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月庵
诚品书店创立，如今回想，绝非偶然。
1987年台湾解禁后，民间社会力获得全面释放。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思想、言论领域的开放，其中又以出版为最。以出版社数量为例：1980年为2011家，1987年解严后增加到3051家，1989年为3448家书出版量则突破了12000种。
这种前提下，诚品书店的出现，毋宁是水到渠成，背后有一股锐不可挡的力量在撑持也驱策着。问题是：能量解放之后的台湾社会所需要的是一间怎样的书店呢？
其实，在此之前的1980年代，台湾刚刚经历了一场书店革命。由于经济起飞带动出版荣景，既有流通方式无法满足读者需要，“金石堂书店”遂应运而生。
1982年，“金石堂”旗舰店在台北南区一间铁工厂旧址改建的大厦地下层开幕，从日本取经回来的经营方式，譬如空间宽敞、光线明亮，装潢时尚，多种类别陈列，让读者迅速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书籍。平台只摆“新到书籍”，更一扫以往“平台专卖廉价风渍书”的传统，甚至连排队结帐，柜台收款机的哒哒声，都让人有着“现代化”的感觉。
于是读者如织，热闹红火。等到该店势如破竹，接连开出分店，并推出“畅销排行榜”之后，台湾书店的现代化（商业化）蜕变，几乎也就完成了。
然而，现代化仅是一个开端。解严彷彿打开“潘朵拉的盒子”，让所有好的、坏的想象都成为一种可能。于是有了“诚品书店”的登场。
或许因为有金石堂在前，诚品书店从一开始便注定不能只是来“分一杯羹”，而非得有更多的想象，方才能突围而出。这当也就是吴清友先生最让人钦佩之处，无知者无畏，他原是搞建筑、卖厨具的人，却因一场心脏病手术，而在38岁之时，发心动念要创办一家书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所想要的书店是哪种模样？如今已不可能追问亲答了。他曾说过的两句话或许讲出了重点：
“我想，我不会是在开书店，而是在推广阅读。”
“没有商业诚品不能活；可是没有文化，诚品也不想活了。”
第一句：赚钱不是最重要的。一语成谶，于是诚品连着亏损了15年；第二句：书店应该塑造文化，于是诚品成了台北生活风格（lifestyle）的创造者。——这两点，事实上也把“诚品”与“金石堂”整个区隔开来了。
近30年的时间里，关于诚品的种种创意，大至不断尝试修正的商业模式，小至搬家实的一句文案，至今让台北人念念不忘。或者这么说吧，因为诚品卖的不仅是书籍，并且是一种生活风格，刚开张那几年，台北人还未能完全接受这样经营方式，类如“造作的布尔乔亚优越感”之讥，不时传出。
但经过10多年的磨合、调整之后，诚品人以其创意征服了台北人，成了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地标之一。1990年代里，台湾仍有传统舞厅存在，半夜下班的舞厅小姐成群结队逛“敦南诚品”，早成为那个时代最是脍炙人口的台北都市传说。
2000年前期，也正是“诚品”如日中天之时，我曾与一名当红书籍装帧设计师合作一本四开本图文新书，他竭尽全力设计，使用他认为最好的纸张、最佳的外包装、最精准的图文整合，一丝不苟，务求不不到位，而其最大心愿则是：“你想想喔，每一个从诚品敦南走出来的读者，腋下挟带着我们这本书，而仿佛挟着一个LV新款皮包一样得意的笑着走诚品大门，那是多么屌多么厉害的一件事啊！”至今我仍无法忘记设计师那一陶醉向往的眼神。一家书店而能引发专业者如此巨大的热情，在我生命经验里，再不曾见过。
至于普通读者，他们不说“去诚品”，而是半开玩笑地说“去诚品朝圣”，光这点，其他就无须多说了。诚品的创意魅力，常让我想起松本清张之于日本推理文学。由于清张庞大无比的开拓力，为这一类型文学释放出巨大能量，而让日本推理小说有了崭新的面貌，因此而有所谓“清张革命”、“清张之前╱清张之后”的分野说法。“诚品”之于台湾书店（或华人书店），当也有这样的意义吧。“
诚品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包括今天此起彼落，最是吸引两岸三地文青目光的台湾独立书店。若没经过诚品洗礼，或许不会有这样一片好风景吧！？
任何人的过世都是属于他的时代的结束，但因他的努力与累积，让人看到了更多的曙光。吴清友先生的努力与累积，与其说是诚品书店，倒不如说是一种生活风格的可能。
这一可能，让台湾更加富饶而多元，包括对于这种生活风格的深思与批判。诚品书店就是一家书店，跟唐山书店、跟新手书店，跟三余书店，跟时光书店一样，无非更大更大的一家独立书店，不多也不少。
吴先生最大的不同（是即贡献），乃是因其“独立思想”，启发了全世界华人对于“书店”的想象，而后有了更多的“阅读”。
世缘流转，春夏秋冬。谨此悼念致谢。
7月18日晚上，吴先生过世了，我在脸书上写了一段话追悼他。人出生之日便往直直死亡走去，终点终究会到，生而平等，随顺都好，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所差别的不过“如何走？”“往哪里去？”“留下什么？”三件事而已。吴先生所倒下的办公室，是他在“诚品书店”而不是其他事业的办公室，这事让人欣慰，我想，吴先生肯定是带着欢喜微笑离开的。
▲吴清友
附记，唐山书店、新手书店，三余书店，时光书店，是台湾北中南东等地的著名独立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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