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广东,但是众所周知,全中国最好吃的云吞,是在福建。不过福建当地的云吞并不叫云吞,而是叫扁食。
扁食的制作方法其实没有什么难度,简单说来,就是在每张扁食皮中间放入适量由肉糜和葱白拌成馅料,将皮拢在一起随手捏紧,放入沸水之中氽熟,再捞起,用煮沸的高汤浇在扁食上,撒上葱花即成。但做扁食也像大部分小食工艺一样,易学难精。馅料的配方,扁食皮的厚薄,甚至是高汤的火候,都关系到这碗扁食到底是惊为天人,还是仅仅中人之姿。
“福建云吞”是这老广城市里大多数云吞店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悖论,标榜着福建,却入乡随俗地叫做“云吞”,讨巧的取名方式并没有招揽到什么生意和真正的吃货。
真正的吃货把眼光锁定在G市的某条旧街上的一家开了又关,关了还能再开的云吞店。这么多的云吞店,唯独这一间可以任性而坚挺地存在了几十年,本身就是个传奇。毕竟,云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能是当早饭,这家云吞店却随心所欲,开门营业的时间可以是早午晚,而且还不时贴个“东主有喜”“店家有事”这样的请假条,说走就走。店主随时回来,只要照常营业,一样生意盈门。可是别的同类的店,怎敢这样,哪怕是生意再好的店停业,就好像釜底抽薪,即使再开,生意也好不起来了。
这家传奇的云吞店名叫“恒香阁”,从来都是客流如鲫。听祖上说,这店已经开了一百年以上,是名副其实的百年老店,在G市的云吞界可以说是雄霸一方。现任的店主是一个胖胖的外地口音的七十岁男人,姓陈,他身边还有一个胖胖的姑娘,有人觉得是他的女儿,因为他对她看起来极其宠溺,又有人觉得是他的老婆,因为她对他又没有对父亲的敬重。
好奇的食客竖起耳朵都没有听她正式称呼过他,叫的都是“喂”。若说要从年纪判定两人的关系嘛,女人一胖,年纪就会显得比实际上要大,但无论胖姑娘到底有多大,看起来都要比店主至少要年轻二十岁,而且胖姑娘的皮肤胶原蛋白十足,保养得不错。只是因为她的年纪成谜,所以这两人的关系也成谜。
有些人到这里来不光是为了吃一碗齿颊留香的云吞,而是为了搞清楚胖店主与胖姑娘的关系。随着来的次数渐多,胖店主与胖姑娘的关系也慢慢地浮出。
煮出一碗好扁食是门艺术。世上有守陵人,也有守艺人。但是“守艺人”对于她来说不是广义的,她不仅仅是要守住一门技艺,还要包括监视着传承人有没有与“异族”通婚,而对于客家人胖店主而言,这个“异族”就是广府人。
清朝的土客之争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因为无论是广府人还是客家人的身份证上都是写着“汉族”,融合是必然的。
店里的木牌子工工整整地码在墙上,“净扁食”、“扁食面”、“鲜虾扁食”……
“什么扁食,应该叫云吞嘛。”不知是第几位客人这样嘟囔了。
“扁食就是扁食,不爱吃别吃。”
“我说老板,这入乡就要随俗,你这云吞店都开了多少年了,什么扁食云吞有分得那么清吗?早就融合了。”
“对,什么都可以融合”,胖店主执拗道,“唯独扁食不能,扁食就是扁食。”
“好,老板,上一碗扁食面吧。”客人最后让了步。
因为,在这个店里,如果客人执意要叫胖店主要云吞,胖店主就会直接下逐客令,要是你打12315投诉他拒卖,他也是振振有词:“我这里的确没云吞。”
其实,在一百年前,客家人胖店主的祖上陈老太爷,迁到了这个城里,开起了第一家“福建扁食”店,同时,他也注意到这里有不少云吞店。扁食店,皮好;云吞店,汤鲜,各有所长。陈老太爷胸怀天下,想着天下美食是一家,还真是与一个做云吞的广府人——谭姑娘通婚了,陈老太爷以为此番扁食也真是与云吞融合了。扁食与云吞虽然真的极像,但还是有区别的,最大的区别在于扁食皮,扁食皮是用是猪肉糜撒粉擀出来的,而云吞直接就是粉皮——陈老太爷在新婚之夜就告诉的妻子。过了门的陈老太太并不知道广式云吞汤鲜的秘密,但陈老太爷的扁食店还是日益红火,而自己娘家的云吞店渐渐衰败到门可罗雀,眼看就要关门大吉了,她终于忍不住偷偷地把扁食皮的秘密告诉了自己娘家。
就像所有烂俗的故事套路一样,陈老太太娘家的云吞店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这番轮到陈老太爷的扁食店一天不如一天。
陈老太爷想着,要不直接到岳父那里讨个真经?陈老太太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不不,我爹没有儿子,光我一个女儿,他迟早会把店传给我的,但你现在就去取经,就像逼宫一样,他反而与我们生隙。”陈老太爷就相信了陈老太太的话。
没过多久,陈老太爷的岳父真的去世了,去世之前也果真把店传给了陈老太太,但陈老太太翻脸不认人,她说:“我不想做陈太太,我只想做谭姑娘。”这些年,陈老太爷除了关于扁食皮的秘密,也没少把一些细节的技巧教给自己最信任的枕边人,谁知道她竟是要跑了。
是的,谭姑娘跑了,她把自己娘家的云吞店发扬光大,成了整个城里最好吃的云吞店——虽然,这种单纯披着云吞名号的食物,早就融合了扁食的血统。
陈老太爷乔装打扮,到谭姑娘的云吞店里叫了一碗云吞。那腰身都发粗的女人把云吞端过来的时候,他听见邻人感叹了一句:“尤其这云吞皮,跟老掌柜那时改良过的一模一样啊!”陈老太爷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只吃了一个云吞,品味片刻,就一口血喷在云吞面碗里,再也没有起来。虽然陈家的人不明就里,但是陈老太爷被气死在了前妻的云吞面摊上却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也就是从那时起,扁食店也由陈老太爷的兄长接管经营,陈家人也立下了不得与广府人通婚的家规。
其实陈老太爷是有子嗣的(当然有,之前我们已经说过他是胖店主的祖上),谭姑娘在不知情之间气死了自己的前夫,让腹中的孩子成了遗腹子。这个遗腹子随母亲姓谭,他长大后,从旁人的口中大致还原了父亲被母亲气死的真相,他便在开店五十周年的时候,给母亲呈送了一块牌匾,乌木金字,非常大气,只是母亲谭姑娘一看,也立即不省人事,没过几天就撒手归西了。由于谭姑娘走得急,小谭除了关于扁食皮的秘密,其他的细节技艺一点都没有学到,店里的生意也自然不如从前了。不过,由于他在店庆那天送给母亲的那牌匾上写的是:“陈氏扁食”,所以他又给自己开辟了一条新路。因为这一闹,一直作为遗腹子从不被陈家人待见的小谭终于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允许他认祖归宗了,他自此改名陈天养。
其实,他对认祖归宗并没有什么兴趣,这只是他步入陈家的一个附带成就而已。他是看上了自己大伯父的女儿。
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被族群祝福的禁忌之爱尤显可贵。他忽悠自己的表姐:“陈家人不得与广府人通婚,我现在姓陈啊,不是广府人。”
表姐说:“但是你有广府人的血统,我爹说了……”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娘就是个贱人。”表姐没有掩饰,用一个极大贬义感情色彩的词汇来评价了陈天养的母亲谭姑娘。
“对,她是个贱人,但是一事还一事,家规并没有说不得跟有广府人血统的人通婚。”
法无明文不为罪。所以,陈天养顺利说服了自己的表姐。当家族里的人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表姐早已珠胎暗结。
表姐和陈天养当不成罗密欧和朱丽叶,大家都没有想到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一切都归功于大伯父。大伯父是个聪明人:“家丑不可外扬,由他们去吧,只有一条,要把‘陈氏扁食’跟我们的‘福建扁食’合并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在店里说卖的是云吞。你要在老祖宗面前发誓。”
陈天养二话不说就发了誓。
大伯父就笑道:“那么,云吞汤底里的不传之秘到底是什么?”
这下轮到陈天养吃惊了:“不是说不允许店里卖云吞吗,为什么还要关心云吞汤里的秘密呢?”
大伯父继续点拨他:“不允许店里‘说卖的是云吞’。就像你有着广府人的血统,却说自己是客家人一样。我们可以卖的是有云吞血统的扁食。”
陈天养都同意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这家店叫什么?”
大伯父是读过书的人,他想了片刻说:“恒常亘古,香萦不绝。就叫恒香吧。”这也是后来陈天养的大女儿的名字。在1980年之前,表姐弟结个婚是没被禁止的。
恒香二字已定,陈天养和大伯父又为恒香扁食还是恒香云吞争执不下。
陈天养振振有词:“你说不允许店里‘说卖的是云吞’,但是没说不许店名写‘云吞’。”年纪渐大,他开始思忆自己的母亲谭姑娘了,他并非天生天养,他确实是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的,只怪当年中二病发作,气死了母亲,他甚至想用“云吞”俩字来纪念母亲。
“恒香扁食,还是恒香云吞?”他们请来了家族里见多识广的前辈仲裁,前辈笑着说:“也不知将来到底是广府人的天下还是客家人的天下,就不要作茧自缚了,就叫‘恒香阁’吧。”
由此算来,店是老店,但“恒香阁”的名字却不是老名。
以上的故事,是胖姑娘在一个没有什么客人的百无聊赖的下午,一边包着扁食,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的。
“那么,胖店主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我叫恒香”,胖姑娘冲我眨眨眼睛,“你猜我们什么关系?”
“他是陈天养?”
恒香轻轻摇了摇头:“家父早年已经去世。”
“有一件事我欺骗了你”,她又缓慢地开口说,“但是任何欺骗都是有原因的。我刚才提到‘守艺人’不仅仅是要守住一门技艺,还要包括监视着传承人有没有与‘异族’通婚……”
“我欺骗你的原因是,因为这涉及到我弟弟的隐私。”她一股脑儿地说了下去。
“你的弟弟?”
我顺着她的目光,我知道了她所指。
“我害怕弟弟会与表姐妹们结婚。他有早衰症,他今年不过是三十五岁”,恒香严肃地告诉我,“我根本不关心所谓的手艺有没有外传,我只想我们家族的早衰基因不要显现出来。”
我一时语窒。我一直以为对于客家人胖店主而言,这个“异族”就是广府人。原来,姐姐恒香只是指这个。
“你会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吗?”
“不会。”
“我倒是想你写,只要你将店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一同化名”,她笑了笑,“很有警示作用。”她说罢,端起一大盘包好的扁食要走。
为了证实她到底是不是不关心手艺会不会外传,我将扁食吃光,捧起碗连汤都喝完之后,问她:“汤鲜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虾米,紫菜,蛋皮,香油。”她说。
图片作者:Mandara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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