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追剧结束，周末聊两句。陈忠实先生的原著中学时就读过，是老毛我最早的性启蒙读物之一，初时懵懵懂懂，后来读过不止一遍。这部剧整体上讲，算是良心之作，张嘉译是主演，同时兼艺术总监，比人民的名义反腐、深夜食堂泡面这些神剧强多了！电视剧基本最大程度忠实于原著，很多情节其实比原著刻画更细腻，以至于显得有点冗长。
《白鹿原》开篇就是巴尔扎克的名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白鹿原不是小说，是通过一个关中平原的小村子，两大家族的悲观离合，浓缩了从辛亥到解放这一段沉甸甸的国史。白鹿原=百年孤独+静静的顿河。虽然表面上像《百年孤独》，荒诞夸张，充满浓厚的神秘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但实际上更像《静静的顿河》。静静的顿河，通过顿河流域一个哥萨克男人在一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内战期间的命运，折射出哥萨克民族的秘史。白鹿原借鉴了很多，文学技法无国界。故事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原型，陈忠实不是创造出来，而是挖掘出来，然后用离奇的手法组织叙述展现在读者面前。陈应该是下足功夫梳理了当地县志、民间传说，白鹿村所在的滋水县就是陕西蓝田 。
百年孤独写了南美的秘史，静静的顿河写了哥萨克人的秘史，白鹿原写了中国农民的秘史。白鹿原的惊艳之处就在于历史感，忠实的再现了那一段历史。不需要人为加工，不需要价值评判，历史的本来面目本身就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近代百年国史大起大落，风云变幻，不停翻烧饼，现实本来就比小说还魔幻。
小说的立场，是上帝视角，以“天不仁万物为刍狗”的视角，客观再现了白鹿原这个舞台上各色人等的表演。原著对现代化的政治潮流非常克制，没有对国共太多的褒贬，这一点很像姜文的《鬼子来了》，没有对共军、国军、日军太多的价值评判，而是忠实的反映了当时战争时期底层农民的原生态的生活、思想和情感。
如果说原著有倾向，那么陈老是倾向于保守主义的，倾向于重新审视传统。很多人说《白鹿原》是为地主翻案，也不无道理。这从故事的人物设定能看出来，正面人物不是投奔革命的鹿兆鹏、鹿兆海、白灵、黑娃，更不是后期黑化的白孝文，这些人的命运轨迹和结局，不乏荒诞，而又略带嘲讽，却又符合历史的逻辑。国共的代表人物鹿兆鹏、岳维山，借朱先生的话说，“都不是君子咧”！作者心目中的正面人物，带主角光环的，有两位：一个是白嘉轩，一个是朱先生。
这两个正面人物，不代表任何社会新思潮，都是中华传统食古不化的顽固派。毛主席在分析农民问题的时候，说过捆绑农民的五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绅权、夫权。大儒朱先生代表神权，族长白嘉轩代表族权、绅权，乡约田福贤、鹿子霖代表政权。这是传统农村的三权分立结构。国共之争，逐鹿天下，争的是政权。白鹿原对政权这一极的态度，总体是蔑视的，嘲讽的，批判的。政权的公共权力，无论是统治还是革命，对农民的生活带来的不是改善，往往是外来的压力和戕害；真正符合本土农民利益和价值观的，是朱先生+白嘉轩，是千百年传统乡土自治形成的自发秩序。
可以说，朱先生是白鹿原上的精神领袖，白嘉轩是白鹿原上的政治领袖。政权的代言人鹿子霖嘲笑白嘉轩：“他一生就知道在祠堂里弄事。”对了，白嘉轩总说原上活靠一股气，这口元气就是祠堂，祠堂是远山人精神之根，任你外界千变万化，我自岿然不动，以不变应万变，这就是传统价值的底气。祠堂就像基督教的教堂，儒家文化、祖先崇拜就是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乡约是信仰的规范化，乡土中国，真正法律不是政权制定的白纸黑字，因为农民不识字，也没有法庭，真正约束农民、塑造秩序、主持正义的真法律，就是乡约。白嘉轩通过营建祠堂、修订族谱、确立乡约、主持仪式、制裁违纪等一系列努力，就是为白鹿原建立秩序。而给这套秩序赋予灵魂的，就是孔孟之道的朱先生。
白鹿原就是中国的缩影，这就是中华文明二千年的秘史。白鹿原再现了这一套秩序的建立、维持、奋斗、抗争，以及现代化风潮的冲击、国家政权力量的渗透，最终动摇、撕裂、崩溃。
中华文明绵延三千年不断绝，不能说生命力不顽强。而鸦片战争之后，中华文明被迫卷入全球化，李鸿章哀叹，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白鹿原展示的，就是在这大变局的风云激荡中，不同阶级、不同家族、不同人物的的挣扎、斗争和命运。
忠实再现这一段风云激荡史，这就是白鹿原的惊艳。
同理，败笔就是，对陈忠实的不忠实。原著里头封建迷信怪力乱神不可言说之事太多，电视剧改编压力山大，忠实反映陈忠实小说原貌，只能是奢望。白鹿原改编最扯淡的，是开头和结尾，首尾均是败笔。原著最开始的一幕，白鹿斗争第一个回合，是白嘉轩巧夺风水地，这一个重要情节改编成了欺诈肥水田套利，太离谱，不但不符合白嘉轩这个人物的性格，白嘉轩是个厚重保守的正统人士，怎么可能为了一块地下有水的田欺诈同村大佬，完全不符合人物性格。在那个时代只有风水宝地，这种事关千秋万代的大事，才能诱惑白嘉轩这种乡村实力派动心。这也是全书中唯一能够反映出白嘉轩最腹黑老辣的一笔。原著以巧夺深水地开局，拉开了白鹿原两大家族争权夺利的序幕，实际上是一根暗线贯穿始终。
最后的结局，糟蹋原著，烂尾了！电视剧结局，硬加了个光明和谐的尾巴，白嘉轩大义灭亲检举孝文，那黑娃还有必要死吗？黑娃之死还有力度吗？白嘉轩鹿子霖俩好基友晚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估计陈忠实九泉之下都会被气跳起来！小说里的白灵活埋、黑娃枪决，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女，是全书悲剧的高峰。机关算尽的鹿子霖吓疯了，两个优秀儿子无论走国共路线均不得善终，而白嘉轩的不肖子白孝文反而翻身统治一方的白县长，白家彻底碾压鹿家，巧夺风水地与结局是暗合的，首尾呼应，呼应的是开篇白嘉轩巧夺风水地，两大家族的斗争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贯穿始终。影视剧把巧夺风水地变成了谋取肥田，白鹿和解幸福善终，整个书的情节就支离破碎了，也丧失了悲剧的震撼力。
遗憾，原著结尾，自己对照感受吧：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是县长，也许正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时，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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