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一帮科学记者看到韩春雨的新闻就头皮发麻,相互诉苦:他怎么又出来了?
因为他本人和所在的机构很少接受采访,没有核心信息源,诸多业内人士也不愿反复卷入这场口水战中,网上各种报道千篇一律,领导还偏偏总关心着他,老让记者们写稿子。有专家在私下聊天时说,“谁也不想搅合此事。起头就是高音C,后面谁都难以接着唱。”
一年多来,有关韩春雨实验“可重复性”的质疑、回应、质疑、回应较量了若干个回合,争议不休,未有定论。8月3日,一直关注此事的本刊记者苗千收到国际顶级期刊《自然-生物技术》回复的邮件,称应韩春雨等作者的要求,撤掉了其发表于2016年5月2日的NgAgo论文。此事总算告一段落,但远远没有结束。
韩春雨
对于韩春雨撤稿一事,很多长期关注此事的人都觉得在意料之中。“撤稿说明作者承认原论文中的主要结论是错误的。论文已不再成立,所以需要收回。”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科院生化与细胞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廖侃说。
“撤稿就是否定研究成果的客观性。韩春雨的实验结果别人无法重复,自己又拿不出新的数据,撤稿是必须的。主动撤稿,只是一种程序上的礼貌,无论他撤还是不撤,最终都会被撤稿。”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段伟文说。
但是撤稿并不能证明论文就是造假。“接下来他所在的学校应该展开对此事的学术调查,最终由学校的学术委员会根据调查结果定性下结论。”廖侃说,“研究者的初衷是不是造假是最难判别的,我们只能从发生的事实依据上来判断是错误还是作假。最重要的是用实验的原始数据和论文进行对比,如果有不一致,要分析这种不一致是主观产生的还是疏忽产生的。如果是人为造成的话,就算作者不承认,也会认定为作假。”
他所在的研究机构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某科研人员的论文被审稿专家认为有作假嫌疑,接到消息后研究所马上组织专家对此人所有的论文和数据进行调查,用所有的原始数据和论文进行比对,发现有多处改动,“这就说明他的确作假了,这是很容易发现的事情”。
近年最常被人提起的学术造假事件就是日本的“学术女神”小保方晴子造假事件。2014年12月,鉴于小保方晴子无法重现自己在英国《自然》杂志上发表的实验结果,她所任职的日本理化学研究所正式公布调查结论,否定了她的研究结果,随后小保方辞职。此事固然对日本科学家的声誉造成了巨大影响,让日本理化研究所蒙受了巨大损失,但是日本理化研究所尊重科学、勇于担责、干净利落回应质疑的态度和做法,也赢得了国际同行的尊重。
“在韩春雨事件中,河北科技大学的做法非常不对。科研单位对科研人员的科研行为有监督和规范的职责,科研单位一定要公正。如果能力有限,可以寻求其他科研机构的帮助,但是不能什么都不做。”廖侃说,“科研水平和科研道德的建设、维护怎么进行需要深入反思,不能说利益攸关、家丑不可外扬就不进行了。国内很多地方还是很难做到公正的评价,如果不改,以后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只见过韩春雨本人一次。2016年5月27日上午10点,受北京大学生物动态光学成像中心(BIOPIC)魏文胜教授的邀请,韩春雨在北京大学生科院做学术报告。
那时候,我在媒体上读到的韩春雨宛如一碗滚烫的鸡汤。某官方媒体公号推送的标题是“河北一副教授十年没发文章,一夜变诺奖级科学家”。他所发明的基因编辑技术NgAgo是一种基因编辑技术,可以对目标基因进行“编辑”,实现特定DNA片段的敲除、加入等。人们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来改写DNA ,就像用鼠标和键盘编辑word文档那样。在过去的研究中,科学家们已经证实第三代基因编辑技术CRISPR-Cas9可以治疗小鼠的肌肉萎缩、罕见肝脏疾病,还可以使人类细胞对HIV免疫。近些年来,CRISPR-Cas9技术一直被认为是诺贝尔奖的热门候选,关于此项技术的专利官司近年来不时见注媒体,闹得沸沸扬扬。而横空出世的NgAgo被誉为第四代基因编辑技术,有可能取代当下最热门的CRISPR-Cas9。
河北科技大学里,就连做饭的厨师和打扫卫生的阿姨都知道韩春雨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那小小的实验室挤满了慕名而来的同学,一拨拨记者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讲述自己的理想和情怀,他的邮箱里每天会收到数百封来自世界各地的祝福、请教以及合作邀请,他的电话时刻响个不停,其中不乏一些他所仰慕的专家学者……
在报告厅,我很快意识到他比想象的还要红。上午9:30,约能容纳300人的邓祐才报告厅就已爆满,后来的人挤满了大厅两侧和后面。一些迟来的人被挡在外面,苦苦哀求也没被放行。
韩春雨
韩春雨个子不高,光头,穿着大一号的休闲T恤和黑色白边运动裤。他的报告不按常理出牌,经常自嘲,引得哄堂大笑。比如,“Ago家族庞大,备选甚多,总有一款适合你。”“作为一个科学家终身追求未知的世界,才是……那什么来着?我以后要回去多练练再出来讲。”“PPT有个地方写错了,这是我的学生做的,就是论文第一作者。他是三本考过来的,肯定没有你们强,请原谅他吧。”
他的幻灯片白底黑字异常朴实,据说是因为很少出来作报告而不擅于制的缘故。途中,他放出一张片子,上书几个大字“知乎上的问题”,听众立刻笑弯了腰。旁边有人低声打趣道:“下一张是不是‘百度贴上吧’的问题?”
那时候的韩春雨时不时在网络论坛上发言,他还曾在百度贴吧上招募学生,给考研的同学一些建议。受到质疑后,他也在网上针对质疑进行过回复,直到后来争论愈演愈烈,他才终于消失在网上。
讲座结束后,有听众提问:您成了一个传奇,请问您在蜕变的过程中,有没有发自肺腑想和我们说的话?韩春雨答:“就像很多报道里写的,我觉得科学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我最嗨的事情就是有个想法,然后验证出来了感觉很棒!一直要坚持自己的理想。不管你做什么,心灵上要达到自给自足的状态。即便我不发这个论文,我也过得很嗨。在这一点上,我一直是个副教授的心态。”
讲座结束后,一堆人围上去和他交谈,交换名片,索要联系方式,还有很多旁观者来求合影,他微笑着一一满足大家的需求。我和他聊了一会,告别之前说:“最近采访您的媒体太多,我们想看看后续的研究情况如何,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做报道。”他面露笑容,信心满满:“我不会只有这一篇文章的,我还会有新的研究出来。”
在那个热闹而兴奋的时刻,没有人预料到之后学界对他的质疑如此声势浩大,也没有人会料想到后来在媒体上出现的韩春雨是一个前后矛盾、反复无常的形象,甚至有人称其为“无赖”。
2016年10月8日,关于他的新闻又进入新一轮刷屏,韩春雨接受《科技日报》采访,回应“重复实验失败”时称,“我为什么要自证清白,自己有病吗?”浙江大学生命科学研究院教授王立铭很不理解韩春雨的做法,他说:“我觉得作为科学家,被人说一句‘你的结果我重复不出来’,那真就是噩梦一样的事,哪怕是假警报。”
韩春雨被人诟病很多的一点是,他先和媒体说,“他们要是愿意实名出来,我们就让重复实验成功的人实名出来”。 2016年10月10日晚,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中科院等12位学者实名发声,公开表示他们所在的实验室未重复出韩春雨的实验。挑头做这件事的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研究员魏文胜表示,“不能再拖了,必须要发声,要让国际科学界看到我们这个领域(即基因编辑)中国科学家的态度。”之后韩春雨并没有公布重复出实验的实验室的名单,他说:不公布声称可重复者的名单是“保护他们也保护自己”。
很多人期待着故事出现反转,韩春雨能自证清白,但是曲折生动的反转故事在如今的科研界很容易出现吗?韩春雨在采访中曾自比布鲁诺,对此有不愿具名的科研人员说,“现在很少有达尔文、布鲁诺那种被质疑多年才证明是对的的研究。以前科学研究的条件只有某些人或者某些机构具备,现在基本上很多人都具备实验条件。一个人发表了成果,很多人可以在相同的实验条件下重复相同的实验研究。重复的实验多了,很难会不认可对的研究。”
繁华过后,一片狼藉。自那次讲座起,我一直没有机会再和他深入交谈,只是偶尔在电话中和他聊上几句。有几次通话是晚上,他在实验的间隙似乎想聊点什么,但又对媒体保持了很高的警惕,语焉不详,经常拒绝回答问题,只聊几句自己想说的内容。他最想表达的内容是,“我真的能做出来,请让媒体不要再打扰我了,他们一来我就没法工作。”他回绝媒体,偶尔接受一两家上门媒体的采访。他所在的河北科技大学,每次都以非常官方的态度发出声明,并拒绝一切采访。
伴随着韩春雨的撤稿声明,《自然-生物技术》发表了一篇社论,文中对媒体进行了委婉的批评。“这篇NgAgo论文也显示了社交媒体的利与弊。显然,这些平台对于迅速提醒广大科学界留意该论文可能存在的问题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它们也抬高了人们的预期,以为有关这篇论文的问题是直截了当,可以快速解决的。然而,关于NgAgo的各种问题是无法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就能澄清的,这是有原因的。即使是简单的实验也需要花费数周来准备、实施、分析和解决出现的问题……难怪在希望得到快速、明确答案的全天候媒体和公众眼中,论文发表后的同行评议流程似乎慢得让人沮丧。”
《自然-生物技术》发表的社论
“科学的问题要科学内部来解决。”中国科学院上海神经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仇子龙认为。他也曾因为韩春雨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去年7月20日,科学网有博文称仇子龙成功重复了韩春雨的实验,被称为“唯一一个重复出韩春雨实验的人”。但仇子龙本人的回应则是,实验室仍在重复,优化各种条件,实验结果距离韩春雨论文中的结果“相差甚远”,并呼吁韩春雨提供“可重复NBT(《自然-生物技术》)发表文章的NgAgo,或者优化的NgAgo2.0、Smart版本等等”。
“学术界的事情一定要停留在学术的范围内,媒体把学术界的事情讲给公众听,大家也不理解这个事情。出现问题之后,首先需要各方面了解情况,以宽容的态度探讨事情,不要搞成相互之间的攻击,不能在媒体上解决问题;第二学术圈里应该正大光明写信去杂志社质疑,让韩春雨通过杂志社回复,最多也就半年时间,杂志社肯定会采取措施,实在不满意会撤稿,也算是学术处理的过程。”仇子龙说。至于针对NgAgo的研究进行到了哪个阶段,他则避而不谈。
也有对此持不同意见的人。联名质疑韩春雨中的一名科学家说:“走红的时候怎么不怪媒体,被质疑就怪媒体了?”
采访时,一部分研究人员表示,此事可能会不了了之;另一部分研究人员表示,此事如此轰动,一定要有个结果。去年冬天的一次会议上,我就韩春雨一事询问某院士,他隐晦地说,韩春雨事件捆绑了各方利益,大家被迫上了同一条船。
论文发表后,韩春雨本人成了河科大的“宠儿”。他当选为河北省科协副主席,获评“最美教师”荣誉称号,基因编辑项目得到100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河北科技大学获得了2.24亿元的财政拨款,用于建设基因编辑技术研究中心。
尽管质疑声越来越大,河北科技大学去年9月的开学典礼上,校长孙鹤旭发表演讲时依然说:“(学校)拥有一批在教学上认真负责、在科研上勇于创新的教师队伍,特别是一批像韩春雨一样的年轻老师。”
“河北科技大学、河北省科协、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等等原本应该对韩春雨展开调查的机构不是利益攸关,就是骑虎难下。”一位不愿具名的学者说。“我们真的是太心急了,做出成果是好事,但是不见得马上给这个人多大的头衔。诺贝尔奖也是多年以后才发给本人,就是要看接下来研究结果如何。对于个人来说,褒奖也好,批评也好,都可以等一段时间。发表重要的文章之后,如果接下来半年、一年陆续发表的相关论文都是好的,再给他奖励和荣誉也不迟。”该学者认为,撤稿之后,科研经费应该退回,韩春雨可以自行辞去所得的头衔。
韩春雨论文撤稿的当天,河北科技大学在其官网发文回应称:“鉴于该论文已撤稿,学校决定启动对韩春雨该项研究成果的学术评议及相关程序。”针对韩春雨的调查远没有结束,撤稿并不是最终的结果,还可能是一系列复杂之事的另一个开始。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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