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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看金庸,女看琼瑶”,似乎大众默认的读者分野首先来自性别。琼瑶笔下的男性,在爱情里永远表现得深情款款,她曾在自传《我的故事》里剖析自己:“我永远带着一份浪漫的情怀,去看我周围的事与物。我美化一切我能美化的东西,更美化感情。”这一度被视为误导女性读者。那么对男性来说,琼瑶笔下的感情世界是否也曾令他们感到困扰?
本刊采访了两位琼瑶的资深男性读者,作家韩松落和影评人谭飞,从他们对阅读经历的自述,回看“琼瑶热”的另一个侧面。
我第一次看琼瑶的小说是在1985年,那年我10岁,小说叫《六个梦》,刊登在一本杂志上。
《六个梦》给我的感觉是特别怪异、特别新奇,我从小看书很多也很杂,但很少看到这种民国题材的小说,琼瑶的写法和语言也让我觉得很陌生。我那时还小,很难注意到书里的爱情,感触更深的是那种时代感和人物的命运,小说里的六个故事都和战争有关,有个故事讲的是女主人公一直在等待爱人回家,她的爱人是个军官,我印象很深。
《雪珂》剧照
真正开始大量读琼瑶小说,已经是三年后了。那时候她的小说已经开始畅销,基本上随处可见。我上学很早,13岁就读初三了。那时候大学升学率很低,很多小孩不会读高中,而是去上中专或者技校,我有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就去了技校,一年读完就做了铁路工人,工资特别高,一个月能拿2000块。他买了好多琼瑶小说,也拿来给我看。那两年我大概看了超过50本琼瑶小说,有些我同学没买的书,我就去书店里站着看完。
我身边读琼瑶的男孩其实很多,但大家不好意思公开讲——我生活在甘肃一个县城里,那时候社会风气还很保守,对男性的男子气概有要求,如果一个男孩喜欢文艺或者穿不一样的衣服,都会被叫“丫丫子”,意思就是娘娘腔。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变成两面人了,在学校里交流武侠小说,周末跟朋友在一起交流言情小说。
《烟雨濛濛》剧照琼瑶早期的作品还不是唯美的纯爱小说,有明显的家国背景和历史元素,生活气息很浓,故事特别好看,写得也很质朴,比如《烟雨濛濛》《几度夕阳红》《庭院深深》《在水一方》等,其中很多故事都有战争背景,人物命运的起伏背后都有历史的驱动。
十几岁的时候,我的求知欲特别强,她的小说算是填补了我在历史和都市生活这方面的空白。我认为她早期的作品即使是拿纯文学的标准来衡量,也是很好的小说,而不应局限在言情小说或者通俗小说的领域来评价。她写于70年代以后的小说,我就没那么感兴趣了。可能是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开始拍电影,小说基本上是为她的电影服务,为了节省拍摄成本,故事情节集中在客厅、舞厅、咖啡厅,变成了“三厅”电影,题材反反复复围绕着爱情,越来越都市化。到了她在90年代写的小说,很多一看就是从剧本改过来的,大量简单的场景和对话,但故事都编织得非常好。
初中毕业以后,我再没看过琼瑶小说。这几年为了写作,偶尔会把她最好的那几本找出来翻一翻,不如初看时那么惊艳了,故事好像没那么动人了,但依然觉得是不错的小说,书里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活风貌的记录依然显得很珍贵。
《几度夕阳红》里,女主角李梦竹每天在灯下算账,看最近又有什么开销,她女儿要参加学校活动,需要一件裙子,她拿不出钱,只好拿自己的旧衣服改做了一件。有一天女婿要上门拜访,家里没有客厅,怎么办?就把一间卧室拆了,改造成了客厅……我记住的全是这些生活细节,这些东西一旦时代过去就没有了。我看侯孝贤、杨德昌的电影也最爱看这些。
电影《几度夕阳红》(1966年)宣传海报(台湾影视厅数位博物馆 供图)琼瑶作品里最让我向往的并不是爱情,毕竟那时候我还小,也怀疑世上哪有这样要死要活的爱情,加上学校和家里管得非常严,我们觉得谈情说爱是很羞耻的事情。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琼瑶对人情世界的描写,她的作品里总是有一帮好朋友聚在一起,像大观园一样,构筑起了一个人际关系的乌托邦。即使到了“三厅”电影时期,这部分场景也非常让我着迷,亲人朋友总是聚在一起,就算有矛盾、误会,也会很快消除,然后聚在客厅里弹琴唱歌。
《几度夕阳红》里,单是一帮年轻人在重庆沙坪坝的茶馆里唱歌、作词、作曲的情节,我就看了很多遍。我童年在新疆的那段生活就是这样,家里的客厅总是对邻居敞开,朋友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周末就一帮人出去打猎、钓鱼、郊游。现在的城市生活很少有这种人际关系了,大家都很讲究所谓的边界感,轻易不会上别人家做客,有些家庭连客厅都没有了,直接装修成了书房。
《几度夕阳红》剧照虽然我对琼瑶写的爱情无感,但她作品里那种细腻的情感表达还是对我产生过影响。小时候,总有人说我很细腻,那时候我很反感,觉得有碍自己的男子气概,现在想想,这跟我读过的书不无关系。某种程度上,是它们教会了我怎么更好地跟人相处,怎样去追求一种更深入的交流,怎样让自己变成一个更完整的人。
那个年代的很多作家,无论是琼瑶,还是金庸、古龙、倪匡,他们都很擅长描写完整的人,或是给出一种理想的人格。琼瑶作品里的人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人性的各个方面都很均衡,具备人性的厚度,比较有弹性,他们并不完美,也会产生矛盾,但同时又懂得自我纠偏,也懂得接纳别人。她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一些有精神问题的女人,但并没有被丑化,像《月满西楼》《星河》《问斜阳》,里面的“疯女人”个个内心都很细腻、丰富,之所以疯掉,是因为需求和环境发生了错位,但最后又都得到了妥善的对待。
《梦的衣裳》剧照或许也是因为只存在于理想中,琼瑶笔下的男性在我看来并不真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她小说里的男性,更像是女性化的男性,是女主人公性格的某一面,两个人的纠缠更像是一个人的天人交战。印象最深的是《心有千千结》和《梦的衣裳》,里面的男主人公除了围着爱情打转,基本上没有别的生活,动不动就眼眶红红、撕扯头发、辗转难眠,这样的男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接受不了,现在依然接受不了。爱情不应该是人生的第一要务,似乎是我内心对于人的固执的偏见。
很多时候,琼瑶看似在写浪漫的感情,但她在其中传达的观念很厉害。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她认为人不应该按贫富差异划分等级,她的标准是人的情感能力。在《还珠格格》里,小燕子会叫下人别把自己当奴才,她也不是主子,大家都是平等的。在《秋歌》里,女主人公出身贫穷,父母双亡,只剩下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弟弟,但面对富人家庭出身的男主人公,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甚至觉得自己拥有更高尚的人格和更充沛的感情。琼瑶的小说里也总能看到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故事,比如《在水一方》《水云间》,这些都让我觉得,灵魂、情感和才华对人是非常珍贵的。
《梅花三弄之水云间》(1993年)剧照(湖南经视 供图)现在大家对琼瑶的接受度没有那么高了,这当然跟时代的变迁有很大关系。跟我们生长的年代相比,那个年代的爱情存在很多障碍,比如战乱、礼教、门第和不可治愈的疾病等,现在多数障碍都貌似不存在了,障碍之不存,爱情将焉附?同时也是因为现在的人变了,很多本应该属于人的质地在被抛弃,像是勇敢、宽容的品质,大家都越来越像一个程序,程序还需要什么爱情呢?
我刚开始读琼瑶小说的时候已经上高中了,一直读到大学。高中正是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学校里不准早恋;后来我到四川大学读书,学校依然会严管学生恋爱,晚上有老师拿着手电筒到处检查,看谁在约会。那时候互联网也还没有普及,我们几乎没有渠道去了解爱情。作为一个憧憬爱情的男生,我感觉到一身的荷尔蒙无处安放,言情小说就成了很好的出口。
那时候成都有很多租书店,里面都是一些畅销书,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和琼瑶的言情小说都很受欢迎。琼瑶小说有着不亚于武侠小说的强情节,又能看到少男少女的隐秘心事,那种欲说还休的微妙情愫很吸引人。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读到《窗外》的感受,那种惊世骇俗的师生恋让人印象很深。
林青霞在电影《窗外》里饰演一位高中女生十年前我就说过,琼瑶写纯情故事的能力超凡,是我心中为数不多的美好的精神标本之一。我们身处“小时代”,纯情已经太奢侈了。她的小说都强调爱的核心位置,爱情比物质重要,无论男女都需要钟情专一,这无形当中也塑造了我最初的恋爱观,我和妻子就是从校园恋一直走到现在,几十年里结婚生子、吵吵闹闹,内心始终坚守着白头到老的信念。
琼瑶塑造的故事里,吸引我的不是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很难说哪个角色是我的理想型,因为感情永远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似乎也并不着重去塑造一个完美的男人或者女人,甚至我在她笔下的男性身上还看到了很多缺陷,好像无论年纪多大都有幼稚的一面,但总体上还是很可爱,她可能骨子里把男人当成小孩在看。相比之下,她笔下的女性反倒心理更成熟,对爱情更大胆也更执着。可能在她看来,女性在感情上主动一些并不可耻——这就是性别平等的意识,在那个女性普遍遭到性压抑的时代,还是很超前的。
进入大学以后,我开始大量看琼瑶作品的录像带,川大附近有很多录像厅。我很喜欢看琼瑶的现代戏,《彩霞满天》《海鸥飞处》《窗外》。那还是“二秦二林”的时代,秦汉、秦祥林、林青霞和林凤娇,俊男靓女看起来很养眼,看完就跟室友讨论谁更漂亮,真的能做一夜梦。电影里的人穿得都很时髦,骑着单车,住着漂亮的房子,满眼所及都是丰富、鲜艳的颜色,感觉很有生命力,简直就是荷尔蒙的象征,那时候大陆人的穿着都是灰蒙蒙的,反差太大了。
等到我开始谈恋爱以后,就很少再看琼瑶了,对我来说,完成了最初的情感启蒙,感觉不需要再看她的小说了。这可能就是两性之间巨大的差别,男性好像比较实用主义,过了那个阶段就不再需要情感导师了。后来我也看过一段时间的亦舒小说,虽然她对现代都市人的感情书写也很真实,但那种爱情和物质的交换心理,男女在爱情中怀抱的心机,对我来说已经很难亲近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港台流行文化席卷大陆的时期,跟着琼瑶一起进来的还有小虎队、张雨生、王杰,记得当时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一个叫《潮——来自台湾的歌声》的专题片,介绍了很多台湾歌手和音乐,看得我很激动。《还珠格格》在90年代末的播出也是琼瑶在大陆影响的巅峰,这还引起了大陆流行文化的焦虑,我记得当时王朔炮轰过琼瑶在“愚弄观众、低估观众智商”。大学毕业以后,我在《成都商报》工作,有一次采访琼瑶的丈夫平鑫涛,提起这段争议,他很坦然地回应:“《还珠格格》在大陆估计有5亿人观看,难道这5亿人都是可以愚弄的吗?说琼瑶‘矫情’‘无病呻吟’‘蒙骗观众’,那王朔先生也可以骗骗看嘛。”
我后来也进入了影视行业,看琼瑶就更多是从研究的角度去看。从《还珠格格》开始,琼瑶服务大众的意识就更强了,她开始把作品做成一种融合性的娱乐产品。《还珠格格》糅合了宫闱秘史、民间传奇、谈情说爱等各种元素,这对当时的观众来说无疑是很新鲜的。女主角小燕子也不再是她以往作品中那种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的形象,更像是一个进步的性别先锋,但对爱依然很忠诚。这就是琼瑶,她永远不调侃爱情。对爱保持敏感、尊重和欣赏,这样的浪漫贯穿琼瑶的一生。世上应该多一些这样的人,终生相信爱情、相信爱。
在琼瑶漫长的创作生涯里,她始终能掌握观众的泪腺密码,在我看来这是她最大的能力。如今要想让观众沉浸在一个爱情故事里,越来越难了,微短剧或许可以,但它是靠不停地反转,高效地利用时间,有时候狗血到没有下限、没有逻辑可言。
相比之下,琼瑶讲的还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价值观总体来说是正面的,拥有让大家被爱情感染的能力,那种男女在爱情中反复无常的纠葛跟现实依然是贴近的,剧情始终建立在人物的心理变化之上。关于她作品三观的负面评价,都需要放到当年那个时代环境中去衡量,用现在人的眼光去打量,不免有失公允。现在一切需要时间孕育的东西都被边缘化了,但琼瑶告诉我们,谈恋爱需要时间和过程,需要互相理解和包容,如果这样的追求都落伍了,那么很多所谓的“追求当下”都不过是伪命题。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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