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有本小说《烟云》,写的是个年轻人去了新的城市,发现那里到处都是烟尘,纤细如娟,落在桌子上,怎么都擦不干净。这人的新工作是在《净化》杂志,该杂志愿景是“净化空气中的烟雾、化学散发物和燃烧排放物”,经常举办国际会议“讨论日益严重的烟尘问题”。
不见长安见尘雾
文 | 王琛
我来北京工作两年多,一直住在东五环外一座小房子。两年下来,我算是见证了郊区的变化:刚来的那个冬天,小区对面还是块荒地,草木幽深,如今几座高楼立在上面,楼下是灯火璀璨的商业城,车水马龙,不仅有一家漫咖啡,还有一家漫猫咖啡。朋友说这正是郊区气质。我从没搬过家,但住的房子却越来越好——最早它是四万元每平米,上个星期,路过一家房屋中介,我看到那数字陡然变成了八万。我感到腿有点重,走了几步,仰望天空,决定往乐观里想:没坏处,这也说明我的生活质量翻一倍了。
小区离首都机场近,身在航线下方,每天有上百架飞机来来回回,从窗子看过去,它们慢吞吞呈爬行状,爬过去就没了,只留下渐行渐远的轰鸣。小时候我虽然很忙,但也忙里偷闲,爱往天上看,因此没少见过飞机。那时飞机也是慢吞吞在天上爬,但是尾部总是拖着一条绵长的白线,飞机不见了,白线却经久不散,好似回味着岁月的悠然。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几条白线留在天上,像一道道划痕。后来我听到王菲唱歌,“天空划着长长的思念”,也放下作业不做,跟着忧伤起来。可等我也真来了北京,天上已经没了白线,根本没有歌里那么忧伤,飞机也显得鬼鬼祟祟。
我们都知道这原因在于天空这个背景板颜色不对。往日的天空是永恒的蓝色,现如今只有灰蒙蒙一片。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有本小说《烟云》,写的是个年轻人去了新的城市,发现那里到处都是烟尘,纤细如娟,落在桌子上,怎么都擦不干净,好玩的是,这人的新工作是在《净化》杂志,该杂志愿景是“净化空气中的烟雾、化学散发物和燃烧排放物”,经常举办国际会议“讨论日益严重的烟尘问题”。
我的膝盖中了一箭——按照过时的网络说法——我读到这书时,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心里很有点激动,觉得首先是冥冥之中有天意,昨日的世界重现了,我呆在历史里遥远的一隅也不至于孤单。再经过网络检索,我就更为快慰了:《环球时报》说,意大利空气污染严重,罗马、都灵和米兰相继限制私家车出行,还取消了烟火表演;另有一条新闻,意大利有个小镇圣维塔利亚诺,为了降低污染,已经禁止使用木柴烤制披萨了。意大利是足球强国,我喜欢那里不少球星,想到他们得在严重污染的天气里踢球,不免有点担心,看了一眼电视直播,心里想,你们最好戴着口罩。去年冬天我真去了一趟意大利,坐在车上,路过一个又一个小镇,一路上碧空如洗,可谓心境踊跃。吃着不知什么火烧出来的披萨,我都忘了意大利也有污染这回事儿了。直到圣诞节晚上,和朋友在佛罗伦萨的旅店露台上喝酒,酒酣耳热,看见市政广场旧宫尖顶的狮子正往上天上爬,我拍了照片,只见背景一片灰色,端详一下,猛然倍感亲切:阿门,这才是意大利!
2008年春天我第一次到北京来,见到街上的人都戴着口罩。那时我在山东一所破学校读大学,第一个想法是瞻仰一下著名学府。走在海淀区一条路上,我看见一群学生手拿书本,围在一棵树下。树下站了个人,对着树干指指点点。朋友跟我说,这应该是在上什么课。我看来看去,觉得有点遗憾,女同学们都戴着口罩,脸都被遮住了。我还看到有个男生戴了个夸张的面罩,银灰色,上面还连了个导管。这学生离树最近,一边听讲一边摸树。这诡异的画面我是记住了,前年再来了北京,发现这种浩大的面部装置在街头屡见不鲜,也就习惯了。
每年三月北京都有那么几个好天气,天空湛蓝,飞机重新在天上划线,人们欢欣地拿起相机,暂时忘掉了往日的灰色。不几日蓝色走了,天空重新变为灰色,人们又放下相机,该干嘛干嘛了。可谓是一种默认的秩序。早几年,总有人对天空的颜色问题发表看法,一年年过去,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像再提这茬就真有点矫情了似的。《烟云》里的情况也差不多,“人们避免谈天气,不得已时也只说天晴了,下雨了,尽量不提它,感到有某种羞愧,仿佛不愿谈论我们的某种歉疚。”
今年冬天一个夜里,我在浅睡里猛然惊醒,隐隐觉得回到了小时候,迷蒙里想了半天,才明白是空气净化器的轰鸣——不知何故,小时我家买的第一台冰箱也是规律性地轰鸣,成了家里的背景音,夜里总吵醒我。修了几次没用,我们全家索性坦然接受了它,盛夏里,它的轰鸣让我听出了清凉意味,冬季我则假想出一种凛冽。总之那些年,暗夜里骤然运作的深沉的噪音渐渐没有那么讨厌了,它提醒我们全家,生活在运转,季节在更替。可在北京,空气净化器不时作响带给我的却只有怅然,怎么办,和童年一样。
听着它的奏鸣,我躺在床上失神。我在这里呆着到底图个什么呢?我毕业六年了,换了几个城市,数北京呆得最久。刚读大学时,我从诗上憧憬北京,“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看到“京华”两个字我就心神不宁,拿笔在纸上一遍遍地写,过了几年我才知道,陆游这里的京华写的不是北京。也好,我心里想,如果他是在北京骑马,现如今可能还得加个口罩,难免有失风范。《长恨歌》里也有一句我读了就忘不了:“回首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说的是杨贵妃的魂魄放不下唐明皇,她遥望人间,没看到长安城,只看到了烟尘袅袅。虽然这个长安仍然不是北京,但我忍不住喜欢上了这句诗,也喜欢上了白居易。诗人真正写出了现实主义,就算放到今天也合适——杨玉环俯视北京,只要运气不坏,她看到的也是一样的情况:灰色的世界。
“那是个对我来说丝毫也不重要的时期,我迁到这个城市安顿下来。安顿这个词并不确切,因为我当时没有任何安顿下来的欲望,我愿意让我周围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不安定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内心里感到安定。那么什么是我内心的安定呢?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烟云》开头,卡尔维诺就写下了困惑。我读书少,只读出了一个年轻打工仔的迷茫——城市里一片烟云,前途一片烟云,连爱情也是模糊不清。有的书评却揣摩卡尔维诺,说烟云暗示了现代工业社会里压迫人类的极权。不怀好意,胡说八道。
上周我回老家,又有亲戚问我:“你现在还在北京吗?全国跑遍了,你可是见足景儿了啊?”我不置可否,哈哈笑着点头,最后爬上了我们家楼顶。黄昏来了,天色向晚,天空低下了头。是啊,我见到了什么“景儿”呢?和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一样,一个灰之世界。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