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烟者各有各的行状:许志英先生喜欢把烟叼在两唇之间,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地与你对谈,他是一睁眼就摸烟的人,倘若起床烟抽不好,他是要骂人的,一天都不快活;邹恬先生永远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无名指和小指不停地划动着,只有手上没烟时,他才用食指和中指在空中划动着,你永远觉得他是在板书或写字;包忠文先生总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后,缓缓地从口鼻中飘出些许缕缕青烟来;裴显生先生吸烟时总喜欢去吹落在桌子上的烟灰,哪怕只是一丝丝烟蒂……除了包先生尚健在,“四大烟枪”其他诸位均已魂归天国,就不知如今天堂是否有吸烟室。
父亲是六十岁离世的,肺部中心型肿瘤,却始终没有查出癌细胞,与其说是吸烟引发的,不如说是基因变异而致,这就是命。邹恬先生也是六十岁去世的,那天在办公室,我递烟给他,他突然说戒烟了,让我大吃一惊,几天后便在尚未及做心脏血管疏通就走了。于是,我们就总结出了一个歪理:但凡中文系突然戒烟者,都很快离世,他们打破了身体内部脏器几十年形成的内在机制的平衡。周钟灵、陈瘦竹先生亦概莫能外。虽然明明知道这就是一种烟民自我辩解的歪理,但是维护瘾君子尊严的借口还是需要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开始时兴硬壳包装盒的过滤嘴香烟,最流行的高档烟就是红色烟盒的那种品牌,我想吸烟的人都知道,而随着其老总入狱,这个当时中国最大的制烟集团倒了后,香烟市场就进入了群雄崛起的时代。新世纪以来,除了海派某烟独霸官商两极市场外,恐怕就要数某中南省份的一个序列雄踞中华大地了。不过,当这些香烟成为流通的高档烟,吸者不买、买者不吸时,假烟就开始盛行了。
记得前几年我们一行去东京大学开会,在山上会馆供人吸烟的天井中,我说,你们尝尝朋友送给我的那个序列里最顶级的一种,打开精致的木盒,取出香烟,就着月光,我们都深深地吸了一口。忽然,W君高声喊道:假烟!一下就把我们从浪漫的美梦中惊醒。瘾君子吸到辣喉咙的假烟,恼火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尴尬,想想送烟给我的朋友,更是憋屈,好不容易弄到一条好烟,本想给自己最好的朋友痛快一下的,却给瘾君子们平添了烦恼,留下了骂名,背负着莫名的诟病。所以,这个时代送人烟酒就怕遇上这种糟糕窝火的事情,于是便又开始怀念那个只有劣烟酒、没有假烟酒的旧时代。
也许,瘾君子更加怀念的是过去那种不受任何时空限制肆无忌惮地吸烟的岁月。叹息烟民的黄金时代灰飞烟灭,抱怨四面楚歌的吸烟环境,是瘾君子们的普泛心理。然而,从人性和人道主义的角度来考察,瘾君子吸烟的自由是建立在不可妨害他者的基础之上的,不吸烟的他者有拒烟的自由,你尽管在私密和开放的有限范围内吸食,切不可妨害他人,尽管我也不全信那些所谓科学的宣传,但尊重公共道德是每一个瘾君子必须遵守的原则。
设若吸烟有害,瘾君子有害自己的自由,却无害他人的权利。这就是吸烟的人性底线。
我最欣赏的是马克·吐温的那句名言:戒烟很容易,我已经戒了一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