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只有摇头道:“我猜不出。”
李大嘴目光凝注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从小就好吃,连广东人不敢吃的东西,我都吃过,就是没吃过人肉,总是想尝人肉是什么滋味。”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不去想这件事也倒好了,越想越觉得好奇,有天我杀了个人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将他的肉煮来吃了,觉得味道也不过如此而已,虽然比马肉嫩些,但却比马肉还要酸,非多加葱姜佐料不可。”
小鱼儿忍不住问道:“人肉的滋味既然并不高明,你为什么还要吃呢?”李大嘴道:“我正在吃人的时候,忽然被个人撞见了,这人本是我的对头,武功比我还高些,但他瞧见我吃人,立刻就吓得面色如土,掉头就走。以后见到我,也立刻落荒而逃,连架都不敢和我打了。”
他又笑了笑,道:“我这才知道吃人原来能令人害怕的,自从发现了这道理后,我才忽然变得欢喜吃人肉起来。”
小鱼儿道:“难道你……你喜欢别人怕你?”
李大嘴道:“世上的人有许多种类,有的人特别讨人喜欢,有的人特别讨人厌,我既不能讨人欢喜,也不愿令人讨厌,就只有要人害怕。”他笑着接道:“能要别人害怕,倒也蛮不错,所以我也不觉得人肉酸了。”
小鱼儿听得目瞪口呆,只有苦笑,只有叹息。他本想问:“你为什么连自己老婆的肉都要吃呢?”但他并没有问出来,因为他已不愿再让李大嘴伤心。李大嘴道:“这些年来,我总是一个人偷偷去烧些猪肉来解馋,但却不敢被别人看到,就好像和尚偷吃荤一样,越是偷着吃,越觉得好吃。”
他大笑着接着道:“但现在我再也不必偷着吃了,你们快好好请我吃一顿红烧蹄膀吧,要肉肥皮厚,咬一口就沿着嘴直流油。”
小镇上没有山珍海味,但红烧蹄膀总是少不了的。二斤重的蹄膀,李大嘴竟一口气吃了两个,幸好他们是在客栈里开了间屋子关起门来吃的,否则别人只怕要以为他们是饿死鬼投胎。吃到一半,小鱼儿将苏樱借故拉了出去,悄悄问道:“你扶他进来的时候,已查过他的伤势了么?”
苏樱叹道:“他伤的实在不轻,肋骨就至少断了十根,别的地方还有五处硬伤,若非他身子硬朗,早就被打死了。”
小鱼儿道:“我只问你现在还有没有救?”
苏樱道:“若是他肯听我的话,好生调养,我负责可以救他,只怕……”她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自己若已不想活了,那么就谁也无法救得了他。”
小鱼儿咬着嘴唇,道:“我真不懂,他本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为什么会忽然想死呢?”苏樱幽幽道:“一个人到了将死的时候,就会回忆起他一生中的所作所为,这种时候还能心安理得,问心无愧的人,世上并不多。”
小鱼儿叹道:“不错,他一定是对自己这一生中所做的事很后悔,所以想以死解脱,以死忏悔。”苏樱黯然道:“到了这种时候,一个人若能将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已经很难得了,所以我才说他不愧是条男子汉。”
就在这时,突见一个人在小院外的墙角后鬼鬼祟祟地向他们窥望。小鱼儿眼珠子一转,缓缓道:“李大叔对我不错,他变成这样子,我的脾气自然不好,一心只想找个人来出气,现在总算被我找着了。”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飞身掠了过去,躲在墙角后的那人显然吃了一惊,但却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反而躬身笑道:“我早就知道鱼兄吉人天相,无论遇着什么灾难,都必能逢凶化吉,如今见到贤伉俪果然已安全脱险,实在高兴得很。”
小鱼儿失笑道:“你这兔子什么时候也变得善颂善祷起来了?”原来这人竟是胡药师,小鱼儿想找个人出气的,听到他马屁拍得刮刮响,火气又发不出来了。胡药师道:“自从那日承蒙贤伉俪放给在下一条生路后,在下时时刻刻想找贤伉俪拜谢大恩,今日总算是天从人愿。”
小鱼儿道:“既然如此,你见到我们,为何不过来?反而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干什么?”
他忽又顿住道:“那位铁萍姑铁姑娘呢?”
胡药师似乎怔了怔,讷讷道:“我……我不大清楚。”小鱼儿皱眉道:“你们俩人本是一起逃出去的,你不清楚谁清楚!”胡药师垂下头,结结巴巴地赔着笑道:“她……她好像也在附近,可是……可是……”
小鱼儿一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快老老实实说出来吧!就凭你也想在我面前玩花样,简直是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胡药师脸色都变了,急得更说不出话来。苏樱柔声道:“有话好说,你何必对人家这么凶呢?”
小鱼儿叫了起来,道:“你还说我凶,这小子若是没有做亏心事,怎么怕成这副样子,我看他说不定已将人家那位大姑娘给卖了。”胡药师苦着脸道:“她……她只叫我来将两位拖住片刻,究竟是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小鱼儿瞪大了眼睛,道:“是她叫你来将我们拖住的?”
胡药师道:“不错。”
小鱼儿又怒道:“放屁,我不相信,你和铁萍姑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为什么要听她的话。”苏樱眨着眼道:“你怎知道他们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说不定他们……”小鱼儿忽又大声道:“那么,她为什么要叫他来拖住我们呢?她想瞒着我们干什么?”苏樱咬着嘴唇,缓缓道:“你想,她会不会和李大叔有什么关系?”
小鱼儿道:“他们又会有什么关系?”
苏樱道:“李大叔以前的夫人,不也是姓铁么?”小鱼儿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以前铁萍姑只要一听到“恶人谷”,一听到“李大嘴”这名字,神情就立刻改变了。他又想起铁萍姑曾经向他探问过“恶人谷”的途径,似乎想到恶人谷去。
她到恶人谷莫非就是为了去找李大嘴?
想到这里,小鱼儿什么话都不再说,跳起来就往院子里跑,还未跑到门外,已听到一阵啜泣声自他们那屋子里传了出来。小鱼儿一听就知道这赫然正是铁萍姑的哭声。
他立刻冲了进去,只见李大嘴木然坐在椅子上,满面都是凄惨痛苦之色,铁萍姑却已哭倒在他身旁,手里还握着把尖刀,只不过此时她手指已松开,刀已几乎掉落在她手边。小鱼儿怔住了,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铁姑娘你难道认得李大叔么?”
铁萍姑已泣不成声,李大嘴惨笑道:“她认得我的时候,你只怕还未出生哩。”小鱼儿讶然道:“哦?难道她是……是……”他望了望李大嘴,又望了望铁萍姑,下面的话实在说不出来,因为说出来后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李大嘴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她就是我的女儿。”
小鱼儿这才真的呆住了。他本想问:“你不是已将自己的女儿和老婆一起吃了么?”但此时此刻,他又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来。李大嘴却已看出他的心意,叹道:“普天之下,都以为李大嘴已将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一起吃了,二十年来,我也从未否认。直到今天……唉,今天我已不能不将此事的真相说出来,否则我只怕连做鬼都不甘心。”
他语声中竟充满了悲愤之意,像在承受着很大的冤屈,忍受着满心的悲苦,苏樱悄悄掩上了门,送了杯茶去。李大嘴道:“铁老英雄爱才如命,将他女儿嫁给了我,希望我能从此洗心革面。我也一直都很感激他老人家的好意,可是……可是……”
他咬了咬牙,接着道:“可是她女儿却对我恨之入骨,认为我辱没了她,竟在暗中和她的师弟有了不清不白的关系。我知道了这件事后,心里自然是又恨又恼,但念在铁老英雄对我的恩情,我还希望她能从此改过,只要他们不再暗中做那苟且之事,我也不愿将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宣扬出去。”
他嘴角的肌肉不住颤抖,咬紧了牙齿,接着道:“谁知她非但不听我的良言,反而骂我是个活乌龟,叫我莫要管她的事。我一怒之下,才置她于死地,又将她活活煮来吃了,以泄我心头之恨!”
苏樱动容道:“此事既有这么段曲折,你老人家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呢?”李大嘴道:“这一来是因为我顾念铁老英雄的面子,不忍令他丢脸伤心。二来也是为了我自己的面子。”
他惨然一笑,接道:“你们想,江湖中人若知道李大嘴的老婆偷人,我怎么还混得下去?我宁可被人恨之入骨,我也不能让人耻笑于我。”苏樱垂下头,亦自黯然无语,只因她很了解李大嘴这种人的心情,也很同情他的遭遇。李大嘴道:“我杀了她后,也自知江湖中已无我容身之处,铁无双必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只好连夜进入恶人谷,可是……”
他瞧了铁萍姑一眼,黯然道:“可是我却不愿叫我的女儿在那种地方长大成人,所以我就将她交托给别人,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小鱼儿忍不住问道:“你将她交托给谁了?”
李大嘴恨恨道:“我本以为那人是我的朋友,谁知……唉,我这种人是永远没有朋友的!”铁萍姑忽然痛哭着道:“那夫妻俩日日夜夜的折磨我,还说我是李大嘴的女儿,是个坏种,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逃了出去。”
李大嘴凄然道:“你能投身于移花宫,也总算你不幸中的大幸了。”铁萍姑流着泪道:“后来我听人说起李……李……”
苏樱柔声道:“你听人说起李大叔的故事,就认为你母亲和姊妹都已被李大叔吃了,你又因为李大叔而受了那么多折磨,所以,你一直在心里恨你自己的父亲,认为他不但害了你的母亲,也害了你一生。”
铁萍姑已哭成个泪人儿,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李大嘴黯然道:“所以,她今天就算要来杀我,我也不怪她,因为她……她……”说着说着他也不禁泪流满面。
小鱼儿忽然大声道:“今天你们父女团聚,误会又已澄清,大家本该高高兴兴的庆祝一番才是,怎会反而哭哭啼啼呢?”李大嘴忽然一拍桌子,也大声道:“小鱼儿说得是,今天大家都应该开心些,谁也不许再流泪了。”
胡药师逡巡着走过去,似乎想替她擦擦眼泪。谁知铁萍姑又板起了脸,道:“谁要你来,站开些!”胡药师脸红了红。果然又逡巡着站在一边。小鱼儿和苏樱相视一笑,苏樱道:“看来今天只怕是喜上加喜,要双喜临门了。”
李大嘴瞧了瞧胡药师,又瞧了瞧他女儿,道:“这位是……”胡药师红着脸垂首道:“晚辈姓胡,叫胡药师。”李大嘴喃喃道:“胡药师,莫非是十二星相中的‘捣药师’么?”
胡药师道:“晚辈正是。”李大嘴仰首大笑道:“想不到‘十二星相’竟做了我的晚辈,看来有个漂亮女儿倒真是蛮不错的。”
铁萍姑虽然红着脸垂下头,却并没有什么恼怒之意。但胡药师却只敢远远地站着偷偷地瞧。苏樱悄声道:“胆子放大些,没关系,什么事都有我帮你的忙。”
小鱼儿拍手大笑道:“看来你那几声贤伉俪叫得实在有用,现在却怎地将拍马屁的本事忘了,还不快跪下来叫岳父。”
胡药师红着个脸真的要往下跪,但铁萍姑的脸一板,他立刻又吓得站了起来,脸都吓得发白。小鱼儿想到铁萍姑所受的苦难,想到江玉郎对她的负心,此刻也不禁暗暗替她欢喜。胡药师的年纪虽然大些,但铁萍姑这朵已饱受摧残的鲜花,正需要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细心呵护。
年纪大的男人娶了年轻的妻子,总是会爱极生畏的,更绝不会因为铁萍姑不幸的往事而看不起她。小鱼儿喃喃道:“看来老天爷早已将每个人的姻缘都安排好了,而且都安排得那么恰当,根本用不着别人多事操心。”
苏樱悄悄笑道:“不错,他老人家既已安排了让我见到你,你想跑也跑不了的。”
小鱼儿刚瞪起眼睛,只听李大嘴大笑道:“今天我实在太开心了,我平生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样觉得心安理得,也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样愉快,我若能死在这种时候,死在这种地方,也总算不枉我活了这一辈子……”只听他语声渐渐微弱,竟真的就此含笑而去。
第一二四回,生死两难
铁萍姑和胡药师已护送着李大嘴遗体走了。临走的时候,铁萍姑似乎想对小鱼儿说什么,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小鱼儿却知道她是想问问江玉郎的下落,而她毕竟还是没有问出来,可见她对江玉郎已死了心。
这实在是好几个月来,小鱼儿最大的快事之一。临走的时候,胡药师似乎也想对小鱼儿说什么,但他也像铁萍姑一样,欲言又止,并未说出。小鱼儿也知道他是想问问白夫人的下落,但他并没有问出来,可见他已将一片痴心转到铁萍姑身上。
这也令小鱼儿觉得很开心。有情人终成眷属,本是人生的最大快意事。小鱼儿面带着微笑,喃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想不通这俩人怎会要好的,这实在是件怪事。”
苏樱柔声道:“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是在患难中相识的,人的情感,在患难中最易滋生。何况,他们又都是伤心人,同病相怜,也最易生情。”她嫣然一笑,垂着头道:“我和你,岂非也是在患难中才要好的么?”
小鱼儿朝她皱了皱鼻子,道:“你和我要好,但我是不是和你要好,还不一定哩!”苏樱笑道:“你莫忘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呀!”
小鱼儿笑道:“你少得意,莫忘了你的情敌还没有出现哩,说不定……”他本想逗逗苏樱的,但是提起铁心兰,就想起了花无缺,他心就像是结了个疙瘩,连话都懒得说了。苏樱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看来你和花无缺的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的了。”
小鱼儿也叹了口气,道:“嗯。”
苏樱道:“你是不是又在想法子拖延?”
小鱼儿道:“嗯。”
他忽又抬起头瞪着苏樱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苏樱嫣然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甜蜜的笑容刚在脸上掠过,她就又皱起了眉道:“你想出了法子没有?”
小鱼儿懒洋洋地坐了下来,道:“你放心,我总有法子的。”苏樱柔声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可是,就算你能想出个比以前更好的法子,又有什么用呢?”
小鱼儿瞪眼道:“谁说没有用?”
苏樱叹道:“就算你还能拖下去,但事情迟早还是要解决的。移花宫主绝不会放过你,你看,她们在那山洞里,对你好像已渐渐和善起来,可是一出了那山洞,她们的态度就立刻变了。”小鱼儿恨恨道:“其实我也早知道她们一定会过河拆桥的。”
苏樱道:“所以你迟早还是难免要和花无缺一战,除非……”苏樱温柔地凝注着他,缓缓道:“除非我们现在就走得远远的,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也不见任何人。再也不理任何人。”
小鱼儿沉默了半晌,大声道:“不行,我绝不能逃走,若要我一辈予躲着不敢见人,还不如死了算了。何况,还有燕大伯……我已答应了他。”苏樱幽幽叹道:“我也知道你绝不肯这样做的,可是,你和花无缺只要一交上手,就势必要分出死活,是吗?”
小鱼儿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喃喃道:“不错,我们只要一交上手,就势必要分个你死我活……”他忽然向苏樱一笑,道:“但我们其中只要有一个人死了,事情就可以解决了,是吗?”苏樱的身子忽然起了一阵战栗,颤声道:“你……你难道能狠下心来杀他?”
小鱼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苏樱黯然道:“我知道你们这一战的胜负,和武功的高低并没有什么关系,问题只在谁能狠得下心来,谁就可以战胜……”她忽然紧紧握住小鱼儿的手,颤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小鱼儿笑了笑,道:“你求我娶你作老婆?”
苏樱咬着嘴唇,道:“我只求你答应我,莫要让花无缺杀死你,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小鱼儿道:“我若非死不可呢?”
苏樱身子又一震,道:“那么……那么我也只好陪你死……”她目中缓缓流下了两滴眼泪,痴痴地望着小鱼儿道:“但我却不想死,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着,活一百年,一千年,我想我们一定会活得非常非常开心的。”
小鱼儿望着她,目中也露出了温柔之意。苏樱道:“只要能让你活着,无论叫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小鱼儿道:“若是叫你死呢?”
苏樱道:“若是我死了就能救你,我立刻就去死……”她说得是那么坚决,想也不想就说了出来,但还未说完,小鱼儿就将她拉了过去,柔声道:“你放心,我们都不会死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着窗外的天色,忽又笑道:“我们至少还可以快活一天,为什么要想到死呢!”
一天的时间虽短促,但对相爱的人们来说,这一天中的甜蜜,已足以令他们忘去无数痛苦……
深夜。四山静寂,每个人都似已睡了,在这群山环抱中的庙宇里,人们往往分外能领略到静寂的乐趣。但对花无缺来说,这静寂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几乎所有的人都已来到这里,铁战和他的朋友们、慕容姊妹和她们的夫婿、移花宫主……
花无缺只奇怪为何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也许都不愿打扰花无缺,让他能好好地休息,以应付明晨的恶战。但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呢?他现在只希望有个人陪他说话。但又能去找谁说话呢?他的心事又能向谁倾诉?风吹着窗纸,好像风也在哭泣。
花无缺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在想什么?是在想铁心兰?还是在想小鱼儿?无论他想的是谁,都只有痛苦。屋子里没有燃灯,桌上还摆着壶他没有喝完的酒。他轻轻叹了口气,正想去拿酒杯,忽然间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条纤弱的人影幽灵般走了进来。
是铁心兰!在黑暗中,她的脸看来是那么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可怕,就仿佛有一股火焰正在她心里燃烧着。她的手在颤抖,看来又仿佛十分紧张。这是为了什么?她难道已下了决心要做一件可怕的事?
花无缺吃惊地望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铁心兰轻轻掩上了门,无言地凝注着他。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亮,亮得那么可怕。良久良久,花无缺才叹息了一声,道:“你……你有什么事?”
铁心兰摇了摇头。
花无缺道:“那么你……你就不该来的。”
铁心兰点了点头。花无缺似已被她目中的火焰所震慑,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刚拿起酒壶,又放下,拿起酒杯来喝,却忘了杯中并没有酒。突听铁心兰道:“我本来一直希望能将你当做自己的兄长,现在才知道错了,因为我对你的情感,已不是兄妹之情,你我又何必再自己骗自己呢?”
这些话她自己似已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此刻既已下了决心要说,就一口气说了出来,全没有丝毫犹疑。但花无缺听了她的话,连酒杯都拿不住了。他从未想到铁心兰会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来,虽然他对铁心兰的情意和铁心兰对他的情意,两人都很清楚。
可是,他认为这是他们心底的秘密,是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他认为直到他们死,这秘密都要被埋在他们心底深处。铁心兰凝注着他,目光始终没有移开,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感,也绝不是兄妹之情,是吗?”她的眼睛是那么亮,亮得可直照入他心里,花无缺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垂下头道:“可是我……我……”
铁心兰道:“你不是?还是不敢说?”
花无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也许我只是不能说。”铁心兰道:“为什么不能?迟早总是要说的,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也免得彼此痛苦。”她用力咬着颤抖的嘴唇,已咬得沁出了血丝。
花无缺道:“有些事永远不说出来,也许比说出来好。”铁心兰凄然一笑,道:“不错,我本来也不想说出的,可是现在却已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因为现在再不说,就永远没有说的时候了。”
花无缺的心已绞起,他痛苦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还不及铁心兰有勇气?这些话,本该是由他说出来的。铁心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小鱼儿,我本来也觉得我们这样做,就对不起他。可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这种事是勉强不得的,何况,我根本不欠他什么。”
花无缺黯然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错……”
铁心兰道:“你也没有错,老天并没有规定谁一定要爱谁的。”
花无缺忽然抬起头望着她,他发现她的眸子比海还深,他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铁心兰道:“明天,你就要和他作生死的决战了,我考虑了很久很久,决心要将我的心事告诉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别的事就全都没有关系了。”
花无缺忍不住握起了她的手,颤声道:“我……我……我很感激你,你本来不必对我这么好的。”铁心兰忽然展颜一笑,道:“我本就应该对你好的,你莫忘了,我们已成了亲,我已是你的妻子。”
花无缺痴痴地望着她,她的手已悄悄移到他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他那已日渐瘦削的面颊……一滴眼泪,滴在她手上,宛如一粒晶莹的珍珠。然后,泪珠又碎了……风仍在吹着窗纸,但听来已不再像是哭泣了。
花无缺和铁心兰静静地依偎着,这无边的黑暗与静寂,岂非正是上天对情人们的恩赐?爱情是一种奇异的花朵,它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雨露,在黑暗中,它反而开放得更美丽。但窗纸终于渐渐发白,长夜终于已将逝去。
花无缺望着窗外的曙色,黯然无语。
他知道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段幸福时光,已随着曙色的来临而结束了。光明,虽然带给别人无穷希望,但现在带给他的,却只有痛苦。花无缺却凄然笑道:“明天早上,太阳依旧会升起,所有的事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的。”
铁心兰道:“可是我们呢?”
她忽然紧紧抱着花无缺,柔声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总还在一起,比起他来,我们还是幸福的,能活到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了,是不是?”花无缺心里一阵刺痛,长叹道:“不错,我们实在比他幸福多了,他……”
铁心兰道:“他实在是个可怜的人。他这一生中,简直没有享受过丝毫快乐。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到处被人冷淡,被人笑骂,他死了之后,只怕也没有几个人会为他流泪,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坏人……”
她语声渐渐哽咽,几乎连话都说不下去。
花无缺垂下头望着铁心兰,——小鱼儿这一生中本来至少还有铁心兰全心全意爱他的,但现在……铁心兰也垂下了头,道:“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花无缺勉强一笑:“我怎么会不答应!”
铁心兰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道:“我觉得他现在若死了,实是死难瞑目,所以……”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深情地凝注着花无缺,一字字道:“我只求你莫要杀死他!无论如何也莫要杀死他!”
在这一刹那间,花无缺全身的血液都似已骤然凝结了起来,他想放声呼喊:“你求我莫要杀他,难道你不知道我若不杀他,就要被他杀死?你为了要他活着,难道不惜让我死?你今天晚上到这里,难道只不过是为了要求我做这件事?”
但花无缺是永远也不会说这种话的,他宁可自己受到伤害,也不愿伤害别人,更不愿伤害他心爱的人。他只是苦涩地一笑,道:“你纵然不求我,我也不会杀他的。”
铁心兰凝注着他,目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同情和悲痛,甚至还带着一种自心底发出的崇敬。但她也没有说什么,只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
太阳还未升起,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和山峦,晨风中带着种令人振奋的草木香气。小鱼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喃喃道:“今天,看来一定是好天。在这种天气里,谁会想死呢?”
苏樱依偎在他身边,见到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目中又不禁露出了怜惜之意,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正想找几句话来安慰他。突听一人沉声道:“高手相争,心乱必败。你既然明白这道理,就该定下心来,要知这一战关系实在太大,你是只许胜,不许败的。”
小鱼儿用不着去看,已知道燕南天来了,只有垂着头道:“是。”燕南天魁伟的身形,在迷蒙的雾色里看就宛如群山之神自天而降。他目光灼灼,瞪着小鱼儿道:“你的恩怨都已了结了么?”
小鱼儿道:“是。”
他忽又抬起头来,道:“但还有一个人的大恩,我至今未报。”
燕南天道:“谁?”
“就是那位万春流万老伯。”
燕南天严肃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暖意,道:“你能有这番心意,已不负他对你的恩情了,但雨露滋润万物,并不是希望万物对他报恩的,只要万物生长繁荣,他已经很满意了。”小鱼儿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他老人家在哪里?身子是否安好?”
“你想见他?”小鱼儿道:“是。”
燕南天淡淡一笑,道:“很好,他也正在等着想看看你……”
小鱼儿大喜道:“他老人家就在附近么?”
燕南天道:“他昨天才到的。”
苏樱也早就想见见这位仁心仁术的一代神医了,只见一个长袍黄冠的道人负手站在一株古松下,羽衣飘飘,潇然出尘,神情看来说不出的和平宁静。小鱼儿又惊又喜,早已扑了过去,他本有许许多多话想说的,但一时之间,只觉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春流宁静的面容上也泛起一阵激动之色,两人一别几年,居然还能在此重见,当真有隔世之悲喜。燕南天也不禁为之唏嘘良久,忽然道:“已将日出,我得走了。”
小鱼儿道:“我……”
燕南天道:“你暂时留在这里无妨。”
他沉着脸接着道:“只因你心情还未平静,此时还不适于和人交手。”万春流道:“但等得太久也不好,等久了也会心乱的。”燕南天道:“那么我就和他们约定在午时三刻吧!”说到最后一字,他身形已消失在白云飞絮间。
万春流望了望小鱼儿,又望了望苏樱,微笑道:“其实我本也该走开的,但你们以后说话的机会还长,而我……”
小鱼儿皱眉道:“你老人家要怎样?”
万春流唏嘘叹道:“除了想看看你之外,红尘间也别无我可留恋之处。”小鱼儿默然半晌,忽然向苏樱板着脸道:“两个男人在一起说话,你难道非要在旁边听着不可?”苏樱眼珠子一转,道:“那么我就到外面去逛逛也好。”
万春流望着她走远,微笑道:“脱缰的野马,看来终于上了辔头了。”小鱼儿撇了撇嘴,道:“她一辈子也休想管得住我,只有我管她。若不是她这么听我的话,早就一脚将她踢走了。”
万春流笑道:“小鱼儿毕竟还是小鱼儿,尽管心已软了,嘴却还是不肯软的。”
小鱼儿道:“谁说我心已软了?”
万春流道:“她若非已对你很有把握,又怎肯对你千依百顺?她若不知道你以后必定会听她的话,现在又怎肯听你的话?”他微笑着接道:“在这方面,女人远比男人聪明,绝不会吃亏的。”
小鱼儿笑道:“我不是来向你老人家求教‘女人’的。”万春流道:“我也早已看出你必定有件很秘密的事要来求我,究竟是什么事?你快说吧,反正我对你总是无法拒绝的。”他目中充满了笑意,望着小鱼儿道:“你还记得上次你问我要了包臭药,臭得那些人发晕么,这次你又想开谁的玩笑?”
小鱼儿想起那件事,自己也不禁笑了。但他的神情忽又变得严肃,压低了声音,正色道:“这次我可不是想求你帮我开玩笑了,而是一件性命交关的大事。”万春流也从未见过他说话如此严肃,忍不住问道:“是什么事关系如此重大?”
小鱼儿叹了口气,道:“我只想……”
这两个月以来,苏樱对小鱼儿的了解实在已很深了,女人想要了解她所爱的男人,并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平时小鱼儿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苏樱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有这次,她实在猜不透小鱼儿究竟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对万春流说。
她本来并不想走得太远的,但想着想着,眼睛忽然一亮,像是忽然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于是她就立刻匆匆走上山去。这座山上每个地方,她都很熟悉。她心里正在想:“移花宫主和花无缺他们已在山上等了两天,他们会住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她心里想的时候,她的眼睛已告诉她了。前面山坳后的林木掩映中,露出红墙一角,她知道那就是昔年颇多灵迹,近年来香火寥落的“玄武宫”了。现在,正有几个人从那边走了出来。
这几人年纪都已很老了,但体轻神健,目光灼灼,显然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其中一人身上还背着一面形状特异而精致的大鼓。还有一个老婆婆牙齿虽已快掉光了,但眼波流动,未语先笑,说起话来居然还带着几分爱娇,想当年必定也是个风流人物。
苏樱并不认得这几人,也想不起当世的武林高手中有谁是随身带着一面大鼓的,她只认得其中一个人:那就是铁心兰。她发觉铁心兰已没有前几天看来那么憔悴,面上反而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光彩,她自然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事令铁心兰改变了的。
她不愿被铁心兰瞧见,正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但铁心兰低垂着头,仿佛心事重重,并没有看到她。这些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走上山去。铁心兰一行人说的话,苏樱都听不到,只有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生相极威猛的老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大。
只听这老人道:“小兰,你还三心二意的干什么,我劝你还是死心塌地的跟着花无缺算了,这小子虽然有些娘娘腔,但勉强总算能配得上你。”
铁心兰垂着头,也不知说了话没有。那老人又拍着她的肩头笑道:“小鬼,在老头子面前还装什么佯,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你以为做爸爸的真老糊涂了么?”
铁心兰还是没有说话,脸却飞红了起来。那老婆婆就笑着道:“也没有看见做爸爸的居然开女儿的玩笑,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
那虬髯老人仰天大笑,仿佛甚是得意。苏樱又惊又喜,开心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听他们说的话,铁心兰和花无缺显然又加了几分亲密,而且铁心兰的爹居然也鼓励她嫁花无缺,这实在是苏樱听了最开心的事。
其实天下做父母的全没有什么两样,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可靠的人。她以后若有个女儿也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移花宫主”的传人,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去嫁给“恶人谷”中长大的孩子。只听那老人又笑着道:“你既然已决心跟定花无缺了,还愁眉苦脸干什么,等到这场架打完,我就替你们成亲,你也用不着担心夜长梦多了。”
那老婆婆也笑道:“未来的老公就要跟人打架,她怎么会不担心呢?若换了是我,只怕早就先想法子去将那……那条小鱼儿弄死了。”那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谁能娶到你,倒真是得了个贤内助。”
老婆婆道:“是呀,只可惜你们都没有这么好的福气。”另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道:“依我看,花无缺这孩子精气内敛,无论内外功都已登堂入室,显然先天既足,后天又有名师传授,那江小鱼年龄若和他差不多,武功绝对无法练到这种地步,这一战他绝无败理,你们根本就用不着为他担心的。”
但苏樱却开始担心起来,她本来觉得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并不在武功之强弱。而现在,她却越想越觉得这种想法并非绝对正确,小鱼儿的武功若根本就不是花无缺的敌手,那么他就算能狠下心来也没有用,主要的关键还是在花无缺是否能狠下心来向小鱼儿出手。
他们两人若是斗智,小鱼儿固然稳操胜券,但俩人硬碰硬地动起手来,小鱼儿实在连一分把握都没有。她若想小鱼儿胜得这一战,不但要叫小鱼儿狠下心来,还要叫花无缺的心狠不下来。
但小鱼儿既能狠下心杀花无缺,花无缺凭什么就不能狠心杀小鱼儿?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人呢?“花无缺活得好好的,我凭什么认为他会自寻死路呢?他根本就没有理由只为了要让别人活着,就牺牲自己呀。”
苏樱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以前只想了事情的一面,从来也没有设身处地的为花无缺想过。在她眼中,小鱼儿的性命固然比花无缺重要。但在别人眼中呢?在花无缺自己眼中呢?
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心情越乱;她自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心情从来也没有这样乱过。其实她想来想去,所想的只有一句话:要想小鱼儿活着,就得想法子要花无缺死。死人就不能杀人了。
苏樱在一棵树后面,等了很久,就看到慕容家的几个姊妹和她们的姑爷陆陆续续地自玄武宫中走了出来。他们的眼睛有些发红,神情也有些委靡不振,显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江湖中人讲究的本是“四海为家,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