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罗伯特·法利
▶ 美国肯塔基大学外交与国际商务学院教授
1950年10月，中国与美国开战。3.6万名美国士兵死于战场，中国军队的死亡人数高达25万，而朝鲜方面甚至有50万人死于这场战争（以上皆为美国方面统计数字——观察者网注）。我们美国人惊讶地发现，与自己开战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年前刚刚成立。更令美国震惊的是，自己竟然输掉了这场战争。
中国在朝鲜腹地首先对美军发动了进攻，令美方措手不及。最终，由美国率领的这支联合国军队被从朝鲜境内驱逐至北纬38度线以南，这场战争是美国军队自独立战争以来尝到的第一次惨败。
朝鲜战争的后续影响不但复杂、深远，而且并未受到我们足够的检视和分析。事实上，美国人关于朝鲜战争的记忆一直不如“二战”和“越战”那样清晰，而这场战争却在中国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已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如今，当我们考虑美中之间未来可能发生的冲突时，必须尽可能从第一次美中战争中汲取足够的教训。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冷战局面尚未完全形成，两大敌对阵营尚未完全固化，但世界政治格局的分野已然隐约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苏联多年来不断在强化对东欧的控制，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解放军在全国取得胜利并在北京建立了新政权。全球共产主义和非共产主义力量间零和博弈的舞台已然就位。在这种国际格局背景下，当北朝鲜越过三八线并使战争逐步升级之时，美国紧绷的神经终于被触动了。
当时，美国政界对中国国民党当局在大陆的溃败仍旧耿耿于怀。一直以来，中国国民党当局在美国的公关工作非常出色（an extremely effective public-relations machine），而这部公关机器高效运转的基础则是宋氏家族与美国《时代》杂志老板、最有影响力的中国事务游说者之一亨利·卢斯（Henry Luce）之间的良好关系。
上述公关机器麾下的游说团体在美国有着强大的影响力，美国政府介入了朝鲜半岛的内战并助推了这场战争的升级，可以说该游说团体在其中也发挥了一定作用。不仅如此，游说力量还削弱了当时一些专家对美国政府的提醒。这些专家们认为，在考虑介入朝鲜半岛内战时，应该对中国的地缘政治利益和战争能力有所考虑。
1950年深秋，中国军队最初的胜利可归因于美国方面严重的情报失察，这一失察涵盖了政治、战略、战术以及具体军事行动实施等多个方面，这意味着美国的政策制定者对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理解出现了严重偏差。此外，美国还误解了莫斯科、北京和平壤之间的复杂关系，将三者简单视为铁板一块，却未注意到这三个国家之间其实存在严重的政治分歧。
在具体军事行动层面，在朝鲜战场上长驱直入的美国军队并未收到中国即将参战的信号，也未能引起警惕。美国没能理解朝鲜作为军事缓冲地区对北京的重要意义，没能注意到中国为进行干预所做的战争准备，没能侦察到在朝鲜活动的中国士兵，更没能认识到中国军队的整体作战实力。
这一系列的松懈意识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在“二战”中真实体会过中国国民党军事实力的美国军队，对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能力也想当然地嗤之以鼻，更不相信中国军队有能力在境外与多国联军作战。第二，美国方面不仅高估了联合国军强大的空中力量在战术和战斗方面的优势，更是高估了核武器在战略层面的优势。
与美国的轻视相反，中国军队高度警惕美军空中力量在朝鲜战场上的优势，以及美国装甲兵和炮兵的高效执行力。中国军队尝试着使用其在国内与国民党军战斗中曾大规模使用的游击战术，包括利用轻步兵阵型来进行夜间的行军与突袭，以此来规避美军强大的空中力量和集中火力。这些战术的运用使美军深受震撼，后者当时还不清楚中国参战将带来怎样的压倒性力量，直到一切为时已晚时，撤军成了唯一的选择。
当然，美国军队也利用了其在“二战”中有效使用过的战术（及武器）。尽管朝鲜的装甲和炮兵部队在战争初期曾成功打击尚未准备好的美国地面力量，但是在中国军队发动反攻之前，美军已然能够调动机动武装部队和综合性的武器战术来控制战场了。这些武器和战术让美军即使在节节败退之际，仍然得以重创中国军队。
当时，美国的空军和海军力量希望能在自身安全获得完全保障的前提下对中方发动攻击，而不必担心受到威胁。美国海军这样想还可以，但空军也抱有这样的奢望就太不现实了。
美国空军原以为在训练和装备方面拥有对华的压倒性优势，却发现保密工作做得极好的中国军队已悄然装备了MiG-15截击机，它的性能当时已经超越了装有活塞发动机的美国战机和大多数早期喷气式飞机。B-29s战机编队试图展开对北朝鲜的日间精确轰炸，却发现MiG-15能够冲散他们的编队，切碎其原本规划的打击面。此外，美军试图建立地面和空中力量协同体系的努力也失败了。尽管面临着种种难题，美国还是在战争中大部分时间里保持了空中优势，并利用这种优势对中国和朝鲜军队的基础设施和后勤补给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第一次美中战争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是朝鲜半岛的长期分裂。在中国军队的反攻陷入疲劳期后，双方都没有能力将对方完全驱逐出朝鲜半岛。多年来，首尔、华盛顿、北京和平壤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很大变化，而朝鲜半岛自1953年以来的分裂局面却没能得到改善，争端依然存在。
尽管全球政治格局已经发生根本性转变，许多遗留问题仍然无法解决。韩国的经济和政治力量已显著提升，但其国土安全和经济繁荣仍然时时刻刻受到朝鲜的威胁；北京厌倦了朝鲜伙伴不时的古怪行为，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依然脆弱。中国和美国对朝鲜战争的记忆相去甚远。在美国看来，朝鲜战争是一个奇怪的特例（an odd aberration），一场未能得到圆满结局的正义之战。美国人对这场战争的记忆受到电视节目M.A.S.H.的深刻影响，这档节目曾用朝鲜战争来引出对“越战”的讨论。而如今，即使对朝鲜战争的这一点点记忆也开始逐渐从美国人的脑海中消失。在记忆与遗忘的斗争中，遗忘已经完全胜出。
在中国看来，朝鲜战争是一场伟大胜利，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功抵抗了拥有压倒性优势的帝国主义力量，这个国家吹着嘹亮的号角进入了世界舞台。同时，朝鲜战争也使得中国走向世界的路途变得复杂而坎坷，一方面是因为世界各国对中国干预朝鲜战争的行动仍心有余悸，另一方面，由于中国政治体制迥异于资本主义世界，美国设法孤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20世纪70年代。而如今，周边的国家已经感受到来自中国的强大力量，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而且即将取代美国成为世界第一。
从军事上来看，上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中大规模步兵作战的政治、社会和技术条件已不复存在。美国军队惯于打击擅长混合作战的敌手，但中国人民解放军早在数十年前就已不再被归类为这样的敌人了。中国军队的地面力量正处于机械化战争和后机械化战争的过渡期，而空军和海军力量则正在强化并完善世界上最强大的反介入拒止作战体系。如果战争此时爆发，中国将以远超朝鲜战争时期的强大姿态挑战美国海军和空军的作战能力。
最有趣也最有用的教训还包括战争该如何妥善结束的问题。在朝鲜战争中，关键的战略问题已经清晰而且战局已定之后，双方仍然拖了将近两年才勉强结束战争。华盛顿和北京间的对话本就不足，加之涉及到双方对于国际地位的关切，一些小问题（如战俘的遣返）被放大，战争被不必要地拖延，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战争损失和人员伤亡。此外，美国政策制定者迷信一种说法——中国在朝鲜的每一次攻势都被呈报给莫斯科，这种误解使得问题更加复杂化。而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争端中，即使涉及到战事升级和国际地位的政治问题依然复杂，北京一定会吸引华盛顿全部的注意力。
上世纪美中之间在朝鲜爆发的战争并未给美国带来任何好处，甚至连战后的“和平”也并不纯粹。世易时移，关于这场战争的记忆如今几乎已被双方民众遗忘。但美中两国的决策者却不该如此，战争中的许多教训仍然应该被严肃对待，并以之指导未来的政策制定。朝鲜战争的失败绝非偶然事件，战争前对对手力量的错误估算和信息的错误传达使得此战的广度和深度远远超过原定的计划。宏观政策和军事决策者未来必须对中国的战争潜力给予足够警惕。
（青年观察者黄郁译自3月21日美国《国家利益》，观察者网马力校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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