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大统一,无论是外延上还是内涵上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罗马虽然成功地政府了地中海沿岸,但却无法进入东方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对北方日耳曼世界的征服也告失败,这暴露了它外延上的局限性。内涵方面同样也存在着问题。罗马帝国领土上的人民,纵然在法律上具备了罗马市民的身份,但在文化上却没没能实现罗马化,以至很难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罗马国民的自觉意识,这就是分裂的因素无时不在的原因。罗马帝国东西分治,并且设置四县进行管理等做法,都是帝国从内部防患于未然的安全阀。但是,危机还是从外部开始了。由于日耳曼民族的入侵,罗马帝国在外形上受到破坏的同时,内部的分裂也随之而来。欧洲历史自此进入了带有割据性质的中世纪时期。
如果单从统一的角度去看问题,中世纪的历史很明显是倒行逆施。但是,罗马帝国领土上的人民,如今可以脱掉统一的华美外衣,摆脱限制自由的桎梏,按照各自的地形特征及历史传统,与帝国决绝,形成各自的封闭性的小世界。分裂以后,大一统时期不可能实现的社会再编与重组,以小地域为单位得以实施。土地的开发,宗教教育的普及得到了强化。资本不再外流,财富在各地积累。更重要的是,在新形势下,罗马世界与日耳曼世界的尖锐矛盾因此得以消弭,作为一个整体,欧洲世界逐渐形成。中世纪自有其自身的历史发展过程,这一历史发展过程的特征就是,它不在于对外放射光芒,而在于面向内部,慢慢地积累自己的实力。
当然,中世纪的分裂割据状态也会造成相应的弊端。在分裂割据的状态下,始终潜伏着地域之间因利害冲突而经常发展成武力争斗的危险,这种危险又因当时统治阶级之间的封建制度而日趋严重。这种形势因此后都市商人势力的兴盛逐渐发生改变,人性开始觉醒,人们试图把自己从封建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于是出现了文艺复兴,出现了宗教改革,欧洲历史的发展进入了近世史的阶段。
都市财富的不断增长,还发挥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这就是民族主义的勃兴。由于中世纪式的分裂,人类原本该有的自由活动范围受到了大大的限制,这种不自由促使人们追求更大的统一。民众的这种希望与帝王的政治野心不谋而合,民族主义运动因此兴起。原本作为封建势力核心的帝王,在进入近世以后,之所以能够担当其摧毁封建制度的重要角色,成就了民族的统一,原因就在于帝王与都市财富的直接结合。封建武士之间的小规模竞争,变成了具有近代火器装备的大部队决战,具有割据性质的地方政权,在强大的中央政权面前逐个消失。在统一过程中,社会中间势力的消失在这里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民族主义当然是以既有的民族为基础的,但这不仅要统合既存的民族势力,更必须牺牲那些处于中间的少数势力,并将他们吸收。以法国为例,现在的法国国民并非同一民族,单从语言上来看就可以发现,至今依然包含着布列塔尼语、巴斯克语这一类的异质成分。尽管如此,法国成功地将他们融合在了一起,最终形成了大法兰西民族的自觉意识。在德国,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了。像旧奥地利帝国那样,表面看上去似乎形成了一个国家的国民,但其领土内的斯拉夫系各民族,并没有达到愿意牺牲自己固有的民族意识,去造就一个大奥地利帝国国民的地步。但事情又不尽然,在瑞士,尽管国民是由使用意大利语、法语、德语等语言的民族组成,但却能够结成一体,完全形成了瑞士国民的自觉意识。成功与否虽然各不相同,但是,以民族的自觉意识为基调,克服旧有的民族观念,共同去造就一个大的国民意识,这一理想,从中世纪分裂走向再统一的近世史的发展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欧洲历史上三个不同时代的基本概念,大致如上所述。然而,这个时代观怎样才能应用于其他地域呢?这里应该注意的是,历史性的地域和地理性的地域是不同的。说得极端一些,地理性的地域,即使没有人类栖息,但只要有自然界的存在便可以成立。然而,历史性的地域则不仅需要有人类栖息,而且人类还必须在其中推动了历史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不用说是以某个地理性的地域为舞台的,但未必一定要和地理性的地域一致。换句话说,历史性的地域,无法打开地图就能看得出来,必须探求其历史发展过程才能看得清楚。
站在这个立场上去探求历史性的地域,首先可以数出的有西南亚的波斯和伊斯兰世界,以及以中国为中心的东洋世界,然后还可举出印度和日本。或许也可以把印度归入西南亚,称其为西亚,将日本和中国结合在一起,称其为东亚,只是目前学界没有一个统一的名称。
东洋古代史的发展,始自春秋时期都市国家的割据,经战国时期的小统一,迈向了秦汉大帝国的全盛时期,在这一时期内,主流是由割据走向统一。
可与罗马帝国比肩的汉帝国,在可与日耳曼雇佣兵并提的北方民族军阀势力掀起的漩涡中风雨飘摇,直至灭亡。三国以后,地方分权的倾向日益显著。西晋的短暂统一,再次因北方民族的入侵而告终,中国历史进入了南北朝长期分裂时代。这个分裂不单是中国南北的分裂,社会内部也出现了很强的割据倾向,这就是地方豪族对土地的占有。经济上的割据,有时发展成为一种政治的割据,以致内乱频仍。豪族们以这种具有割据性的地方势力为舞台,但却没有采用封建制的形式,个中理由,在于这些豪族非常聪明,他们懂得如何最合理地利用自己掌握的实力。这就是,当时最基层的乡里的豪族代表构成了县政府,县一级的豪族构成了州政府,州一级的豪族进入中央,构成中央政府。地方长官虽然由中央政府推戴的军阀天子来任命,但这些长官依然是豪族的代表,豪族之间彼此承认既得权益,努力保全自己的阶级利益。纵然没有采取封建制的形式,但却因为采用了封建性的身份制度,地方豪族不仅可以将财产转给子孙,还可以将自己的社会地位传给子孙,实现世袭。从背面看豪族是地方上的土豪,从正面看却是官僚性贵族,这一点,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具有分裂割据倾向的东洋中世纪,有时亦出现表面上的大一统时代,这就是隋唐王朝,但这并不是汉民族社会向前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侵入中原的北方民族大团结的结果。这恰好与查理曼大帝对中世纪欧洲的统一并非罗马帝国的向前发展,而是入侵的北方日耳曼民族大一统的轨迹相同。不过,唐王朝的势力渊源超出汉代的版图,实现了更大的扩张,相对而言,查理曼大帝的势力,最终都没有能够覆盖旧罗马帝国的全境,这是两者之间的差别。唐王朝的盛世也没有能够长期延续,到了中叶以后,中国社会迎来了彻底的大分裂,连一向保持着统一的江南地区,也出现了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大分裂。中世纪的分裂达到极点以后,再统一的机运也出现了,随着宋朝的统一,东洋的近世也随即开始。
宋朝对中国的统一,武力取胜自不待言,但其对经济力量的依靠也是不可小视的。统一实现以后,为了维持政权的运作,对国内的盐、茶、矾、铜等重要商品实行官营或专卖,通过这种方式强化对商业的统制。食盐的专卖虽然早在唐代中期已经开始,但当时唐王朝已趋于衰败,食盐的专卖未能发挥充分的效果。作为统一王朝,一开始就以商业统制为手段君临万民,巩固中央集权,这是从宋朝开始的。以经济为重心的中央集权制在宋朝取得了成功,成为以后历代王朝牢固不破的基础,中世纪屡见不鲜的帝位篡夺现象也不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