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屏令人生厌的狗血黄暴八卦中,有这样一条新闻,波叔看了,内心唯有感动。
7月6日,29岁的火车站值班员
徐前凯
为了救一个横穿铁轨的68岁老人,跳下运行中的列车,在几秒内把老人推出危险区域。
老人安然无恙,自己却被列车辗过右腿,因是离断伤,只能从右腿膝盖上方进行高位截肢。
这样做,值吗?
这个问题35年前就有人用相近的方式问过,并且他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名大学生,应该懂得自己生命的宝贵,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为国家创造大于本身价值的价值,而不是去换取一个六十九岁老农的生命。
拿了金子去换取等量的石子,总是不合算的。
这段话发表在1982年11月9日的《文汇报》,立即引爆了全国性的大讨论。
文中说的那个大学生,是曾经在全中国无人不晓的救人英雄——
张华
很巧,张华是35年前的今天、1982年7月11日牺牲的,当时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的大学生,年仅24岁。
那天,是个炎热的夏日。张华正在西安市康复路的一家裁缝铺上改衬衣,准备暑假带给南京的妹妹。
突然有人喊救命。
呼救声从路对面的粪池传来。69岁的掏粪工魏志德正在疏通粪池,在36~37度的高温下,粪池产生了大量有毒沼气,他被熏得昏倒落入粪水中。两个拉粪的青年农民见状,马上惊慌地大声呼救。
衬衣都没拿,张华就和裁缝铺店主,还有油糕摊掌柜一起冲了过去。
魏志德整个人淹在3米深的粪池里,脸朝下,只有头发露在外面,一动也不动。
粪池是一个半间房子大小的密闭式地下化粪池,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出粪口露出地面。要救人,就只能从那个出粪口下去。
油糕摊掌柜扛来了梯子,他一脚踩上梯子,正准备往下爬,张华拦住了他。
你年纪大,不要下,让我下。
张华左手紧紧握住梯档,转过身去,伸出右臂,从1米外的粪水中拽过魏志德,抬头对人们喊:
人还活着,快放绳子!
这是张华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张华牺牲前一周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刚说完,他就一头倒下,和魏志德一起跌入粪水之中。
围在上面的25岁奶牛厂工人王宝安马上反应过来,一定是粪池里的沼气把人熏昏的。人们往粪池里一共灌进了15桶水,试图冲淡沼气的浓度。
王宝安在自己腰上系绳子,用湿毛巾捂着口鼻,爬下粪池。第一次被呛得受不了,上来又绑了一条湿毛巾,第二次下去,才把张华和魏志德捞了上来。
人们用清水冲去他们满身满头的蝇蛆和污物,又在大街上拦了一辆车,送去西京医院抢救。
但是太晚了。
人工呼吸,无效;
注射强心针,无效;
清除呼吸道异物给氧,无效;
最后,开胸直接按摩心脏,也无效……
24岁的张华牺牲了。
他要救助的69岁的魏志德也没有获救。
张华的同学们一开始听到噩耗根本不敢相信。当天下午,四中队一共98个学生,立即赶到西京医院,分批进入太平间,向张华告别。
张华同班同学的毕业照,可惜没有他
张华所在班的班长、现任海军总医院干部病房心血管内科主任朱晓法记得,张华穿着部队发的白衬衣和蓝军裤,身上还没冲干净,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
第四军医大学的校园拉起了一条横幅:“沉重悼念张华同志”。同学们纷纷去买纸扎花圈,还有几个连夜冲洗张华的照片,一间间宿舍敲门收集学生签名,打算为他申请一等功。
张华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最后送别张华
张华成了英雄,也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荣誉和评价:
约一周后,经请示兰州军区,第四军医大学校党委作出决定,给张华追记一等功,批准他为革命烈士。
随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发布《关于开展向张华同志学习的决定》,教育部、卫生部、共青团中央、全国学联等也纷纷发文号召。
10月18日,新华社发表张华事迹的报道。
10月28日,张华的事迹汇编成《新一代的理想之歌》出版,叶剑英题写书名。
11月25日,中央军委授予张华“富于理想勇于献身的优秀大学生”荣誉称号。
张华成了80年代中国最著名的青年榜样之一。
张华(后排左一)和他的同学们
如果一切只停留在这里,张华只是1949年后出现过的众多烈士和英雄之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张华的献身最有价值的,在于他唤醒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人
对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关系、对利己与利人的关系、对人生的价值
这些重大问题的思考。
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风烛残年;
一个是稀缺的大学生、中共党员、军人,一个是身处社会底层的掏粪工;
一个无疑会在日后产生巨大的社会价值,一个基本已经不再产生社会价值,即使有,也是可替代程度很高的体力劳动。
从来没有一件事,能如此直接而残酷地把两个生命的价值摆在同一架天平之上,迫使人们不得不从中做出选择。
这样的思考,开始于一封质疑张华行为的信件。
10月下旬,《文汇报》在上海的编辑部收到了一封来自杭州师范学院的读者来信,那个化名
“多言”
的读者提出了文章开头的那个问题。
“多言”认为,培养一个大学生比培养一个农民需要耗费更多的国家资源,从社会价值来说,一个大学生也一定会比一个农民高。
所以,一命换一命,这是亏本的投资,不值得。
来信发表了,题目是
《大学生冒死救老农值得吗?》
。
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后的20天内,有4500多封来信寄到《文汇报》,激烈地对这个问题讲述自己的看法,其中有1/3是大学生。
必须要了解那个时代,你们才能理解,这场大讨论为什么能够引发那么多人的争论。
要知道,那是在1982年。大学生,不像今天只是高中毕业后一个接近必然的选择。那时候,“大学生”,代表了什么?
有四个字最合适:
天之骄子
那个时代的大学生,就意味着之后的人生道路全部为你铺平。
除此之外,张华身上还有另两个更重要的身份:中共党员,军人。
就在这个月初,张华的8个男同学组织了一场“第四军医大学七九年级四队六班(张华班)同学联谊会”,这8个同学,大多是享誉军内外的教授、博导。
这就是说,如果在1979年以沈阳军区空军系统第一名考入大学的张华顺利开展他的人生,前途同样光明。
而且,那个时代大学生无一例外都是由国家出钱培养,这也让人提出:这样的牺牲,是不是对资源的一种浪费?
当时已经进入改革开放,中国人开始掀起一轮轮的思想解放运动,人们敢于说真话,也敢于说和别人不一样的话。
有人支持张华。
读者叶春生说:
张华是我们时代的“金子”。
读者雷达说:
张华的先进事迹必将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激励大学生们奋发向上,为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作出更大的贡献。
但也有人支持“多言”。
有人认为,思想可以称赞,牺牲并不值得。也有人认为,这不是马克思主义所倡导的,而是一种掩盖着的宗教信仰。还有人说,假如我是张华,我就不下去救。救人也有限度,只能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明知自己不会游泳却跳到河中去救人,这不是送死吗?两者皆失。勇敢不能代替胜利。绍兴师范专科学校一位读者来信说: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要否这样花那么多的笔墨地进行宣传和赞扬?
张华的同班同学、现任天津市冶金医院院长范力恒也承认,当时真为张华感到不值,因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批大学生实在吃香得很”。
但是35年后,范力恒的想法改变了:
生命不是算术题,道德也不能用加减乘除来换算。
在报纸上的讨论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席卷全国,影响深远。在那几个月里,《人民日报》发表了6篇相关报道和评论,《光明日报》36篇,《文汇报》71篇。
争论是从“多言”开始的,也是从他结束的。
1982年12月7日,“多言”在《文汇报》发表了他的第二封来信《重新思索,重新认识》:
今天我又给你们写信了,但现在我的看法与一个月前写信之初是截然不同的了。以前,我对张华冒死救老农的英雄行为很不理解,反而得出一个“不值得”、“不实际”的结论,写信向你们求教。经过这场讨论,也就是深入向张华学习的活动,我看到了张华烈士对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出的巨大贡献,也看到了自己认识上的错误。
抛开带有时代印记的表述方式,1982年展开的那场大讨论已经触及了讨论的每个角度。“多言”的转变也很能说明问题。
但时至今日,当徐前凯救人断腿的新闻出现,“大学生冒死救老农值得吗”这个问句仍然有人在问。这说明,张华仍然没有过时。
也许是中国自古以来对个人价值的重视程度不足,所以在思想解放的过程中,我们往往会比别的国家更纠结于这样的问题。
《拯救大兵瑞恩》的故事你们都知道吧,1998年,作家梁晓声看到这部电影,又想起了十几年前因张华而起的大讨论。他感慨万分,写了一篇《冰冷的理念》,发表在《文汇报》:
那老人即使获救,究竟还能活几年呢?他对社会还能有些什么贡献呢?……这样一位老人的生命,与植物人的生命又有什么区别呢?其生命价值,究竟在哪一点上高过一草一石呢?而一名大学生的生命价值又是多么宝贵!他也许由本科而硕士而博士,而博士后,而教授,而专家学者,他的贡献,不是简单可以预估的……
这是当年在大学里代表了似乎绝大多数学子们的观点。……十五六年前,连我自己也不能对张华的死作出非常自信的评价。
然而只过了一个多月,他也像“多言”一样,想通了。他在《中国青年报》发表《再谈“冰冷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