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发生在公元四世纪上半叶,羯人石勒建立的赵国。
石勒自称赵王,建社稷立宗庙,改元为赵王元年,虽未称帝,其实已然独立建国。赵王右长史程遐,是石勒的继承人、赵王世子石弘的舅舅,受命总执朝政,归附赵国的汉人官员,对他无不敬服,已是这个新生国家的实际宰相。
这一天夜里,一群强徒大摇大摆闯进了程遐的府上,二话不说,将家丁护卫打得七零八落,又把国舅爷兼宰相大人按在地上,痛揍一顿。然后当着程遐的面,几十条精壮汉子把他的妻子、小妾,女儿,同时也是赵王世子的亲舅妈、表姊妹,就这么给轮流凌辱了。事后,强盗们将程遐家中的金银财物席卷一空,剥光了那些可怜女人的衣裙作为战利品,高声唱着胡歌,跳着胡舞,扬长而去。
遭遇如此奇耻大辱的程国舅,眼看着那群威武雄壮的套马汉子背影,却是欲哭无泪,甚至连骂一句“天杀的胡贼”都不敢,只因那些强盗们的去处,正是车骑将军石虎的府上。石虎是石勒的侄子,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程遐屡次向石勒进言,谋划削夺其权柄,此事正是那位的国家首席大将,明目张胆的私人报复。
更不用说强盗们这么做,在这个国家居然是合法的。而如果胆敢骂他们,便犯下了赵王殿下三令五申严禁的死罪。程遐虽然是百官之首,皇亲国戚,可他既然身为汉人,那么在羯人当道的赵国,天生就天生低人一等,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以遐为右长史,总执朝政,自是朝臣莫不震惧,赴于程氏矣。……季龙深恨遐,遣左右数十人夜入遐宅,奸其妻女,掠衣物而去。】——《晋书·石勒载记》
关于羯人这个民族,史书上记载了他们深目、高鼻、多须的外貌特征,和蒙古人种长相的南匈奴人截然不同。历代史学家一般根据「匈奴别部,羌渠之胄」,认为他们是羌渠即中亚的康居人,也有主张他们是西域石国人,或者月氏人,总之同属于欧罗巴高加索人种的一支,他们最早是作为匈奴人的战俘被带到中原,论人口户数,也远不能和匈奴、鲜卑、氐、羌这些大的胡族相比。
根据俄罗斯境内南西伯利亚古墓中出土的古月氏武士头颅复原图,可推想出石勒、石虎本人的外貌,和汉人确实是泾渭分明。何况他们原本大多信奉波斯文化的祆教,即拜火教,因此对汉人的疏离感,远大于同样以蒙古人种为主的匈奴人或鲜卑人。
羯人相貌大致复原图:
哪怕永嘉南渡已经三四十年后,羯赵政权也经历了一两代人后,后来的羯赵皇帝石虎与其亲随死党们,还是习惯将赵国境内的千百万汉人民众称为“晋人”,和南方的东晋王朝视同一体,而从来不曾真正视为自己的国民。
因此,当羯人石勒一朝得势,控制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后,为了巩固自己统治,便裹挟其他各自非匈奴、非鲜卑、非氐羌的杂胡部落,和羯人混而为一,生造出一个以羯人为核心的所谓“赵国国人”族群。然后,在中国历史上破天荒第一次,针对汉人这个华夏主体民族,推行严酷的种族隔离和民族歧视制度。
羯赵高祖明皇帝:石勒
石勒禁止汉人称羯人为“胡”人,“羯人”,而必须尊称为“国人”,违者重惩;并允许这些“国人”随意劫掠汉族百姓,甚至是高级汉人官员,可以任意索取,免受责罚。
有一次,汉臣樊垣被从参军擢升为章武内史,入宫谢恩,石勒却看到他身着破衣破帽,一时大惊:「樊参军竟穷到这个地步!」樊垣生性诚实,坦然回答:「刚才路遇“羯贼”,资财都被他们抢光了。」随后当即醒悟过来,自己已经犯下了石勒的严令,连忙叩头请罪。
好在这回正碰上石勒心情尚好,对那些积极效力于他的汉人官员,他偶尔也大发慈悲,赦免其一时斥骂胡人的口误,或是赏赐他们被羯人掠夺的资财,以示对自己属下的安抚,樊垣这才躲过一劫,得赐钱三百万以压惊。
从樊垣因为一时忘“羯”讳,竟吓得叩头泣谢可知,在石勒治下的羯赵帝国,汉人对羯人的抢掠欺凌,只能逆来顺受,别说还手,甚至都不能回骂。即使是汉人高官,亦不可免。从宫门执法官冯翥“惶惧忘讳”事可看出,汉人对其他各族胡人,也不得在公开场合称呼“胡”字,否则便是犯了石勒的严令,同样其罪当诛。若说这就是“文字狱”的雏形,只怕更严苛于后世满清百倍了。
至于后世有些论者,非要拿这种事来赞扬石勒如何“宽大仁慈”“爱护汉人,一视同仁”,恐怕实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得不轻,就如同说满清给吴三桂孔友德们封王,便等同于视天下汉人如手足骨肉一般可笑。石勒如此纵容羯人的暴行,当然导致了羯赵政权的民族矛盾极度尖锐,也给未来羯人整个民族被灭族埋下伏笔。
石勒此前最信任的汉人,是被他称为“右侯”而不直称其名的张宾。张宾本是晋朝中山太守张瑶之子,自诩有张良之才,在石勒挥军乱山东时,提剑军门自荐,被石勒信任为谋主,史称其计无虚发,算无遗策,石勒能够成就一方基业,统一中国北方,大都出自张宾之谋。他建立赵国后,封张宾为右长史、大执法,总揽朝政,位冠群僚。
羯赵右长史、大执法,濮阳侯:“右侯”张宾
可惜,同患难易,同富贵难,另一名汉臣程遐,因为他妹妹生下了石勒最看重的世子石弘,所以从长乐太守一路升迁为宁朔将军、右司马,在朝中与张宾争权。清河张披本是程遐的长史,两人还有同性私情。后来张宾以张披才高,举荐他为别驾,参与政事。
程遐失去爱人和心腹,更加痛恨挖墙角的张宾,便请他妹妹帮忙向石勒吹枕头风:「张披与张宾都好招揽游侠,他们府上每天门客云集,朝野物望皆归之,非社稷之福。为了国家,还是除掉张披吧。」
对这样明显的挑拨离间之言,石勒听信了,将张披斩首,张宾知道此事是程遐针对自己,不敢替张披求情。朝中百官无不因此震惧,之前他们整天登临张宾府邸,之后便转去拜候程遐府上了。
羯赵右长史、右仆射、吏部尚书:程遐
不久后,张宾死去,石勒一边恸哭:「上天不愿我一统天下么?为何这么早夺去我的右侯!」,一边让程遐接替右长史之位,总执朝政。程遐的才干显然远不能和张宾这个五胡时代首屈一指的谋士相比,献计谋策常不如石勒之意。石勒因此感叹:「右侯舍我去,令我整天和此辈共事,实在太残忍了!」——失去的永远是最好,此时伤心已是太迟了。
程遐搬走了张宾这块看似坚不可摧的挡路石,总揽朝政,朝臣竞相逢迎投靠,正是志得意满。为了自己世子外甥的江山永固,他把下个目标对准了车骑将军石虎。
石勒定都襄国后,不常出兵征战,全靠石虎在外领军,因而让石虎掌握了赵国军权。邺城这座昔日曹操营建的魏都,更成了石虎据为己有的根据地。程遐和石勒经过秘议,在邺城营造宫殿,由世子石弘镇守,然后顺理成章将石虎家眷从邺城迁出,以此虎口掏心之策,夺去了石虎控制邺城的大权。
石虎自然勃然大怒,他虽不能直接阻止石勒对他的削权,但报复程遐却是绰绰有余,于是就有了本文篇首那出奇案:石虎派遣属下亲信士兵数十人夜闯程遐家中,当着他面将他妻妾女儿尽数强暴,剥光她们衣物扬长而去。
而同样被程遐进言削权,从张宾、石虎两人的不同反应,也能看出在羯赵政权,汉人高官和胡人权贵的实际地位差距,实为天壤之别。
五胡乱华至南北朝前期,虽有张宾张孟孙、王猛王景略、崔浩崔伯渊等汉人英杰,在胡族政权挥斥风云,叱咤一时,但他们实为无根之萍,本身并无任何根基和实力,一切权柄皆依赖于胡族君主个人对他们的信任,不过因人成事、“狐假虎威”而已。是远不能与石虎这样直接手握重兵、在军中亲信党羽众多的胡族部酋相提并论的。后者才是胡族君主们明明知道其野心勃勃、明明根本不信任、却又不得不依靠倚重的统治根基。
程遐的妻女同时也是世子石弘的至亲,石虎这样公开胆大妄为,狠狠打石勒父子的脸,石勒又是如何应对的?将原车骑将军府所统的五十四营禁军万人,尽数配给石弘,又派骁骑领门臣祭酒王阳,专统六夷兵马辅佐之。而石虎则被派出外,连年进兵,对付前赵皇帝刘曜,此事也就这么揭过了。
石勒后来和石虎合兵,于洛阳大战生擒刘曜,进而统一除凉州和辽东之外的整个北方,自称皇帝,加封右长史程遐为右仆射、领吏部尚书;石虎则被加封为太尉、守尚书令、中山王。
凌辱妻女的大仇人,变成了自己的名义上的顶头上司,以程遐的心胸,恐怕虽然得到了帝国宰相的正式名号,也未必能十分欢喜。可谁让他为求功名富贵,定要投靠羯人呢?
说白了,在羯赵政权这种极度压迫汉人的体制下,以石虎仅次于石勒的第二号“国人”身份,打击报复一个哪怕是身兼国舅和宰执双重身份的汉人高官,也就如同殴打一条落水狗一般。
羯赵中山王、太尉:石虎(后为大赵天王、羯赵太祖武皇帝)
别说程遐遭受如此明目张胆的暴行,敢怒不敢言;就是石勒也不愿轻易开罪石虎。石虎原本以石勒继承人自居,见石勒培养自己儿子为继承人,一直极为不满,甚至扬言等石勒一死便要杀光其子孙。石勒反而屡屡加恩,以为安抚。
程遐屡次进言铲除石虎,石勒实在不耐烦,反问:「中山王石虎是佐命功臣,骨肉至亲,应当担负伊尹、霍光之任。你是不是怕将来辅佐幼主之日,不得独擅国舅之大权?才非杀中山王不可?放宽心,我也会让你做顾命大臣的。」程遐听此诛心之论,哭泣恳请,「若不杀石虎,社稷不复血食矣,」石勒不听。
说到底,只因为羯人是以小族凌大国,正如履薄冰之势,若因内斗伤筋动骨,便再也难以压制汉人和其他胡族,所以石勒承受不起清洗石虎一党的代价,除此之外,更兼有对汉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在他眼里,若当真铲除了石虎,谁知道自己死后,程遐这个外戚重臣,会不会学王莽、学匈奴汉国的靳准一样,反攻倒算,谋朝篡位呢?
石勒借评论刘邦、曹操、司马懿之事,煞费苦心敲打石虎,乞求侄子“莫欺孤儿寡妇”,但对石虎这种穷凶极恶、全然不可理喻的野蛮人,也不免是对牛弹琴。
等石勒死后,石虎立即发动政变,强迫石弘继承皇位,权当作对石勒生前苦心安排的嘲讽;顺便将程遐和另一个屡次进言削他权柄的重臣徐光处死。两年后,总揽赵国大权的石虎在剿灭众多反抗势力后,将石勒子孙斩尽杀绝,自立为大赵天王。
石虎执政下的羯赵政权,更变本加厉穷兵黩武、残虐汉民,民族矛盾愈发激化,不到二十年后,羯民族被一个倒戈奋击的汉人英雄灭绝。他就是未来的冉魏皇帝冉闵。
冉闵之父冉良,十二岁时被石勒军俘虏,被石虎强迫做了他的养子,改名石瞻,在赵国拜将封侯。冉闵从出生下来就身陷羯虏部众,果决骁勇,屡建奇功,独领一军。石虎死后,冉闵出兵扶立石遵为帝,总揽朝政大权,石虎的一众子孙石遵、石鉴、石祗、石琨等人却里应外合,定要取他性命。
冉闵也曾误信石遵立他为储君的许诺,以为能靠自己的卓著才能和累累战功,能成为赵国皇帝,最后却被冷酷的现实无情打醒。原来在这些羯虏眼里,汉人终究是走狗,他们一样坚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为一身汉血汉骨激励沸腾,冉闵一朝警醒,充当了历史的审判者和执剑人,一声令下,「赵人百里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门」「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赵国境内的汉人百姓纷纷响应,将二十余万羯人尽行诛杀。
冉魏皇帝:冉闵
此事正是自石勒乱华起,汉族民众受尽石氏一族暴政和羯人欺压的痛苦,压抑了三十年的屈辱和怒火一朝爆发,亦是石勒石虎乃至所有为恶多端的羯人自食恶果。过程虽不无过激,却代表着被杀戮被损害的广大汉人百姓的集体复仇,实为民心所向。
此时的汉人还没有被宋明儒家湮没血性,仍遗存着秦汉的血气刚勇,便是君待臣如草芥,臣亦当以寇仇报,何况是一群胡寇?毕竟连孔子亦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石勒、石虎生前恶贯满盈,死后妻儿受戮,连带恶行累累的羯民族被彻底诛灭,确是历史真正的无情审判。而臭名昭彰的羯赵政权,也以其空前暴政和种族压迫,作为史上罕有的禽兽帝国载入史册。
官方正史《晋书》记述石勒、石虎相关事迹时,虽然也肯定石勒“一时之杰、亦曰时英”的能力,但主要篇幅都是贬抑之辞,并认为冉闵诛灭羯人,正是对石勒“剽邑屠城、既穷其酷”,大肆杀戮晋朝军民百姓的历史报复。
【世龙之殪晋人,既穷其酷;永曾之诛羯士,亦歼其类。无德不报,斯之谓乎!中朝不竞,蛮狄争衡。尘飞五岳,雾晻三精。狡焉石氏,怙乱穷兵。流灾肆慝,剽邑屠城。始自群盗,终假鸿名。勿谓凶丑,亦曰时英。季龙篡夺,淫虐播声。身丧国泯,其由祸盈。 】
石勒发明的“国人”制,是历史上胡族第一次以制度化和法令形式压迫主体民族,可算得上未来推行“四等人”制度的蒙元王朝和八旗制度的满清王朝的前驱。因此只要写汉字说汉话,接受华夏文明的族群还在,石勒这种人便注定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一千年、一万年。
这是对历史人物的苛责么?并非如此,没有人可以超越自己时代,石勒确实不可能建立一个如后世隋唐那般的胡汉和谐相融的帝国。可只需看看哪怕同为十六国时期的胡族政权,之后的慕容燕国、氐人苻秦、羌人姚秦,如石勒这般搞了类似针对主体民族的种族隔离和野蛮压迫制度的,又能有几家?
中国古代各王朝当然并非单一民族国家,汉唐至宋明以胡人之身而跻身高位者皆不绝于史。
然而即使是胡族将领可为高官显贵甚至异姓封王的唐朝,唐诗中照样大把的「杀胡、斩单于、胡无人」词句,李世民一边接受众胡部族的“天可汗”尊号,一边大谈「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包括魏征的「夫戎狄人面兽心,弱则请服,强则叛乱」,
针对的就是从永嘉之乱起,让石勒辈寇虏得志,汉人数百年沉沦的切肤之痛,总结的深刻教训。可惜尚远没有清算彻底,便在于对张宾、程遐这种积极效命于胡虏的汉官的历史评价上。
羯赵政权下,汉人高官可被胡人草寇随意掠劫,国舅妻女会被一群兵卒轮辱,寻常百姓待遇更不如猪狗,这些触目惊心事实,以张宾、程遐们的见识,当真不明白么?可是他们为了一己功名之私,根本不在乎。
他们想的只是自己如何功成名就,只在乎自己在胡族政权有没有更好的仕官前途,至于管仲、孔子以下诸位圣贤教导的华夷之分,早就抛诸脑后了。这样的人不是汉奸,还有什么人算?
中华统绪不绝如缕,从来并无在宋明时为人唾弃的汉奸罪行,在两晋就不算的道理。可惜《晋书》作为唐朝的唐朝的官修史书,宰相主编,天子做赞,是南北朝后融合胡汉后的产物。隋唐皇室自己的祖上,一样有效命胡族政权的历史,因此对效力胡族政权的著名人物,如张宾、王猛、崔浩辈,非但不加深刻批判,反而相当程度上肯定其功业,赞叹其能力。
这种轻民族气节而重个人功名的历史观,很快就被安史之乱时残酷的现实打脸:积极为安禄山出谋划策的叛军谋主严庄,灵宝大战全歼二十万唐军的叛将崔乾佑,雍丘之战围攻张巡的叛将令狐潮,不都是一群毫无气节的汉人么?
正因为在汉人复兴的隋唐时期,没有对张宾程遐辈加以彻底清算,令之遗臭万年,后人唾弃羞与为名;唐修《晋史》中错误观点延续下来,才让后世无行士人,只需不曾食汉家天子之禄,给异族卖命便毫无道德压力。
于是才有了韩德让、刘秉忠、范文程等才高德薄之人,纷纷以张宾王猛们为榜样,自诩无双国士,以个人功业为重,以民族大义为轻;未来蒙元、满清入侵,神州两次陆沉,上亿生灵性命沦丧,发端之一正源于此,于华夏民族可谓遗祸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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