本职工作,她们还要做无数份兼职,负担兄弟姐妹的学费、生活费。像是走在小人国的格列佛,生活被无数微小的细线压制。
这一天,两人最小的一个弟弟结婚了。她们要开始自己的生活,“在最后的日子,我们想为自己而活。”
“你们是怎么遇见的?”刚刚被“安抚”的姑娘问到。“孩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相信,你的选择是对的。”
“小时候会不会因为家里小孩太多,她们忽略了你,让你……”我还没说完,短发阿姨打断我:“我喜欢女生,和我家里没有任何关系,我们虽然不富有,但是很幸福。”
说完,两位阿姨转身欲离开,“对了,父母早都接受了我们,还祝福我们要一直幸福。”
然后她们牵着手,离开了酒吧。
一对阿姨
“出柜”30年后,终于得到父母祝福。
中场:欲望下的孤单
每一个夜夜笙歌的夜晚,都隐藏着一个个孤单的灵魂。
时针指向11,人渐少。服务生小卿似乎看出我的无聊,“这只是短暂的中场休息。”我示意小卿过来坐,她犹豫片刻说,“我有稳定的女朋友了。”
“你有稳定女朋友还来酒吧工作,女朋友不怕你被勾搭走吗?”
“我是来做兼职的。”
像是想解释我的质疑,她顺势坐在我的座位旁。我发现她廉价的帆布白鞋和质地粗糙的白色T恤,瞬间对自己苛刻地调侃悔恨不已,虚心地说:“蛮辛苦的。”
小卿是1992年出生的白羊座,小P(拉拉里的女性角色),5月1号刚好和女朋友新婚一周年,”今天我们要一起庆祝的,我一想晚上还可以赚钱,就算了。她还有点不高兴。”每晚150元的收入,相比小卿一个月3000元的工资,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在交谈的过程中,我隐晦地向她透露我的工作和性取向,温和地戳破悬在我们之间的真相。交流应该在坦诚的基础之上,我获取了她的信任。古典故事里的缪斯把诗歌口述给诗人,再由诗人疼写在纸上。而此刻小卿把我当成另一种缪斯:一个坦诚的倾听者。
小卿出生在河南开封一个以低保为生的家庭。回忆起童年生活,她想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凌晨三点,在不足五平米的厨房,借着灯壁沾满黑色颗粒的梨形灯泡散发的微弱光线,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剁酸菜,“边剁边哭,太困了。”早上母亲出早餐摊,人少活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卿也要来充劳动力。
七点忙完,小卿从剩余的早餐簸箕里拿一张酸菜馅的饼,背着书包去上课。有时因为迟到或者上课瞌睡,小卿经常被老师叫到教室门口罚站。即便事出有因,小卿也从不向老师解释,“老师会找家长啊,家里本来就有一堆儿麻烦事。”
没钱,出摊辛苦,在外和人冲突……任何事情都会激活父亲暴躁的基因,打母亲成了父亲宣泄的出口——母亲摊在地上,任凭父亲拽着头发拖来拖去,地上到处是摔碎的碗,损坏的家具,像人体散落的四肢。眼泪,血,哭喊,咒骂,小卿站在一旁,像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影视片段。“我妈有一块头皮不能再长头发了,那块儿被我爸拽掉过一戳头发。”
“比起我爸,我更恨我妈。”在记忆里,妈妈总是特意换上满是油渍和破补丁的衣服,散着头发,拽着她到居委会申请更高金额的生活补贴。一进屋,坐在椅子上边哭边抱怨生活多难,养小孩多费钱,鼻涕眼泪一起流下来。有人递纸巾,她不要,偏偏拿袖口去擦。居委会的人答应给她更多的资助,她会扑通跪下来给人磕头。
“她活该。她结婚前和另一个男人生过一个孩子。”小卿抬起头,眼皮向下耷拉,左嘴角上扬,眼神和我对视一秒钟,有一种凛冽的寒冷。
“父亲家暴和这个有关?”我试探着问她。
“算了,不想提......”
我似乎冒犯了她,为了缓解尴尬,我在脑袋里迅速搜索出新的话题。“你女朋友是你的初恋吗?”
“不是,我初恋是一个男的。”
2015年,大学还没毕业的小卿,在网络上认识了男友小Q。他让小卿在诺大的世界里,找到了可以取暖的一隅。因为一句“我从来不打女生”,小卿“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温暖”,她和相差七岁的大叔恋爱了。
一个月后,小Q来开封找她,和所有恋爱中的小女生一样,小卿精心打扮了一番,俩人约在一家餐厅相见,光影摇曳着,男友凑到她面前想要亲吻她,小卿挣脱开,跑向了厕所。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六岁在家看电视时,不小心换台看到的电视节目——一个赤裸的男人将赤裸的女人倒立起来凌辱。她看过无数影视节目,唯独对这一幕无法忘记。在厕所里,小卿不停地把冷水往脸上泼洒,她想忘记年少时误入脑海的画面,在心里告诉自己,刚刚只是害羞而已。
回到座椅,男友甜蜜而坚定的吻叠加在她犹豫的脸颊上——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一件美好且自然而然的事情,小卿的大脑却要卯足了劲才能让血液奔流,让注意力集中。
“男女之间的性爱让我接受不了,我觉得很脏。”小卿脚踝交叉,把并拢的双手夹在双膝之间,耸了耸肩继续说,“但我们分手不是因为这个。”
小卿和男友唯一的交流工具是微信,每一次她打电话给男友,男友通常不接抑或支支吾吾地称自己很忙,然后匆匆挂断。好几次小卿到男友所在的城市找他,均被约在离他家很远的地方吃饭,然后晚上不到十点就往家赶,把她一个人留在宾馆。
生性敏感的小卿怀疑有问题。她把男友遗忘的火车票翻出来,将隐去的四位数字存在的可能性排列组合,找到在派出所工作的学长,查到了男友的信息——“已婚。”
“他欺骗了我。”虽然悲伤愤怒席卷而来,但小卿没有找男友对质,“我去调查他,我也很卑鄙。”她选择拉黑男友,默默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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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的情绪交织着,直到三个月后,小卿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
小卿在某拉拉交友网站唱歌,兼职赚外快,认识了现在比她大五岁的女友J。网聊的一个多月里,小卿开始渐渐地依赖对方,“有时一天没有她的消息,心里都会空落落的。”
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对方,“在寒冷的冬日里,心中出现了永不衰败的夏天。”
“爱是可以跨越性别的,只要我喜欢我不在乎男女。”见面后的第一晚,她们正式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