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最近接受了NBC的专访,这是11月初胜选以来的首次。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访谈中,特朗普表现十分“正常”,他言语温和,条理清楚,时有微笑,不但没有“抢”主持人的话,更没有“呛”主持人或者表达“煽动性”言论。在广泛的话题中经济是重点,特朗普表示他已经找到了明星经济团队,将会给美国经济带来强劲动力。
在已被提名的核心经济团队候选人中, 财政部长是贝森特(Bessent),商务部长是卢特尼克(Lutnick),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是荷赛特(Hassett),贸易顾问是内瓦罗(Navarro),一般认为前两个候选人获得国会批准问题不大,而后两个职位则不需要国会的批准。本文的讨论从较容易“看明白的”候选人开始,寻找特朗普经济团队的“最强大脑”。
卢特尼克是特朗普多年的朋友,长期担任纽约一家金融服务公司的CEO。他擅长交际是显而易见的,本科毕业之后入职该公司并很快获得老板的青睐(以犹太人的传统拜了老板为义父),短短七年后竟然就接手做了CEO。在一个关于经济政策的两个小时访谈中,他全面阐述了他的经济主张,作为美国企业家乐观、外向、随意的特点一览无遗,但总体而言思路还比较零散片段,未能形成“体系”。
他的商业思维十分明显,比如十分崇拜商业上更成功的马斯克,很多问题都引述马斯克的看法,并且把政府和企业不断做对比。讲到财政问题,认为马斯克的效率改进举措可以每年带来6000亿-1万亿美元的开支减少,他列举了很多政府浪费钱的“琐事”作为支持证据。谈到国防开支的时候举例伊拉克战争,声称这是军火商为了赚钱而主导的;他认为石油大开发可以为政府赚钱;美国联邦政府资助的各种高端研究(比如国防部和宇航局)成果被很多军工企业免费使用,如果为这些科研成果收费,联邦政府又可以增加很多收入。他说美国联邦政府不想创造收入,只是发钱,愚蠢到令人“发疯”。
他以欢快的口气谈到削减公司税,说只要大幅减税就会促进投资,全世界都会来美国投资,经济就会好得“一塌糊涂”,这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赞同社保基金投资股市,主要原因大概是股市最近几年涨得不错。卢特尼克还是比特币的强烈支持者,主张美国政府也应该投资比特币,不过他讲比特币的好处没有上升到很多人说的“以分权体系挑战法定集权货币体系”的高度,他的主要原因实际上还是比特币价格在上升,能赚钱。
在移民问题上,他相信非法移民的真实目的是被安排来作弊美国大选投票的,而不是来工作的。
汇总而言,我的感受是卢特尼克精明而又浅薄,思想是个大杂烩。我判断他讲述的东西部分是宣传需要,但部分是他自己真的相信,以他的教育和从业背景获得这种对经济社会体系的认知是十分自然的。此外,一个精明的富豪商人,如果讲的东西自己一点都不相信,那就“白这么有钱”了。而如果他讲的都只是为了宣传而违心的编造,那一定是为了某种更高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我们不可能一点都看不出来。
内瓦罗是被提名经济团队中岁数最大,在贸易问题上也是立场最坚定、最持之以恒的一位。他的专业研究领域最早是能源经济,但是写作范围十分广泛,扩大到了他不专业的领域,例如贸易问题。他反对自由贸易,特别反对美国的贸易逆差,理由是贸易逆差是国民经济核算恒等式的减项,因此贸易逆差就会导致GDP的下降,美国作为逆差国就吃亏了;反过来,如果进行贸易保护,减少贸易逆差,自然就能让经济增长。这个直感推理在职业经济学家中“反响强烈”,曼昆说他的本科生在一年级经济学入门课程结束后都不会犯这个推理错误,还有一位经济学家质疑内瓦罗是如何被授予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的。自然的,中国对美有最大的贸易顺差,因此内瓦罗长期以来坚定支持对中国的高关税。
他有强烈的政治主张,并积极投身于此,在加州有5次竞选公职的经历,但都没有成功。他长期是民主党人,和希拉里曾经是盟友,2016年因为贸易问题的著作而被特朗普的女婿“偶然发现”并聘用入阁。内瓦罗意志坚定,老而弥坚,他出生于1949年,因为事业在52岁的时候才成婚,此后又离婚。2021年1月“国会山冲击”事件后美国国会传票他参加调查听证会,他拒绝了,此后因藐视国会罪而入狱服刑四个月。
荷赛特是职业经济学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获经济学博士,曾经短暂在哥伦比亚商学院任教,然后在1997年去了保守派智库企业研究所任职至今,期间当过小布什、麦凯恩、罗姆尼等共和党总统竞选人的经济顾问,在特朗普第一个任期内担任了两年多的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资历之深不言而喻。本次被特朗普提名为国家经济委员会主任,职能是协调特朗普“经济口”的政策思路,可谓是职务上再升一级。我抱着十分期待的心情观看了他的几个深度访谈,结果十分意外。
“伪专家”共同的特点是熟练背诵一套说辞,“面上的”流行话语和“百搭的”场面话很娴熟,看起来滔滔不绝,但却是鹦鹉学舌的大杂烩,实质上没有自己的理解。荷赛特2018年9月在白宫记者招待会上展示了大量的图表,显示很多经济指标V型反转,以此证明特朗普经济政策良好的效果。我看了他的指标选取以及解读,特别是他在对记者的交流中感情十分丰富,比如“Gee”就经常出现(大概等同于汉语的感叹词“啧啧”),感觉到他的“忽悠功夫”十分了得,对其真实水平开始有点心生疑窦。我继续深入探索,找到了一个荷赛特在2018年3月受邀在斯坦福经济政策研究所(SIEPR)做午餐专题演讲的视频,当时他是特朗普的总统经济顾问主席,这个著名的午餐演讲每年邀请的都是全美最知名或者职务最“热点”的学者,是演讲人观点和水平的顶级展示机会。
尽管荷赛特已经是“著名经济学家”,但也遇到了尴尬的批评。萨默斯在2017年不客气的指出荷赛特在学术上是无知的、不诚信的,萨默斯在学术讨论上以直言不讳著称,但这种“对人”的刻薄言论还尚属首次,难怪斯坦福会议做开场介绍的人说:因为萨默斯此前有了这个话,荷赛特您今天的演讲让我充满好奇。
在演讲环节荷赛特表达了对在场斯坦福经济学大咖们的景仰之心,演讲之后是对话讨论环节,由著名的泰勒教授(泰勒规则的提出者)主持。在谈到他被很多经济学同行质疑的观点时,荷赛特稍微离题盛赞经济学的巨大成就接近了物理学的高度,然后顺势说到经济学研究对象的复杂程度甚至超过物理学,因此很多事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再因此经济学家一定要谦虚。他把这一番“理客中”(该词汇来自一位著名的律师好友)的话说完,可能把台下的斯坦福大咖们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加上演讲中他已然表达了对台下经济学家们的盛赞,我猜测这是为什么会场上“气氛祥和”的原因之一。在演讲和问答中,他至少三次提起“有些人”对他刻薄的人身指责是不厚道的,萨默斯在一篇文章中则声称对此事“proudly guilty”。
我耐心地看完了他一个多小时的演讲和问答,对荷赛特经济政策背后的学术推理没有留下一点记忆,对比之下内瓦罗至少从国民经济收入恒等式的角度推导出了他的贸易政策立场。荷赛特博士是我在美国经济学界看到的第一位非常规的“著名经济学家”。
贝森特的风度大概体现了中国古代对君子的一些要求,言辞从容,条理清楚,并且真诚。他此番进入政界显然是带着“思想体系”有备而来的,他把经济政策和国家安全放在一起思考,他认为增加关税即便经济上有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是为“安全”支付保险费。他赞同放松监管,以此促进经济增长。他认为“明智的”产业政策是有益的,列举了历史上很多成功的产业政策,并且认为关税就是一种产业政策。其他几位候选人的关税主张基本理由都是说关税会带来诸多经济好处,因此如果出现坏处(比如通胀)立场很可能就会软化。而贝森特的关税主张是基于“安全”的理由,因而即便带来通胀或其它负面效果他也不会轻易动摇。
他对日本有深入研究,并且在2013年索罗斯基金期间在日元的投机上赚到了钱。他欣赏安倍的勇气和“三支箭”的政策,并效仿安倍为美国提出了类似的“三个三”政策,即经济增长3%,增加石油产量300万桶,财政赤字率降低到3%(包括为利息支付进行的融资)。在访谈中,主持人问到当前失业率已经很低,如果经济增速提高到3%,哪些行业会带来贡献?贝森特讲到住宅因为大量移民涌入而短缺,因此房屋建造可能会有较大增长。在更关键的财政赤字率上,主持人问当前是6%,如何能降到3%,贝森特坦陈只靠“省钱”可能难以解决大问题,但先把能省的做起来,将来再考虑减少最大头的社保支出。这是我在特朗普经济团队中看到的关于财政赤字最坦率和专业的回答。
贝森特还有真诚的“家国情怀”,他几年前从纽约搬回南卡罗莱纳他的“老家”,一个该州北部较为“乡村”的地区。被问及原因,他说要让他的孩子在真正有“文化之根”的地方成长(大概是“乡土美国”的意思),而在纽约这样的大都市中是不会有“文化之根”的。这个说法印证了我在本刊此前一篇文章的观点,即人口和文化多元化在白人保守派精英中(他本人家境普通,是自我奋斗成功的代表)带来了深刻的焦虑,这个因素主导了整个2024年大选。他对人口和文化问题想的如此深远,行动如此坚决,我相信他在限制移民的立场上也将是很坚定的。
说到美国的种族问题,我最近认识的一位84岁的白人女士芭芭拉给了我不少的启发。她挺拔的身姿和敏捷的谈吐令人难以置信,考虑年岁已高也没有啥可顾忌的了,因此我就不避讳地直接问她为什么在美国无论南北,无论红蓝州,距离大城市越远的“乡村、小镇”白人对移民越抵触,她想了想回答说关键是“缺乏见识”。芭芭拉小时候住在北卡罗莱那州的一个小镇,她的父母歧视黑人,让她少和黑人儿童来往。等到她成年后,她的表兄娶了一位日本妻子,她和这位日本表嫂成为好友,她由此发现昂格鲁-撒克逊白人之外的人也可以很可爱,此后芭芭拉不断增进对其他族裔的接触了解,自然就不再对“非我族类”有大惊小怪了。在讨论的最后芭芭拉女士总结说,这个国家的希望在于年轻人,因为他们有更多的机会互相交流,因而肤色逐渐会淡化,偏见会更少。她非凡的见解让我立刻想起了电影“罗马假日”的结尾安妮公主答记者问时说过的一句话,她看着美国记者说:欧洲和平的希望在于年轻人。一般认为,奥黛丽•赫本是人间仙子的代表,其绝伦容貌是任何人不能否认的,但她有如此深刻的思想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到。
关于贝森特投资生涯的经历,中文的很多介绍材料有较大偏差。在著名的1992年做空英镑的大战中,他是索罗斯基金伦敦办公室的负责人不假,但这只是因为当时索罗斯刚把前面的团队都裁掉了,贝森特当时很年轻且新入职,主要负责行业研究和选股,因此得以留下成为办公室最“资深”的人。在和英格兰央行的“较量”中,他提供了英国房地产行业的研究,但关键的思路和操作并无参与。
贝森特的教育背景是政治学本科,并没有宏观经济学和国际宏观的训练,在职业生涯的早期做了很多公司和行业研究,我关心他是怎么做宏观对冲投资的。在一个关于投资的深度访谈中,他说他主要关注的是地缘政治冲突风险带来的资产价格变动,这表明他主要的投资品种是外汇和石油,主要的工作内容实际是政策博弈。找到政策的核心人物,获取第一手的信息,了解政府的目标和动向,是这类宏观投资策略的主要研究内容。这也增进了他和政府打交道的技能,他提到2013年索罗斯基金做空日元(因安倍经济学带来的机会),他和索罗斯一起去拜访耶鲁大学一位日本裔经济学家,后者是当时安倍政策的核心顾问。
2015年他第二次创业,和一位很有实力的产品营销人士做合伙人,基金在2016年业绩小有斩获,管理资产规模来到了50亿美元,但此后四年都是负收益或零收益,直到2021-2023才获得了较为可观的回报。投资业绩起伏较大,长期累计业绩也不是太理想,因此客户不断赎回资产,到2023年基金规模只剩下5亿美元,无债一身轻,不知道这是否促成了他从商业转向从政的决定。
贝森特在高度零和博弈的市场中(外汇和石油)形成的知识积累,政府关系网络,严谨周密思考,果断行动,止损的纪律,对他上任后处理国际、国内经济问题可能有很大的帮助。在经济团队的四个候选人中,他和特朗普熟识度最低,但却成为财长候选人,现在看来并非意外,我认为他将来最有可能成为特朗普经济团队的领袖。
商务部长的候选人卢特尼克商业上精明有余而宏大系统思维不足。贸易顾问候选人内瓦罗“老臣谋国”,对特朗普的忠诚是经受了牢狱考验的,但岁数偏高,个性固执,担任团队领袖不太合适。荷赛特作为经济学家资历很深,但似乎没有体现出系统深刻的思考;此外他要以经济学专家的名声为特朗普政策背书,碰到萨默斯这种人物难免底气不足,感觉难担大任。
只有贝森特,纳于言而敏于行,有儒雅古风;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套深思熟虑、能够自圆其说的思路体系,投资的经历也会让他在坚定和固执之间保持好分寸,善于学习,在我看来是特朗普经济团队中的第一人物。在今后的美国宏观政策研究中,重点关注贝森特将是效率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