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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蕾|西门庆这届商人不行

六根  · 公众号  ·  · 2024-08-08 07:00

正文

文|刘晓蕾

《金瓶梅》第58回,西门庆、乔大户合伙开绸缎铺,雇了韩道国、甘出身和崔本做伙计。三方批了合同,应伯爵是保人,利润分配:西门庆三分,乔大户三分,其余三分由伙计均分。

这已经是股份制的雏形了,乃民间自发形成,不是圣人或皇上设计的。我们总以为,《金瓶梅》的世界里,传统道德崩塌,新道德尚未形成,人性一片荒芜。但设想一下——如有足够的时间,没有权力的干预,规则会不会自然生长出来?不道德的人,会不会组成有道德的社会?

亚当·斯密就推崇自发秩序:个人在经济生活中只考虑自己利益,但受“看不见的手”驱使,通过分工和市场,是可以做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他相信:市场可以孕育道德,道德可以自然生长。

《红楼梦》第22回,宝玉去看宝钗,黛玉不开心,宝玉安慰她:“你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宝玉这是劝黛玉:咱俩的关系,是姑舅亲,可比宝姐姐亲多了。关系分远近,这是典型的儒家伦理——适应宗法社会的“差序格局”,以血缘论亲疏远近。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我们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

所以,传统的伦理体系里,有亲人、熟人的位置,却没有陌生人的位置。可是,发生在城市里的商业活动,交易双方往往是陌生人关系,需要新的交往规则。旧的社会格局虽然逐渐被打破,新的规则没那么容易建立,那怎么办?就想办法“拟亲化”,把陌生人变成自己人。

有意思的是,西门庆很早父母双亡,他没亲族,没兄弟姐妹,没三姑六婆,孤零零一个,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些结义兄弟、吴大舅、大妗子、杨姑娘、潘姥姥、乔亲家、干女儿……不是干的,伪的,就是妻妾娘家人。作者这么安排,也许就是想摆脱旧的家庭伦理关系。

一开头“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和应伯爵们来到玉皇庙结拜,吴道官主持结拜仪式,又是“桃园义重”,又是“管鲍情深”。春梅和韩道国们虽都叫西门庆“爹”,叫吴月娘“娘”,但春梅是花钱买来的,韩道国是西门庆雇的伙计,有合作契约。他们之间,更像熟悉的陌生人。

这是想通过模拟血缘关系,在陌生人之间建立信任。

然而,在《金瓶梅》里,结义兄弟、西门庆和伙计们,其实还是生意伙伴,说难听点,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建立在交易的基础上。还是第一回,西门庆告诉吴月娘说找个日子结拜,“明日也有个靠傍”。吴月娘对他的兄弟们评价不高,道:

“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

西门庆倒看得开:“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

一开始就抱着功利的目的。这也无妨,关键名义是兄弟,实质是交易,名不符实,表里不一。这样混乱的关系,模拟的亲情,实际上非常松散脆弱,绝对经不起金钱的考验。所以,西门庆一死,走的走,背叛的背叛,人情世界轰然倒塌。

商业社会是陌生人的社会。熟人社会可以靠口碑,靠情谊,这是天然的信任纽带。而陌生人之间,既要合作,这需要信任,相互没有亲情,个体之间要有界限。如何建立信任,又能保持界限呢?传统道德真的无能为力。

很多研究者都说,在《金瓶梅》里,传统的道德和价值全面崩解,出现了价值的真空,认为作者对人性悲观,对社会绝望。其实,换个角度看,《金瓶梅》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里是城市,是商业,这其实预示着某种新型的人际关系。

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跟小叔通奸,被几个好事的街坊捉去报官。韩道国求应伯爵找西门庆通融,王六儿被放出来了,好事者反被衙门打了一顿。家属们又凑了40两银子找应伯爵帮忙……应伯爵这个人,居然两头吃,还吃得从容利落,啧啧。

这件事写得花团锦簇,有处趣笔:这些好事的人,分别叫“管世宽”、“车淡”、“游守”和“郝贤”,都被打惨了。对王六儿和小叔这事,兰陵笑笑生的态度很明确:“关你屁事”!这在传统乡土社会是不可能的。

这符合现代社会的“群己权界”——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严格分清。在私人领域里,我是我,你是你,别用你的标准绑架我。简言之,是“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

后来西门庆帮王六儿和韩道国换了新房,搬到了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新邻居对二人不敢怠慢,称呼他们韩大哥,韩大嫂……这种情况在传统社会是不可能的。

《金瓶梅》的世界,真是繁盛。袁宏道说得对,这本书确实满纸云霞,有无限烟波。

这本书的作者兰陵笑笑生,我们却几乎一无所知。很多人认为,他应该生活在明嘉靖到万历年间,即16世纪中后期,这也是《金瓶梅》的时代背景。

彼时,大运河开通漕运,商业经济空前繁荣——北到北京通州,南至江南,有数十个漕运码头。北方的棉花运到南方,南方的稻米、丝绸等也源源不断来到北方,临清正是其中的重要枢纽。不要小看这个地方,在明代中后期,临清可是八大钞关之一,地位和繁华程度跟苏州、杭州差不多,堪称北方的深圳。

书中有大量的南方货物和江南方言,因此有人说兰陵笑笑生该是江南人士,可是,书中的山东土话更多。根据方言来判断作者的籍贯,其实是靠不住的,作者也可能是北方人,经常去南方。

南方代表富裕和时尚。孟玉楼的拔步床,是南京的;黄四为答谢西门庆,送来四样鲜物:一盒鲜乌菱,一盒鲜荸荠,四尾冰湃的大鲥鱼,一盒枇杷果,也来自南方;一次,郑爱月从西门庆袖子里掏出了紫绉纱汗巾儿,上栓着一副拣金挑牙儿,正是西门庆的扬州船上带来的。

生意做得最大的,当然是西门庆。

他有生药铺、绸缎铺、绒线铺和典当铺。绸缎、绒线自然从南方贩运,他的伙计经常跑到扬州、松江去贩布。绸缎铺在第59回开张,亲朋好友都来贺喜,当天就卖了500多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彼时,官哥刚死,他真是务实的商人。

都说西门庆贪淫好色,为富不仁,其实他很有经济头脑,精明干练。

第16回,西门庆正跟李瓶儿厮混,玳安骑马来接——

玳安说:“家中有三个川广客人,在家中坐着。有许多细货要科兑与傅二叔,只要一百两银子押合同,约八月中找完银子。大娘使小的来请爹家去理会此事。”西门庆道:“你没说我在这里?”玳安道:“小的只说爹在桂姨家,没说在这里。”西门庆道:“你看不晓事!教傅二叔打发他便了,又来请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讲来,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李瓶儿道:“既是家中使孩子来请,买卖要紧,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门庆道:“你不知,贼蛮奴才,行市迟,货物没处发兑,才上门脱与人。若快时,他就张致了。满清河县,除了我家铺子大,发货多,随问多少时,不怕他不来寻我。”妇人道:“买卖不与道路为仇,只依奴到家打发了再来。往后日子多如柳叶儿哩。”西门庆于是依李瓶儿之言,慢慢起来,梳头净面,戴网巾,穿衣服。李瓶儿收拾饭与他吃了,西门庆一直带着个眼纱,骑马来家。

西门庆好整以暇,一方面说明他非常有判断力,另一方面他家的铺子最大,说明他在清河县做的是垄断型生意。第77回,花大舅来找西门庆,说有无锡米,客人因冻了河,要卖掉回家。他拒绝,因为冻河都没人要,解了冻大量米来了,肯定跌价。

临死时,他给女婿陈敬济交代家底:缎子铺5万本钱,绒线铺6500两,绸绒铺5000两,印子铺2万两,生药铺5000两,再加上其它七七八八,大概一共10万余两。按保守的1:600折算,相当于6000万至1亿人民币。

作为清河首富,西门庆堪称那个商业时代的代言人。《金瓶梅》是第一部以商人为绝对主角的小说,也是第一部在社会、政治、经济、私生活方面,全方位呈现商业活动的长篇小说。这也给我们一次机会,去分析那个时代的商业,以及未来。

教科书上曾说,明代中叶以来的商业经济,代表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不过,一种新的社会形态,需要多重合力共同演化——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新富阶层功不可没:有独立的文化追求;联合一切力量,跟王权和教权拉锯,为自己争取充分的政治空间;资助并推动科学发明,促进大规模的工业革命。

显然,西门庆这届不行。

他的财富积累,一是靠娶有钱的寡妇;一是低买高卖,长途贩运,没什么技术含量;一是官商勾结,靠权力发财。他当了蔡太师的干儿子,做了副提刑;送蔡状元们银子,后来,蔡状元当了巡盐御史,让西门庆早支了一个月盐引;还贿赂税官,偷税漏税。

靠钻制度的空子,催生不出独立的富人阶层。他也没什么文化追求——盖房子、做官、赚钱、享乐、泡女人,修缮一下祖坟,是他所有的理想。《二刻拍案惊奇》里说徽州人:“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馀诸事悭吝了。”说西门庆也很合适。

指责西门庆们堕落,欲望泛滥,导致了明代的灭亡,听上去没毛病。商业是罪恶,扰乱人心和秩序,是明代中后期的文人最热衷谈论的,并为此痛心疾首。

把时代的衰落,归咎于商业和商人道德,其实对西门庆们也不公平。他们普遍缺乏安全感——商业经济发达了,运河上南来北往的商船,临清有很多南方的商人,西门庆也经常派来旺、韩道国们去江南贩布……可是,制度还是老样子。早年,明太祖曾经禁止商人穿丝绸的法令,虽然不再有效,但商人的权利没有任何保障,也没有相应的经济法,来应对越来越多的金钱纠纷。

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之前,曾经慌乱中嫁给了一个太医蒋竹山,还开了一个生药铺。西门庆让两个小混混去骚扰,他俩杜撰了蒋竹山的借款文书,去官府告他赖账。夏提刑一看:“有保人,借票,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象个赖债的。”手下不由分说,拖着打了蒋竹山三十大板,让拿出银子来还债,不然就要收监。同一个提刑,又管刑事,又管民事,还又负责经济纠纷案件。

第42回的元宵节,西门庆和应伯爵在狮子街看灯,十兄弟中的祝实念找过来,说王三官跟许不与借了300两银子,自己和孙寡嘴当保人,他嫌孙寡嘴把借契写得太实在了——

祝实念道:“我那等吩咐他,文书写滑着些,立与他三限才还。他不依我,教我从新把文书又改了。”希大道:“你立的是那三限?”祝实念道:“头一限,风吹辘轴打孤雁;第二限,水底鱼儿跳上岸;第三限,水里石头泡得烂。这三限交还他。”谢希大道:“你这等写着,还说不滑哩。”祝实念道:“你到说的好,倘或一朝天旱水浅,朝廷挑河,把石头吃做工的两三镢头砍得稀烂,怎了?那时少不的还他银子。”众人说笑了一回。

虽然有点夸张,但也透露出了时代风气:借钱不还才是正道。不必责备人心,因为人心也要靠制度约束。

至于西门庆这样成功的企业家,还有更深的忧虑。第57回,西门庆对几个月的官哥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老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这句话什么意思呢?是对权力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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