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王小川跟科技极客是有一点点不同的,或者说跟其他科技公司的创始人相比,他是有一点点不同的。他对于哲学的思考、人生的思考是远远多于其他人的。我很少听到其他人去谈生命的终极意义,但小川会谈。他愿意就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社会问题发表自己的观点,还愿意参加社会活动,这些都是跟典型的科技男不太一样的地方。
俞敏洪:
你什么时候变成搜狐的CTO(首席技术官)的?什么时候开始向张朝阳直接汇报工作的?
王小川:
我刚到搜狐的时候属于偏基层员工,但2003年毕业之后,我能做到每半年升一级,直接汇报是在2006年、2007年的样子。
俞敏洪:
张朝阳怎么就能够关注到你,最后把你选出来?
王小川:
能选中最核心的那么几个人不难,你就算从100个人里选五六个人也是好选的。我在2003年开始做搜索,但做搜索并不代表他就注意到我了。当时,他一两周会让技术人员跟他开一次讨论会,这个过程当中互相之间就会有更多的了解,比如了解他在想什么事情,你是否能用技术帮他解决问题。
当时移动互联网起来了,大家就说能不能用一个域名既做PC(个人电脑)页面又做移动手机端的页面。我在现场说一个域名就够了。老板不要技术细节,给他结果就可以了。从这方面讲,我认为自己还是比较突出的。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会逐步有人因丧失意志而离开。所以,这也是一个逐步交互和淘汰的过程。
俞敏洪:
也是交接点越来越多这样一个过程。当初做搜狗输入法的时候,搜索后来靠输入法积累了大量的客户,是不是?
王小川:
输入法加浏览器,核心是浏览器。
俞敏洪:
就是说,当时浏览器你是偷偷做出来的,对吗?
王小川:
对。
俞敏洪:
这涉及资源调动、人员配备,张朝阳怎么能容许呢?
王小川:
很难,其实不是偷偷做,而是在他反对的情况下开始加大资源投入做的。
俞敏洪:
这真的很难。因为新东方哪个人要是背着我调动资源去做我不让他做的事情,应该有90%的可能性是做不成的。
王小川:
你会怎么选择,把他开除了?还是把他边缘化?
俞敏洪:
我不会开除他,但会禁止他做这件事情,这样他如果还坚持要做可能自己就离开了。你当时为什么没离开(搜狐)呢?
王小川:
2008年我被搜狐“拿下”了,当时我把我做的这个项目称为“三级火箭”,就是从输入法到浏览器到搜索。我认为,只有做好浏览器才能做好搜索,我坚定地要做浏览器。可老板认为是我对搜索失去了信念,觉得是我不想做搜索了,明明让我攻这个城,我却跑到旁边去打口井,自己玩。
俞敏洪:
你没跟他讲清楚浏览器跟搜索的关系吗?你刚才跟我讲的“三级火箭”,我听了都能听懂,他当时不懂吗?
王小川:
“三级火箭”这个词就是为老板定制的,为了让他听懂,我几乎用了108种方法。但这事确实是很困难的,
因为人都是很主观的,一个事情不在他的认知里,你是没法讲道理的。
俞敏洪:
很难讲清楚。
王小川:
对,没那么多道理可以讲的。
俞敏洪:
是的,我当老板也知道这一点。
王小川:
被“拿下”之后,我跟大家讲,这件事就像皇帝的宠妃突然间被打入冷宫,不仅见不到皇帝了,身边的宫女、太监也都会表现出比皇帝还恶劣的态度。我体验了人世间的冷暖。
俞敏洪:
你被“拿下”多久?
王小川:
18个月。
俞敏洪:
那18个月你在干什么?你也没离开搜狐。
王小川:
被“拿下”之后,大家认为我会离开搜狐。
俞敏洪:
张朝阳已经做好你离开的准备。
王小川:
对,市场部也做好准备发稿子来消除负面影响了。
俞敏洪:
我觉得你的忠诚度很好,好到超越常态、超越常识。
王小川:
是这样的,如果当时我离开了,今天就没有“三级火箭”了。
俞敏洪:
绝对没有,也没搜狗了。
王小川:
当时自己就像个失败者,然后他找其他人做搜索。这件事真的很像自己的孩子被别人抱走了。当时张朝阳没说放弃搜索,我也没说放弃搜索,那为什么我退出就会变成搜索失败的局面呢?这是我的逻辑。
俞敏洪:
那你当时为什么觉得浏览器那么重要呢?
王小川:
因为当时我们说,如果浏览器成了,不仅搜狗能成,对搜狐也有挺大的帮助。用户在什么地方用搜索?在浏览器里,我做浏览器的目的是抢入口。其实就是我们是依靠品牌还是依靠渠道的问题。我提到渠道战略,要把产品送到用户面前,而不是等用户过来。而张朝阳的想法是要依靠品牌,就是说让用户在心智里记住你。
俞敏洪:
这二者区别太大了。品牌和渠道之争,一直是商业的争论热点,到现在每个公司也都有这种争论。
王小川:
打个比方,搜狐就像一家百货公司,今天你跟我说要瓶可乐(搜索),我让你到百货公司(搜狐)去买一瓶,你是不太愿意去的。但是你的冰箱(浏览器)里面有可乐,你是愿意打开冰箱把它拿出来的。所以,在用户打开浏览器时就能看到你的搜索,那用户的使用率就会大大提高。
俞敏洪:
当时你这么跟张朝阳解释他居然不同意?连我这样的外行都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正确的策略。
王小川:
当时没人能听懂,马化腾也不理解。张朝阳反驳我的时候讲了两点。他说第一,你把输入法做成了,就像中了五百万元的彩票,难道再买一张你还能中吗?我要是再把浏览器做起来,就像一个人中两张彩票。这是不太可能的。第二,微软的IE浏览器占了那么大的份额,也没有做起来。
俞敏洪:
微软当时为什么没有看出来这一点,而你看出来了?
王小川:
中国人的习惯是用一个点击方式去获得一个网站的服务的,因为我们对域名不熟。所以中国有“好123”,美国没有。
俞敏洪:
这18个月的经历是不是你人生中遇到的最大挫折?
王小川:
最大的一个,我把它叫至暗时刻。
但我觉得人只有经历至暗时刻才能成熟。
俞敏洪:
从长远的眼光看,这一次人生经历绝对不是坏事。
王小川:
尤其你从名校毕业一路走过来,经历这样一种挫败、一种折磨,特别好。我甚至在当时还看了一本书,叫《邓小平改变中国》。人是有免疫力的,当看到别人都能解决那么艰难的事,会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克服。
俞敏洪:
在这个委屈的过程中,你个人的收获是什么?
王小川:
我觉得我做了很多思考。第一,我发现老板不理解这件事。第二,我也没汇报好,没提前跟他讲这件事为什么重要,没提前得到他的认可。可能是因为我比较自我,自己就决定做了,认为给老板交成绩就行。第三,我的决策过程有问题,不能预设老板什么都懂、自己什么事都能汇报清楚,然后你就把事儿交给他决策,这样的决策会有风险。
所以当时我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不能离开,要做CEO,这样才能把人、资源聚到一起做,才有机会。
俞敏洪:
这一点我也深有体会。新东方最初的几个创业项目都是在集团下面做,最后几乎没一个做成,现在,我全是一上来就成立公司独立,结果成功率就高很多。那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把它独立出来的?独立出来是你向张朝阳强烈要求的,还是张朝阳迫于外界压力自己没有办法才决定的?
王小川:
我觉得很多时候是必然性使然。同样是2010年4月,谷歌退出中国,大家觉得有机会了。其实今天回头看,谷歌退出中国机会最大的还是百度。但在那个时候,搜狗和腾讯都在加强做搜索。此外,我之前一直也表现得非常忠诚,张朝阳当时有登山队,能进登山队就算他的革命战友。我也参加了登山队。我登山特别勤奋,再艰难也冲在第一线。
俞敏洪:
积极靠近组织,让组织信任你一些。
王小川:
对,他登一座山,我就登两座山。因为他说我意志力不坚定,那我就登山给他看,让他看看不是我意志力的问题。所以,我表现出了极高的忠诚度。
俞敏洪:
我要遇到你这样忠诚的下属该兴奋死了,这么折腾都没离开。我在新东方稍微一折腾人,人家就离开了。
王小川:
当时确实周鸿祎也找过张朝阳。我跟周鸿祎说,搜狗这个项目换作你怎么搞?他就认为该拆出来做。
俞敏洪:
周鸿祎是蛮有意思的一个人。是不是张朝阳动过念头要把它卖给360?
王小川:
差一点,他们连红酒都喝过了。对他来讲,喝过酒就代表这事成了。
俞敏洪:
当时是你不愿意把它卖给360吗?
王小川:
我一开始觉得可谈,但是不知道方案里要把浏览器给他。
俞敏洪:
假设一下,周鸿祎说浏览器也一起给你了,你会过去吗?
王小川:
我觉得还是不行。
俞敏洪:
嗯,其实我是想问,你不过去是基于这个事情本身,还是基于人的原因不过去?
王小川:
你问问题为什么总往深里挖,没人这么挖的……
俞敏洪:
我觉得你在个性上还是蛮亲和的,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一般技术出身的人,不太愿意跟外界打交道。马化腾、李彦宏身上都能看出来这一点,但是你还是比较愿意跟外界打交道的。当初你拿到金奖、在实验班,当你在七中实验班的同学都很优秀,很多都是各种领域的大咖。这有没有让你产生骄傲甚至傲慢?
王小川:
没有,完全没有。
俞敏洪:
也就是说,你一直很平常地在对待自己成绩好这件事情,并没有觉得这值得骄傲。
王小川:
我觉得成绩好还是一件挺光荣的事情,成绩不好还是弱一些,这个看法还是会有的。我妈是一个蛮挑剔的人,很强势,我要是成绩不好回到家里面就会被各种挑剔。
2017年上市的时候,我带她去敲钟。当时投行要请我们一起吃饭。人家说,你怎么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我妈说:优秀吗,上市才50亿美元,你看人家阿里、腾讯多少市值?然后,那帮投行的人就接不上话了。她内心总要找个角度来挑剔这些事。
俞敏洪:
你已经很了不起,现在大家一提到搜索,就开始把你和百度放在一起,而且很多评论说你已经比百度高一筹了。你的搜索跟百度有什么不同呢?
王小川:
第一,百度搜索的内容生态比我们更窄。第二,我们还做了额外的事,比如能够搜索全球的英文内容,然后用中文来阅读。
俞敏洪:
背后是你的人工智能(AI)翻译技术。
王小川:
对,把它翻译到应用中去。因为我们认为搜索本身是为获取信息,要能跨语言桥梁,于是做了这样一种投入。
俞敏洪:
回到你的核心兴趣点来。你为什么对语言那么感兴趣?
王小川:
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过程。在思考搜狗的核心功能时,我就发现我们做的都是与语言相关的事。因此,背后就要开始思考语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从事计算机行业,就会知道有关语言的几个观点是行业认同的。第一,语言是人工智能皇冠上的明珠。
今天,人工智能问题分成感知问题和认知问题,就是一种对他追问之后的转化,所以它相对还容易解决。人把自己的意识加到另外一个物体上,然后达到其控制的效果,这其实是计算机语言产生之后,非常常见的一个现象。我觉得还有一点可能是比较符合这种趋势的,那就是人机互动。它是人把自己的意志放到另一个物,即芯片上,再转移到另一个物上。
语言本身包含了太多丰富的含义,这种含义不在语言内。所以,怎么理解语言并用语言描述这个世界,这背后是有超级难的技术问题的。
从技术上讲,语言是人工智能皇冠上的明珠;从应用领域来讲,语言是知识和思考的载体。
(王小川2023年成立“百川智能” 图片来源于网络)
俞敏洪:
这是必然的。
王小川:
今天,我们怎么理解这个世界,必须用语言对它进行定义,把这个世界抽象成一个概念。所以,这代表了我们的一种创造力,把一个概念投到其他地方
去。
我们理解的是,语言有太多魅力了,输入法和搜索,一个帮你输出文字,一个帮你用语言去获取信息。
突然间,我们认识到自己站在了一个世界最性感的方向。
俞敏洪:
你觉得人工智能跟语言结合能超越人对语言的理解吗?你觉得这会是永远不可能的吗?
王小川:
不敢说永远不可能,但这件事的难度不亚于制作人造人。
俞敏洪:
现在通过克隆技术已经能造人了。
王小川:
那是因为借用上帝的代码,但还是不能理解人的大脑长什么样。所以我认为,这个事情大概率在我们可见的未来是不会发生的,机器不能像人一样去掌握语言。
俞敏洪:
如果未来继续沿着这条线,即语言和人工智能做下去,你最终想达到的目的是什么?
王小川:
搜狗对自己使命的定义是让表达和获取信息更简单。
俞敏洪:
我看到报道说,你希望通过人工智能跟语言的结合,让中国学者可以用中文的科学语言来完成和世界的对接、对科学的研究。我认为这件事做起来难度是非常大的,它现在还是你的理想和使命吗?
(王小川在“北京智源大会”上发言 图片来源于“智源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王小川:
我没把它当成使命来做,这中间的技术难度我是非常清楚的。我更关心的是语言问题阻碍大量中国人去获取先进文明的成果。现在,这种类型的评委审稿都在西方进行,这也是一种学术霸权。所以我觉得,需要在一定领域里把中心转移到中国来。这种使命感我觉得不是来自语言本身,而是来自对世界知识的掌握和话语权的分配。
俞敏洪:
那你觉得未来机器能自动把中国学者的文章翻译到能在国外刊物发表的水平吗?
王小川:
做不到。
俞敏洪:
那你还做这件事情干什么呢?
王小川:
我觉得就像在探讨有些技术问题,比如AI的前沿问题的时候,能解决部分场景问题。
俞敏洪:
现在很多大学生虽然很聪明,但没动力。我们这样有动力的人,应该告诉他们这个动力来自哪里。
王小川:
这其实是有一个过程的。先说我的家庭环境。我爸是高级工程师,我妈是一名物理老师。所以我从小就能看见他们都挺爱学习的。
俞敏洪:
在这种环境里,成绩应该会挺好的。
王小川:
好很多。下面我们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讨论。
俞敏洪:
这是一种正向刺激。
我一直认为,人应该创造正向的成就感。就是不管大小,通过反馈不断强化。
你会慢慢认可这种东西,最后形成一个自动、自觉的学习体系。
(1996年王小川获得奥林匹克竞赛金牌 图片来源于网络)
王小川:
这很好,能让一个人产生正向刺激,这种刺激确实能够让他更加进步。
俞敏洪:
能让人在遇到挫折、失败,痛苦、绝望的时候,依然保持积极、乐观。
王小川:
对,这就很神奇了。
俞敏洪:
你遇到挫折、失败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
王小川: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多事情解释不了。比如我做数学题,会做得特别好,从头到尾写完直接交卷那种,不用特别刻苦学习、复习,也不用刷题。做几何证
明题的时候,一看这儿该画辅助线,我就画了。别人问我为什么这里该画辅助线,我说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该画一根辅助线。所以,这可能不是来自基因或者后天训练的问题。
(前国务院总理李岚清接见王小川 图片来源于视频截图)
俞敏洪:
这种东西后天能培养出来吗?
王小川:
不能,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培养的。之前我看到一本书,阿德勒的《超越自卑》。
俞敏洪:
我在大三,最自卑的一段时间读过。
王小川:
我相对晚一点,是在已经过了自卑阶段的时候读的。这本书前面讲了好多例子,让我特别震撼的是最后一章。虽然前面用了好多章建立理论框架,但最后一章突然说前面讲的可能都是错的。作者举了个例子,如果一个家族中父亲经常家暴母亲,孩子长大后也打妻子,那就会说是学他爸爸,但如果这个孩子长大后对他老婆特别好,那就会说这个孩子不想成为他爸爸那种人。
俞敏洪:
就是正过来说、反过来说都行。
王小川:
所以这个解释系统,你看完之后会发现是没法做推断的。一是因为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二是这个解释系统能解释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认为基因、后天的因素都有,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因素,不一定是基因里面的。我不认为世界上的事情都能解释,如果所有事情都能解释我们就失去自由意志了,就回到注定论上去了。
俞敏洪:
对。但如果所有事情都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那一个人生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王小川:
我有个底层推导,先说结论:
我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存在,存在就是生命的意义。
俞敏洪:
存在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就是不存在。就是说我存在,但是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没有意义,于是我就不存在了。一个人认可自己存在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一个人的存在是自己认可自己。
王小川:
我觉得不是光自己认可,还要让世界需要你。
俞敏洪:
但是这个世界少了谁都转。
王小川:
这就是一个问题,所以大家很努力刷存在感。
俞敏洪:
其实我觉得对于任何人来说,刷不刷存在感都不影响这个世界的运转。
王小川:
不说全世界,就说你周围的某个人、你的公司、你的家庭,你存在、有用就挺好。
俞敏洪:
这个东西有时候会变成一种责任,自我认可并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系统。就像我母亲有的时候会说如果没有我和我姐姐,她农药都喝一百次了,你明白这意思吧。
王小川:
我听懂了。
俞敏洪:
但是我觉得现代人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你必须认可自我,认可自己存在这件事情本身。
王小川:
你既需要自我认可,也需要这个世界的认可,我觉得二者缺一不可。
俞敏洪:
那当然,我不反对一个人应该有责任感,为别人活着也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活法。
王小川:
挺享受的,我觉得今天好多人都不接受为别人活。
俞敏洪:
确实,最后变成了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只为自己活着,看不出他承担的责任和意义,很容易了断自己的一种状态。
王小川:
可能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存在得更好,这样你也挺开心的,也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俞敏洪
:这其实需要一个挺高的境界。
如果人生的意义有一半在于为别人活着,这其实意味着我们承担着很大的责任。
王小川:
作为一个企业家,对公司员工也有责任。当公司高速发展的时候,每个人都跟着你走,但是如果公司因为你变得不好了,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做企业家很痛苦。
俞敏洪:
那当然了,只要做企业家就必须有这种责任感。
王小川:
是啊,不仅要实现自我,还要不辜负别人。
俞敏洪:
其实我内心有一个不能称为使命的愿望,就是通过我的努力让现在的孩子生活得更加充实。再说得简单一点,就是
我希望现在的孩子们比我们这代人更加快乐、更加坚韧、更加努力、更加有成就感。
王小川:
俞老师,你觉得你们那代人挺快乐的?
俞敏洪:
我们其实不快乐。
王小川:
你觉得现在的人更不快乐?
俞敏洪:
不是。我们这代人有一个能力,会把苦难看作自己的动力,甚至是快乐的源泉。
王小川:
这种能力是怎么来的?
俞敏洪:
因为从小吃苦,在吃苦中得到一定的成就,其实没有摆脱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
王小川:
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来,你觉得现在的人比古代人更快乐吗?
俞敏洪:
我觉得不见得。因为快乐跟科技现代化、物质生活条件、家里有没有自来水,其实没有必然关系。
王小川:
对,没关系。所以这不是我们的使命,你其实怎么努力也没变得更快乐,我凭什么就能做到这点呢!
俞敏洪:
但是假如现在的人更不快乐,这岂不是很糟糕?
王小川:
他过段时间自然就快乐,他为什么会变得不快乐?这是一个很玄妙的事情。在生物或者社会系统当中,自然会调节,像春夏秋冬轮回一圈就回来了。所以,这件事情在我看起来没那么重要,不需要去琢磨。
俞敏洪:
也有道理,先把自己的快乐管好,是不是这意思?
王小川:
尽力做出更多的贡献,力所能及地对周边人产生影响,就够了。
俞敏洪:
因为我做的就是年轻人的业务,就希望通过我的努力或者说新东方的努力,能够让周边的年轻人更加快乐、更加愿意奋斗。
王小川:
俞老师应该花了很多时间在读书上,以让自己更好地去理解这个世界。你在关心年轻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鼓励他们多读书,跟他们说有困难读书去,读书治百病?
俞敏洪:
我不认为读书能治百病,读书只能治你的百病之一。
对一个民族来说,对一个个人来说,读书其实是一种疗养、疗伤、疗病的过程。
王小川: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年轻人遇到了问题,还有很多读书解决不了。
俞敏洪:
我觉得读书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读书是让你提出的问题或者创造的问题更高级,因为读书其实会让一个人提出很多问题,比如你读科学书,越读越发现解决不了的问题越大。人也是这样的,从思想上或者观念上来说,你不读书永远是在低层次上纠结,但是你读书了,可能就进入一个更高层次的纠结,虽然纠结还在。这是我认为的读书的好处。
俞敏洪:
有一个词叫“光谱宽度”,我不懂,然后就去查。结果,那些专业术语我一句都看不懂,后来在网上看到一个解释,说所谓的“光谱宽度”就是你在我眼前,但是我却在眺望着你,看另外一个人的眼神是如此迷人。光谱宽度是什么概念?
王小川:
怎么这么文绉绉的?其实,我们很难用一句话去定义一个人。比如“做公共关系有好处”“这个人是个学霸”“他是××的发明人”,这种话可能会限定一个人生命的宽度,就像我们说某人是“斜杠青年”一样。外界不断说你是一个什么样人,我觉得是一种误导。你可以认为这能形成一个品牌记忆力,但并不一定能代表这个人。
俞敏洪:
有可能外面认为的你的形象其实跟你自己没有太多关系。
王小川:
是的,这会误导大家,也会误导你自己。比如我是搞人工智能的,你可能会想找我谈人工智能的东西,但也许我心中还有很多其他事。所以我认为,当真正在讨论问题的时候,我愿意敞开来谈,把这个层面叫作“光谱宽度”,而不是大家看到的这是红光、这是蓝光,它可能是多种颜色的。
俞敏洪:
你认为你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是什么?独处、爱情、工作、郊游、喝酒、读书、旅游、爬山,你觉得是哪个?
王小川:
都会有,每一项都会找出让自己特别心潮澎湃的一刻。
俞敏洪:
什么东西最能让你内心澎湃?
王小川:
两种东西。一种是以前我自己能够理解的,是一种自我实现。输入法上市,大家都认可,代表着对过去的一种总结,这件事情确实让我很开心。另一种
是情感上的,你可以说遇见一个人、看见一幅画、听一段音乐,就会有一种感动。
我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开始接受这种感动的。
俞敏洪:
你觉得你是一个特别容易感动的人吗?
王小川:
我觉得我不是。原来我会认为理性比感性更高级,会忽略、压制自己情感上的东西,但现在觉得这可能也是一个不正常的状态。
俞敏洪:
那你最初觉得感性是个不正常的状态?
王小川:
对。比如你说一幅画特别好看,却说不出来为什么。你会觉得只是你解释不了,但是该有道理,要不这幅画不该这么好看。
俞敏洪:
你是什么东西都想给它一个解释,是吗?现在也这样吗?
王小川:
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但现在我发现我变了。
俞敏洪:
那你觉得这是一个进步还是一个退步?
王小川:
我觉得是一个危险的进步。
俞敏洪:
有脑洞大开的感觉吗?
王小川:
可能小时候打开过,但被我妈给关上了,终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被撬开了。我突然觉得这种情感或者感性的东西都是很美的,不需要理性去解释。
俞敏洪:
你经过研究觉得科学能解决一切,最后终于回过来说科学其实不能解决一切。但是中国的古代哲学,包括像我这样文科出身的人,一开始就知道科学不能解决一切。
王小川:
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俞敏洪:
但是我们的明白可能是一种假明白,你有可能是一种真明白。我真的是从大学就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很多是不可解释的,所以我这几十年来一直特别注重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悟和感受。
王小川:
这是我最近几年感受到的了。我觉得这个问题要分两步看,第一步是科学不能解释,不代表这个问题不能解释。
俞敏洪:
那当然,更准确地说只是现阶段的科学不能解释。
王小川:
第二步才知道解释也没用,感受跟解释是两回事。
俞敏洪:
那你现在建议学生学文科还是学理科呢?
王小川:
这件事很简单,爱学文学文,爱学理学理。
俞敏洪:
还是要根据自己的内心,自己去体会。
王小川:
咱们需要各种人才,我们中国一个很大的优势就是人口众多,所以有各种人才,能积累最高的高度。
俞敏洪:
那你觉得一个人一生中理性的部分有多少?理性判断是有依据的、有科学结论的,而价值判断是主观的,比如说我是要住在北京还是住在上海,这肯定
是一个价值判断。
王小川:
我觉得我们基本上没有理性判断的东西,理性做不了判断。
俞敏洪:
就是从人的角度来看的价值判断。
王小川:
全是价值判断。
俞敏洪:
那学科学还有什么用?
王小川:
价值判断不能违背客观规律,你对客观规律知道得越多,就有更多主观的想法。
俞敏洪:
你觉得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王小川:
那要定义什么是命运。
俞敏洪:
命运就是你未来的某种生存状态,就是不能改变的,意味着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就像俄狄浦斯。
王小川:
我认为生存状态是生存状态,命运是命运,这是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
俞敏洪:
但是希腊悲剧中最核心的内容就是命运无法改变。不管你怎么努力,你的命运是不可能改的。俄狄浦斯一心一意想要逃避杀父娶母的命运,实际上最后完全实现了这样的命运,不管怎么努力都是不可逃避的。像我们这样的人,最终有一个命运在等着我们,你觉得这是注定的吗?
王小川:
这是比较复杂的题目,简单讲是可改的,就是你的念想会把你代入一个你想要的结果。
俞敏洪:
但是俄狄浦斯用尽了所有的念想。
王小川:
路径可改,但是有些节点是不可改的。你看他的经历,他遇到了不同的过程,如果只是把关注点放在过程上,其实他是有不同选择的,只是在某些点上,变成了一个固定的结果。
俞敏洪:
但是在一般老百姓看来,比如说我是被大众认为改变了自己命运的一个代表,但是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原来已经注定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我的努力其实没什么意义了。
王小川:
努力有用的,我们还是要相信这事。
俞敏洪:
我当然相信努力有用。所以,相信努力有用的前提就是相信命运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的。
王小川:
好吧,大家要是开心就这么说。因为有太多定义不确定了。举个例子。有些人开心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有些人不开心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虽然二人
的结局是一样的,但前者有一肚子开心的体验。
你说,这样的命运要不要改变,这里面有太多定义的陷阱。
俞敏洪:
我认为是三个方面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第一个方面是大环境,你出生在什么时代是不能选的;第二个方面是你的基因;第三个方面是你的努力和你对人生的态度。可变的其实是第三个。
王小川:
我觉得这个提法挺能让大家接受的。
俞敏洪:
到现在为止,有让你觉得完全无解的东西吗?
王小川:
不要去想这事。就是说,找一个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者找一个自己没法分析的事,这就是作。
俞敏洪:
那你觉得一个人或者人类的感性和理性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普通人怎样在人生中获得充实感和有所依托,这是现代人要解决的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个问题用世俗的方法怎么解决?
王小川:
我觉得要做到两点。
第一是你要减少仇恨,更多地学会去爱
,愿意去付出,愿意相信世界是好的,愿意对它做事情。
第二是让自己具有付出的能力
。俞老师,你觉得你跟自己足够和解吗?
俞敏洪:
我现在还有矛盾,但是和解了,我最不和解的是大学的时候。你刚才说到阿德勒的《超越自卑》,我在大学真的是读了两遍。当时,我是真的陷入了一种不可自拔的自卑,觉得自己学习成绩追不上同学,又是农村来的,普通话又不好,英语成绩比不上同学,女同学也不爱我,体育、文艺特长都没有,就是彻底自我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