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解释的系统,比如冯书自己声明是“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与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其实就有“格义”之嫌,而陈寅恪虽然承认这些学问“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可言”,但是又背面敷粉地进一步申论,若这样一来,“著者有意无意之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薰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学者也,所著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接下来那一句“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真不知道是表彰还是批评。
其次是文献的运用,冯友兰虽然也相当关注文献年代的考订,但他基本上还是恪守旧说的,孔是孔、墨是墨,按照习惯地以书系人、以人设章,把孔、墨、孟、老、惠施与公孙龙、庄子等分作清晰的章节,但是,陈寅恪《报告》中关于伪材料与真材料的观点,儒家及诸子等经典皆非一时一人作品的看法,以及要用“纵贯之眼光,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的方法作考古式的研究,如果严格说来,是否对冯书也是另一种批评呢?至于在关于下册的《审查报告》中,更有意无意、皮里阳秋地点出冯书是“取西洋哲学观念,以阐明紫阳之学,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举了不少例子来指出冯书于佛教、道教及其对于新儒学之影响尚欠研究,“犹有未发之覆”之缺憾,似乎心中存有更高的学术标准和尺度。
这种更高的学术标准和尺度,并不只是针对他人的,也是用以自期的。陈寅恪是一个自期甚高的人,他既不想被国际学术潮流挟裹,又不愿意固执于乾嘉汉学樊篱,既不想趋时追新,又不愿意回到前清旧学框架之中,他有他一贯的立场。在1932 年给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写的《审查报告》下篇中提出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转用于学术,实际上就是他所谓“不古不今之学”,在1939 年给傅斯年的信中,陈寅恪引了陈简斋的诗句“还家梦破恹恹病,去国魂消故故迟”,还说读这两句诗“可明弟之情况也”(58 页),如果不嫌穿凿,稍加引申,这两句诗也可以放大来体会陈寅恪学术的心情和困境,挣脱国际大势回到故国传统是固步自封,离开固有思路投入西洋话语也是揠苗助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1957年给刘铭恕的信里写的那段话,他自己说自己最后所撰述的《柳如是别传》是“固不同于乾嘉考据之旧规,亦更非太史公、冲虚真人之新说”,记得章培恒先生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后记》曾经提到陈寅恪有一首题为《读史记列子》的诗,各种集子都没有收,很多人对这首诗的失收既注意又惋惜,其实这首诗的意思在致刘铭恕的信中又出现了。如果联系到1953年汪籛记录下来的陈寅恪关于“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这一要求,联系到他的《文章》一诗讽刺的“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的入时眉样,这里所说的既不同乾嘉旧规又不随马列新说的“不能入时”之学,仿佛说的就是他的“不古不今之学”。(《陈寅恪是怎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