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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5《收获》| 东船西舫:致李商隐的一封信(朱朱)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09-15 23:25

正文

2024-5《收获》

东船西舫


致李商隐的一封信

朱朱


(①李商隐(813—858),字义山,晚唐诗人,郝量近年的画作与他的诗歌多有交集,本文通篇假托郝量的口吻而作。)


义山先生:

  最近几年来,我依托您的诗画了几幅画,一个多月前,它们和另一些画一起从北京运去了伦敦,要在那里展出。这两天我持续地高烧,感染了奥米克戎,整日在家中躺着,今天傍晚时,好像突然被灌输了一些能量,挣扎着起了床,走到窗口默默地站上一会儿,望着外面景象,终于还是敌不过全身关节的疼痛,再次躺了下来,昏昏沉沉地睡去,下半夜又醒转,大脑中一片空茫,好像有阵阵的雾霾飘过,忽然,又想到了您的那行诗:

沧海月明珠有泪
真是莫名的伤感,可是我告诉自己:伤感是没有用的,就像您的那些诗篇,既包含了伤感,但又逾越了伤感,将胸中的块垒消解在自然或神话之中,勾画出我们的情感和记忆之间最根本的关系。
“沧海月明珠有泪”,为这一句我特地画了一幅画,虽然不敢说完全知晓了这一句的含义,但我把它当作一幅包含了人的欲望和梦想在内的宇宙图景来理解。“沧海月明”对应的是几乎永恒不变的自然,那个原初的世界,而“珠有泪”折射着身而为人的悲哀,短暂、无常的生命含着泪光,尝试着孕育和保留一点什么。我在处理画面时,尽可能地做到简约,以便突出夜空和海面之间光的流转,整个空间几何化了,光和反光被还原成了点、线、面的动态关系,这种方法趋近西方的抽象主义,其实,您的诗本身也是抽象的,不是吗?这首《锦瑟》被阅读了千年、被阐释了千年,至今仍然是一个动人而伟大的谜。
如果您愿意听上一听,我希望说一说自己对于光在绘画中的浅见。很多人,不仅是西方人,也包括现在的中国人,都存在着一个基本的误区,以为西方绘画是光的艺术,而中国画是线的艺术。依照我的理解,虽然古代中国人甚少谈论绘画中的光线,但这不意味着光的缺席,每当下笔谋求物象的体积感时,对光的考虑就已然潜藏其中:一簇浓淡相宜的竹叶,一座阴阳向背的岩坡,一抹远山的黛色。
就连笔触极简到接近空无的倪瓒,也需要光的合作,他的《渔庄秋霁图》,题旨本就含有气候与天色,两岸的物象寥寥,近景中的亭顶不着一笔,既是极简的手法,也合乎天光的漫射,表达了雨霁之后的通透空明。事实上,对于从前的文人而言,诗画不分家,对于自然或人工光线的观察始终伴随于生活与创作,随意翻取《清閟阁集》中的一页,就可以读到倪瓒对光的吟咏:
江云错绝巘,汀树犹斜阳。独立霜柳下,渺然怀故乡。归来茅屋底,篝灯写微茫。①引自《清閟阁集》中《画赠吕志学》,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4月第一版,第36页。)
又如与《渔庄秋霁图》更切近的一首:
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
②引自《清閟阁集》中《题秋林图》,第91页,同上。)
或许可以这么说,相对于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艺术家,在传统中国画家那里,存在着对光的默认,而不刻意地加以追寻与再现;通过日常的观察所积累的经验,可以为自己在作画时争取到更大的自由度,从而循沿心象而造境。

  说来惭愧,意识到光内在于我们传统的经典,对于我并不算一件容易的事。您肯定很难想象,我在大学里几乎学不到什么,甚至可以说正好相反,学到的东西都进一步割裂了眼、手、心之间的内在联系,也割裂了我们对古代的理解。我虽然也在课堂上临摹过一幅幅的古代经典,譬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却根本谈不上心有所悟。

直到一次去华山的旅行,才好像有什么真正在自然之中豁显了,我曾经记述过这件事:
走在山脚下的小径,路上有斑驳的光,很亮,而山是背光的,很暗,突然意识到《溪山行旅图》把山画黑、把山路画亮实际上是再现感受。①①引自郝量与胡昉的对谈录《炼成现在这个肉身》,2013年12月—2014年1月。本段及以下三段的文字表述,主要参考了该访谈录,此外还可以参看郝量与田霏宇(Philip Tinari)的对谈录《隔离的景色:郝量谈“潇湘八景”》。)
如此浅易的自然现象,几乎令我不敢将它与经典文本联系在一起,可是我当时非常地确定,往昔的范宽面对着终南山、太华山或者照金山时,和我的眼睛看见了同样的东西,对光的体悟在范宽的笔下最终得以深邃地综合,用于结构和内在精神的精确营造——譬如,在那幅画中,黑重的、纪念碑式的峰岭,其实也需要白亮的、条带状的山径和瀑布进行横向或纵向的分割、对比,进而构成一场天地之间的合奏。

  通过身体感知的代入,利用在自然中获得的印象,对于本土的经典进行一次复盘,这场经历对我实在太重要了,它让我明白了古代绘画不是凭空而来,正所谓“搜尽奇峰打草稿”②(②引自石涛《画语录》,石涛(1642—1708),明末清初画家。),从前的画家们会在自然的基础上进一步构想画面,去对应内在的心理体验,就像宋人所说的格物,在绘画中不是一板一眼地描写,而是把一些复杂的印象组合起来、强调出来,进而将心象成功地视觉化了——这样的过程不是“写实”,而是“写真”。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心重返古代绘画的文本世界,不仅要以自己的眼睛重新观看那些图像,还要去探究那些图像背后的生成结构,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古代绘画中其实应有尽有,就像光线这样一种俨然只存在于西方绘画中的强力元素,其实一直都被包含在我们祖先的视野和思虑中,一直为他们所用。光线之所以不被强调,是因为背后牵连着一整套的透视法则或世界观;对我来说,还存在着一种别样的使命感:中国艺术暗含着内在的现代性,只是我们没有把它点燃,刺激它走向当代……无论如何,华山之行所经历的那一刻,对我来说,就像是打开了时间飞船。

(选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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