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上海,僻静的街口飘出烧锡箔的味道,不用翻日历就知道,冬至要到了。虽然城市一直在更新,老房子成片成片地拆除,但有些习俗是不太会消失的。冬至祭奠亲人,焚香烧锡箔,寄托哀思,当那火焰燃起来的时候,祭奠者感到最多的是心安,而不是忧伤。它带去了对逝者的思念和牵挂,留下安心与勇气,珍惜眼前人,继续好好生活。
冬至的晚上,上海人和在上海生活的人,总会想办法早些回家和亲人团聚吃团圆饭,席面上一定要有汤团,这种最糯最甜的江南点心,给人带来最真实的抚慰。生活有太多苦,少不得一起吃盏甜羹,彼此分担,让日子更有些盼头。冬至的日夜交替中,人们经历着生与死,离别与团聚,最难面对的人生,也不过寻常一昼夜而已。
虽然同是祭奠,但冬至和清明还是很不一样。清明时节,正值春日,春和景明,万物更新,总给人一种昂然舒爽的感觉。很多人家,会把祭扫和踏青并在一起。一来墓地大多在上海城郊,或是苏州边界,出城一趟,正好游玩散心。二来,中国人有讲究,祭拜回来不能直接回家,需得到热闹地地方多转一会,免得被晦气缠身。宝山的顾村公园,春日里樱花开得好,引来游客无数,尤其到了清明前后的那几个周末,门口的通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停个车比上蜀道还难。一直以为游人是单纯冲着樱花去的,没想到有次听工作人员说起,附近有墓园,扫墓的人流到了下午就涌入这里,所以出现了人山人海的状况。扫墓,踏青,团聚、赏花,这些琐事,在春日很顺理成章地串联在一起。虽有些惆怅,但经杨柳风吹拂,也就逐渐消散,春天总会给人带来充满希望的好心情。
可到了冬至,扫墓的心情和景况就完全不同。冬至是在阴历11月下旬,这个月份被叫做冬月,上海这段日子最冷,西北风一刮,冷到骨头里,这种天气,再没心思出游赏景,秋风秋雨愁煞人,心情降到冰点,思念也变得更加沉重。
上海是个五方杂处的城市,上海人很多祖辈来自苏州、宁波,在这个城市扎根后,更能代表它的地域文化,而另一些土生土长,生活在郊县的上海人,被叫做“本地人”。甚至浦东,在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被归为“上海”文化概念里。老一辈的浦东本地人,管去浦西至今还说成是“去上海”。本地人有本地人的传统,尤其在红白事上有自己的讲究。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繁琐复杂,但他们祖祖辈辈一直这么顺从着,自有存在的道理。对于生死,顺从仪式规矩,很多时候也是对活人的一种宽慰。
同样的情感,在冬至前上映的电影《破・地狱》中,有很充分的表达。香港,这个城市在很多地方和上海很像,表面开明发达,最新的技术最新的观念,都能第一时间落地生根,而且会很好地滋养民众。可另一方面,又有着自己根深蒂固的习俗,不管城市如何发展,不管外来文化如何涌入,它都会很执着地扎根在这里。这些习俗平日不会被拿出来讨论,但一旦人生中遇到,人们会很自然地遵从,尤其在生死这样的人生大事上,无需解释,每个人都会在礼法中寻找各自的位置,做各自该做的事情,祖祖辈辈,传承在这个时候,变得特别顺理成章。
破地狱,是道教在丧礼上的一种法事,香港人大多知晓。在法事中,喃呒师傅打破九块瓦片,象征打破“九幽地狱”,帮亡灵解脱,得以超生。法师穿着法衣,挥动桃木剑,念咒语,走特定的步伐,在最后的环节中会跨越火盆,象征着冲破地狱,整个流程充满仪式感。
其实这样的道教法事,在上海也常有见到。中国人从逝者离世的那天开始算起,7天一轮,第一轮为头七,后面依次类推,一共有七七四十九天,称为“断七”,认为亡灵完成了从阳间到阴间的过渡,开始另一段旅程。在送别的过程中,有些人家会做法事,或大或小,帮助亡灵早日超度。上海本地人,在做七的时候,也常会请道家师傅做法事。上海有两座三元宫,一座在松江,一座在浦东,浦东的这座建于清雍正六年,在当地很有声誉。三元宫附近的住宅、商场新修了不少,但怎么也没有挪动它的地位,不但如此,而且经过整修,更显古韵。
浦东人家有丧礼法事的时候,会去三元宫请师傅超度亡灵。到日子前两天,主家会早早规划好地盘,用绳子拦好,并在一旁写一个告示,向邻里表示多担待。邻里遇到这种情况,也自会谅解,一旦看到有绿色的帐篷搭建出来,也就知道第二天要把车挪开,走动也会换了路线,不去打扰主家。法事上,师傅们会定时奏乐诵经,后期还有烧纸扎等有一系列复杂的流程。
在《破・地狱》中,喃呒师傅文哥的儿子,在为女主家夭折的孩子破地狱时,唱了两句南音“引领先人出地府,早登极乐往生天”。南音在闽南、香港道教科仪中经常使用,一来适合烘托气氛,二来也用来辅助仪式流程的推进,南音一响,丧仪上的人会很快进入氛围中,放下过往,为亡者超度祈福。音律有时候比语言更有感染力。剧中第二次出现南音,是在黄子华饰演的道生和师傅文哥和解的那场戏中,两人和唱了一折南音《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喝最体己的大红袍,唱最悲的曲,但两人的心在那一刻确是贴地最近的,彼此开始懂得彼此。
在上海法事上,不用南音,常听到的是江南丝竹。二胡、琵琶、竹笛、笙、箫,加上鼓、板,还有敲击木鱼和大钹、小钹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声效十分高亢热闹。如果哪家做法事,那要吹吹打打一天,邻里间老远就知道,这家花了多少精力在操办。丧仪的隆重程度,在传统的观念中体现了主家对逝者的重视程度,而主家的悲伤情绪也在繁复的仪式中慢慢平息下来,就如影片中所说,活人也需要破地狱,破的是对于生命和死亡的认识,接纳逝者离去,自己和他开始另一种形式相伴。
《红楼梦》中宝玉说,因为林妹妹有离伤之痛,所以才会写出《桃花行》这样的哀音。其实何止《桃花行》,在芒种日的《葬花吟》中,黛玉早已哀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同样,只有经历过离丧,才能看懂丧仪的种种,才能真正明白它的必要性。那些热闹和繁复,让活人逐渐心安,每破一块瓦片,每诵一段经文,每响一阵丝竹,就是自己在和逝者进行一次告别,仪式完成,告别也到了一站,该下车的,是自己。
再后面,就是周年、清明、冬至扫墓祭奠,当自己真正接纳了亲人离去,后面的日子才能有勇气好好过下去。所以在冬至日里,祭奠和团圆,这两个主题,才会如此融洽地合在一起。与逝者天隔一方,难相见,冬至日祭奠将思念一股脑地倾述,祭品隆重,仪式繁复,尽自己心,做到所能。完成这些后,另一方,与活着的人好好珍惜,再多一次团圆,吃一顿团圆饭,如同除夕一样。所以民间有着“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上海本地人家里,确有人家把冬至当“除夕”来过的。那天,中午时分在家祭拜先人,他们称做“拜祖宗”,除了上香烧锡箔,还会准备一顿丰盛的饭菜,其中少不了走油肉和大团子。这种团子是用粥代替水,来和糯米粉的,一般有咸甜两种口味,咸的是荠菜肉,甜的是红枣核桃,团子个头要比浦西人家钟爱的汤团更大更厚实。
祭奠后,饭菜回锅重热,家人们坐在一起享用,这段饭就相当于过年的团圆饭了,热热闹闹,把酒言欢。冬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辞旧迎新的时候,至于除夕,反倒平平淡淡一餐而已。
冬至后,开始进九,九天为一周期,从一九二九不出手;一直到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犁牛遍地走。人们数九,开始漫长的冬日。冬日里画《九九消寒图》,每日在图上添一笔,一直到涂满画面,迎接春日来到。这期间,江南人讲究冬日进步,一九一只鸡,食品商店的芝麻核桃粉柜台总是排起长队,蔡同徳堂中的坐堂先生整日忙着帮客人开膏方,膏方滋补养生,但具体用哪种因人而异,药不能混吃,方子也不能混开,所以必须得先搭脉才行。
冬至,是数九的第一天,我们从冬日刚来临的时候,就开始期盼着春的到来。而生命却和它逆向而行,从我们生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死亡的倒计时,面对生死,自然不可能像面对四季更替那样轻松,因为生命无法轮回。冬去了会有春,生生死死难再续。但冬后的那个春,也不是冬日前走过的同一春;我们面对的告别,也将是另一段陪伴的开始。
《牡丹亭》中唱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对活着的人,对活着的每一天,一往而深,这情大致就从冬至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