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严仁英刚从严家大院高墙走出来后,却发现“墙外有墙”。27岁那年,她想要留在协和医院工作。可在严仁英看来,根据美国医院的惯例,女医生如果结婚,将不会有职业发展,常常会被调去看门诊。她的恩师、协和第一位中国籍妇科主任林巧稚就是终身未嫁。
她内心有过挣扎,但仍然决定遵循恩师的道路。只是在她担任协和住院医生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攻入协和,她失业了。
7年后,她申请出国深造被拒绝。她认为自己被拒“原因很明显,在5个人当中,我是唯一已婚妇女,还有孩子”。但这一次她没有向“惯例”屈服,她找到负责人,最后争取到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妇产科内分泌专业进修一年的机会,条件是回原单位工作3年。
不过,“文革”爆发后,严仁英又被困了起来。
作为王光美的三嫂,严仁英多了一条“刘少奇插入北大医院的黑手”的“罪名”。那个时候。严仁英脱下了白大褂,换上了蓝色的卫生服,她从“严大夫”变成了“老严”,被安排在妇产科的一楼角落里,扫厕所。
严仁英当时正患甲亢,看上去又黑又瘦又高,很多年后,有人形容当时的她就像“甘地”。
严仁英知道如何在束缚中求生。很多人在厕所见到严仁英时,会悄悄地问她:“严大夫,您好吗?”还有的年轻大夫会主动跑到厕所里,小声地问严仁英,一些手术该怎么做,一些情况该如何处理。
严仁英的女婿周企源记得,医院的老医生告诉过他,文化大革命时,一名产妇即将分娩,家属和医生起了分歧。由于即将降生的宝宝个头比较大,医生的意见是,需要剖腹产。而产妇的家人不同意:好端端地,为什么肚子上要来一刀呢?争执不下时,医生悄悄找到了在厕所打扫的严仁英。严仁英给出了主意:可以不剖腹产。
最后用了产钳,孩子顺利降生。
所幸严仁英并没有被束缚太久。有一次,严仁英在厕所里碰见了自己曾经的学生来复诊,严仁英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解放了!可以到妇科门诊叫号了。”
严仁英又回到了门诊室,这一次她自己给学生看病。在严仁英的调养下,这位只有一侧卵巢的学生,在两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孩。
挣脱“文革”的束缚后, 严仁英又说自己要“革了临床医学的命”,她要从临床转行从事冷门的“围产保健”。
用严仁英自己的话说,围产就是围绕“分娩以前和以后”。目的是降低孕产妇和新生儿死亡率,促进母婴的健康。
她自嘲围产医学是个“怪胎”,是从临床中伸出的一条腿。而且“谁都知道,在妇幼做临床是能够赚钱的。而做保健不会有太多收入。”
为了说服他人,她常常跟人算账:坐在医院里,一个医生最多一天看30个人,而去基层做围产保健工作,一天可以面对几百人。“预防几百人不得病,哪个更有意义?”
围产事业刚起步时,严仁英带着一批从临床转过来的医生“下去找病人。”没经费坐车,严仁英就拿出自己做咨询的“顾问费”400元,用来垫付长途车费。
一群人早上5点多就跑去东直门外等着开往顺义的车。可有时候到大队卫生所找孕妇,孕妇却不出现,他们常常要“摸到”家里去看她们。
严仁英一直在尽其所能,为她的病人尽量减少生老病死的折磨。可实际上,她的亲人并没有少受疾病的束缚和纠缠:6岁那年,严仁英的父亲病死他乡;初三时,祖父严修也因肿瘤去世;小时候,她的三哥也因为肺结核,辍学在家。
在1988年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严仁英和她的学生胡亚美,最早提出了安乐死立法的议案。严仁英在议案中写道:“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与其让一些绝症病人痛苦地受折磨,还不如让他们合法地安宁地结束他们的生命。”
即使在患癌症的丈夫王光超病危时,严仁英也没有固执地为他延续生命。她说了让周围人都震惊的话——“如果我的老伴不行了,就不要再浪费国家的宝贵药品了。”“我同意他的尸体解剖,有利于医学发展。”“我不是感情用事,我对他这样,对自己也是这样。”
严仁英的女婿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回忆:病床前,当王光超的呼吸机气管被拔时,严仁英就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王光超的葬礼上,90岁的严仁英并没有像女儿一样哭得眼眶红肿。只是当“告别”结束后,严仁英每天晚上都要看丈夫的照片好一阵,想念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给王光超留下的花浇水,不少花都涝死了。
可是,14年后,当严仁英的生命走到尽头,没有人能够决定是否为她拔管。在病床上的躺了8年的严仁英几乎无法和外界交流。有朋友来时,她甚至都没办法睁眼打招呼。
4月16日13时24分,绿色呼吸器上不再泛起细小的水雾。时间给了104岁的她最后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