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化历史研究】产权制度、投资废弛与大分流——来自伊斯兰文明的证据

伊斯兰文明

（图片来源于网络）

大分流不仅发生在中国和西欧之间，也发生在伊斯兰世界和西欧之间。反思后者，对理解前者不无裨益。那么，是什么导致了伊斯兰世界和西欧分流呢？制度的视角可以给我们一个解释。

 技术会进步，同时也会扩散，但制度则会影响到技术进步的成果能否长期保留。如果当地由“坐寇”占据，产出增加的一部分有望落到自己口袋，统治者有可能分享长远利益时，兴许会鼓励技术进步；如果当地是“流寇”占据，统治者费心费力投入资本，应用先进技术，多半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不如赶紧榨取，征税从重从快为上。

 Van Bavel、Buringh和Dijkman的工作论文“Immovable Capital Goods in Medieval Muslim Goods”用这一逻辑分析了中世纪穆斯林占主流地区投资不足的问题。自公元9世纪以后，穆斯林地区，农业和手工业中常用的两类机器——磨盘和升降机在史料记载中出现的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消失了，仅边缘地区还有零星运用。同期欧洲，这类机械却在缓慢地进步。作者进一步指出：伊斯兰教国家特有的制度ikta，可能是背后的主因。

磨盘分两种，水平式和垂直式。顾名思义，水平式的磨盘是在水平面上转动，垂直式则垂直于水平面转动。后者需要齿轮牵引，更先进，输出效率更高。磨盘也可以按动力分两种，分别是水力磨盘和风力磨盘。两两组合，一共有四种类型。其中的水力式垂直磨盘又可以水流流经的位置分两类：上射式，水从磨盘上方推动磨盘旋转；下射式，水从底下推动磨盘旋转。上射式优点在于效率高；下射式优点在于对水位高低要求不高。

升降机是古代另一类非常常用的机械。公元前的罗马，按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De Architectura）》的记载，升降机已经在修造建筑中广泛应用。公元400年的一份抄本Vergilius Vaticanus中已有一架带踏板的升降机的插图。中世纪时的西欧，升降机广泛用于修造城堡、城墙、教堂和塔楼等中。穆斯林地区也有用升降机修造清真寺的记载。

但是，中世纪之后，磨盘和升降机这两类日用机械逐渐从穆斯林世界销声匿迹。三位作者检索了现存的古代伊斯兰文献，并记录其中磨盘和升降机出现的次数。9-10世纪时，磨盘的记载遍布整个穆斯林地区；到15世纪时，磨盘几乎从穆斯林世界的核心地区完全消失，仅仅在摩洛哥、伊朗等边缘地带还有少量记录。此外，9-17世纪，伊斯兰文献找不到任何将升降机用于实际建造的记录。仅有的一些记录，也出自对西方书籍的翻译。

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可能是这些地方的居民们不懂呢？作者认为这不能解释我们观察到的现象。首先，磨盘是先广泛使用，然后逐渐消失的；其次，升降机的原理十分简单。最简单的升降机只需要三个部件，一般是工匠到了现场再开始组装。伊斯兰世界的学者完全清楚这些原理，文献中有相同原理制成的机器——一般是用于打捞落水的失物。简单说，穆斯林地区没有学会技术，并不符合事实。

要素价格方面存在两点可能的解释：一是劳动力成本下降；二是资本成本上升。两者都可能导致生产者以劳动替代资本。但是，作者认为两种解释都和学术界现在掌握的情况不符。首先，根据Pamuk和Shatzmiller的估计：一直到16世纪之前，开罗非熟练工人的真实工资一直高于佛罗伦萨和伦敦，中间也没有出现长期而大幅度的下降。作者进一步结合其它学者的估计，讨论了安达卢斯、马格里布和摩洛哥等地工人的真实工资，发现都无法解释磨盘和升降机的变化模式。

资本价格也无法解释作者观察到的现象。首先，根据其它多位学者整理和估计的成果，作者发现一直到16世纪，开罗的利率与西欧各地没有太大的差别。现存的其它利率数据也不支持中世纪时，伊斯兰世界利率明显高于西欧地区的结论。其次，作者从各种史料中撷取了一些制造磨盘和升降机的成本数据，发现并不昂贵。实际上，最简单的升降机，根本不需要花什么钱，只需要升降臂、滑轮和绳索就可以制造。

作者认为，导致技术废弛的原因，很可能是当时的税收制度。9世纪时，阿拔斯王朝开始采用包税制，而布韦希王朝和塞尔柱帝国进一步引入了ikta，即将一块土地上征税的权益赐予有功劳的指挥官和士兵。后来的马穆鲁克王朝大范围沿用了这一制度。Ikta一般不可继承，而王朝为了确保自身安全，防止军队和当地势力勾连太深，又经常调动军队。因此，Ikta的主人在当地常常待不久，这就形成了开头提到的，由“流寇”统治的局面。

作者引用历史学家的许多记载来佐证这一点。比方说，Ashtor指出：苦于苛捐杂税，当时的许多农民只栽培一小片土地，产出足够糊口即可。按Meoloy的记载，如果当地修建了磨盘，那就要做好交纳保护费的准备。根据Borsch的估计，1315-1517年马穆鲁克王朝统治期间，埃及的农业产出萎缩了55%。由于财政收入大幅下降，统治者不得不设法对贸易等其它税基征税。富有的家庭，想方设法通过waqf（瓦克夫）等制度安排来保护自己的财产。 

 本文和相关文献的发现表明，缺乏产权保护，会挫伤当地投资的激励。如果资本是牲畜，类似合作社的制度安排可能会让大家把牲畜杀掉，饱一时口腹之欲，却破坏了长期的生产；本文指出，如果资本不能移动，大家就没有激励去提供或者维护资本品。慢慢地，即使是很简单的技术，也会从很广泛的范围内彻底消失。这能为我们理解西欧和伊斯兰世界的大分流提供新的视角。

文章来源：Van Bavel B, Buringh E, Dijkman J. Immovable capital goods in medieval Muslim lands: why water-mills and building cranes went missing, working paper,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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