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本幸之佑
1
惠子上班的脚步总是那么轻快。在那些数不清住过多少代人的老房子中,挂着“佐藤”门牌的那一间也并不新,可是有了惠子那明朗的声音和朴素而又不失清纯的衣着,这间老房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晦暗。
“我上班去了。”
从家门走到大路上,惠子亲切地向每一个熟人打招呼。
“您好!”
“啊,你好,惠子姑娘。上班去啦?”
“对……”
已是寒冬,冷风穿透了惠子的旧衣服,可她却丝毫不去理会,只顾起劲地走。
惠子上班的地方是位于大津市市中心的点心店春秋庵。
她今年十九岁,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年。
说是上班,其实春秋庵的职员一共才不过十五六人。每天早晨,他们都要在职工食堂举行晨会,在晨会上,有一项名叫“一句话建议”的固定活动。
这天早晨,总务部长指名让惠子发言。
惠子羞怯地走到前面,低着头。
“大家好。”
“你好!”
惠子本来羞得都开不了口,但是大家齐声的问候给了她勇气,让她能够声音响亮地继续下去。
“不久以前,一位顾客送给我一本诗集。这本诗集用简单的词句描写了商人的生活。比如说,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不要因为店小
就感到羞惭
要用美好的心灵
去把你的小店
装满
看到大家仰着一张张真诚的脸在听自己讲话,惠子的脸更红了。她继续说道: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诗集,才突然发现,原来我们所从事的销售工作,竟然是一个如此精彩的世界。
“可是我又想到,为什么我们身处在这样一个精彩的世界里,却并没有像这位诗人那样感觉到精彩呢?
“我想,首先是因为我们每天忙着应付工作,没时间静下心来去体会工作的美好。再有就是我们光去关心买和卖了,没有用自己的真心诚意去对待顾客。
“总之,看完了这首诗,我才明白,一份同样的工作,因为心态不同,既可能精彩,也可能痛苦。我的发言完了。”
惠子说完了,正要往回走,西田社长一边向惠子鼓着掌,一边走上前来。
“谢谢你,惠子小姐。你的话真让我们受益匪浅。正如刚才惠子小姐所说的那样,仔细想来,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迄今为止都从来没有用心去体会过工作的美好。
“但凡有点时间,总是急着想要多卖掉点儿,再多卖掉点儿。怀着这样的心情工作,谁看了都不会觉得舒服。
“但是真心诚意地对待顾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考虑销售额也是不现实的……这很矛盾,对吧?
“不过,对我们公司来说,商品本身的价值并不高,那么,要想把这小小的店铺营造出魅力来,就必须依靠人的魅力才行。希望大家都能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晨会结束后,惠子含笑向自己工作的分店走去。这时,春秋庵的经理加山先生跟上来问道:
“惠子小姐,刚才你说的那本诗集,我也想看看……是谁的诗集呀?”
惠子想帮加山提东西,加山转了转身,表示不要紧。
“是一个叫做冈田的人的诗集。”
“是谁送给你的?”
“我也不太认识那个人。是位一年只来两三次的顾客。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当时接过这本诗集的时候我还问过他姓名,可是他没告诉我,只是说‘不必了,不用客气’。他还说他是去名古屋的时候突然想起大津的那个姑娘,就把诗集带过来了。可能是东京人吧。”
“多好的顾客啊。所以我们总是说要感谢顾客呢。这种事可不多见,得好好谢谢他。”
“对呀,能拥有这样难得的经历,本身就该懂得感激。”
“嗯。再说那位顾客在那么多点心店里,唯独来拜访咱们的店,就更值得感谢了。那位客人再来的话,一定得告诉总经理。”
2
春秋庵的店面不大。虽然并不是什么名牌老店,却也温馨。店里的陈设干净整洁,在顾客等待的地方还放着几把椅子,让人看着很舒服。
一位来买东西的老奶奶正在和惠子的同事奈美子说着话。
“他过去可喜欢吃那个点心了。今天是老头子过世的日子,我想来买点他以前爱吃的点心。”
“是吗,爷爷去世都已经三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您要几块?”
“我要十五块。”
“好的。”
奈美子包点心的当儿,惠子端着茶从里间走了出来。
“奶奶,您来啦,感谢您的光临。天这么冷,喝杯热茶吧。”
“哎,惠子姑娘总是对我这么好。哦,对了,我孙女绿子说惠子姐姐送了她一只漂亮的纸鹤,她喜欢得不得了。惠子姑娘,你手真巧,折得那么好。看你平时挺忙的,什么时候折的呀?”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折一些,在家休息的时候也折。”
“我们家绿子把惠子姑娘都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一个上小学的孩子……”
“没关系的,她很可爱。要是我这个好朋友能对她有帮助,我也会高兴的。”
奈美子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条大围巾,用手搓暖和了,然后用围巾把点心包起来,捂在胸前拿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十五块您要的点心。奶奶,外面太冷,我用我的围巾给您包起来了。”
她从怀里掏出包着点心的大围巾,递给老奶奶。
“哎呀,真暖和,舒服极了,谢谢你。姑娘年纪不大,心还真细。多少钱?”
一直在里间插花的由纪子也一起出来了。
“一千七百块钱。”
天气太冷,小店也有些门庭冷落。但是店员们不顾寒冷,全体站在门前,一直目送着老奶奶远去。
3
由纪子正要把插好的花束挂到门口,加山进来了,开口说道:
“哎哟……冷死了,今天这么清静,肯定是因为天太冷了。对了,由纪子,你读一读这本诗集吧。”
由纪子一边继续整理着花束,一边问:
“您说什么?诗集?”
“对。由纪子今天值班,没去晨会吧。今天惠子小姐在‘一句话建议’的时间里讲到了这本诗集。惠子小姐的发言总是很独到,今天的发言又特别符合她的性格,说得很好。所以……”
这时,经理的朋友中川开着车路过这里。他把车停下喊道:
“早上好,加山!”
“哟,早上好呀,好久不见了。”
“今天惠子小姐在吗?”
“师兄!啊,不对,中川先生。您借口自己是我们经理的朋友,三天两头来店里玩,可是一次都没买过我们的点心。这说得过去吗?”
由纪子开心地揶揄道,等着看中川先生的反应。
“我不喜欢吃点心。”
“是吗?可是惠子小姐给您端上来的茶点,您吃得很开心啊。”
“惠子小姐的是例外。”
“总是这样惠子长惠子短的……师兄,您到底在对惠子小姐打什么主意呢?”
“我投降了,由纪子。求你别一大早地就拿人开心。我可没有什么不良居心,不过是随便来转转而已,心想要是惠子小姐在的话,就进去喝杯茶……”
这时,加山说要是不忙的话就进来坐会儿吧,中川随即停好车,打算进去。
奈美子一边拉开门,一边用广播通知的语气冲里间喊道:
“惠子小姐,有人找。”
“好的,马上……”
惠子赶忙跑了出来。
“咦,没有人呀?”
店里只有奈美子一个人。
“嘻嘻,不好意思。有位青年中川先生正在门外呢。”
惠子有些意外地问:
“中川先生?”
“他说要是惠子小姐在的话就进来。”
中川先生走进来,掩饰着自己的难为情,问候道:
“早上好,惠子小姐。最近还好吧?”
“您好。快请进。”
惠子回答道。
中川先生在为顾客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了。
“最近一直没见面。我去伊豆参加公司培训了。”
由纪子还在摆弄着那些花儿。
“师兄,是不是还要把从伊豆带回来的礼物用速递送到惠子小姐家呀?”
她继续揶揄着。中川立刻提高了嗓门:
“又来了……由纪子小姐对人真刻薄。虐待是社会罪恶。”
中川借用最近流行的宣传口号反驳着。
“去了几天?”
加山问道。
“一周呢……本来不想去的。”
“什么本来不想去,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说的倒是。”
“你和你们公司现在都处在高速发展期,规模倒是越来越大,人才培养却没有跟上。”
“这是什么意思?嗯,不过你说的也许不错。因为最近销售情况不太好,所以想按照员工手册对员工进行培训,使员工工作系统化。现如今要是下属们总是固守着老观念,公司工作就要陷入混乱了。所以公司正抓着我们对员工手册进行修订呢。”
由纪子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员工手册,那是什么呀?”
中川话里带刺地回应道:
“平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由纪子小姐,您连员工手册都不知道吗?你们店里难道没有招待顾客的员工手册吗?”
“我们没有这种东西。一个点心店,没必要弄什么这个手册那个手册的。对不对,经理?”
加山微微含着笑,坐到中川旁边的椅子上。
“我想,我们这样的小店,没有这些东西也不要紧。不用说资历最长的由纪子,即使是资历最短的惠子,也已经工作四年了。所以,只要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就足够了。”
中川却对加山的话完全持否定态度。
“你说的可真好听。所谓的员工手册,是使企业具有凝聚力的重要工具之一。你们没有这样的工具,还显得很有理……”
这时,两位顾客相继从外面走了进来。
“哎哟,冷死了!”
客人们缩着脖子一进门,加山立刻起身,由纪子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请进。感谢您的光临。”
全体弯腰行礼。
惠子端着给中川先生沏的茶,向两位主妇模样的顾客走去,毕恭毕敬地问候道:
“请进,这么冷的天特地过来,十分感谢您的光临。”
“啊,是惠子小姐,好久不见了。”
“您的朋友身体还好吧。”
“当然了。谢谢你那么快就给我写了回信。对我很有帮助。还有,贺年卡上的诗是谁的诗呀?写得特别好,我的朋友都夸呢。”
“让您见笑了。”
惠子含羞答道。
“请帮我装两盒卖得比较好的点心。”
那位主妇要过点心,对加山说道:
“经理,今天我带了一位好朋友来。”
加山走上前去:
“我是经理加山。”
被介绍的这位主妇看上去比另一位更加优雅文静。
“她总是夸这家店好,最后弄得我也想来看看了。真是春秋庵的活广告呢……”
客人们刚一出门,一直在翻着诗集的中川先生便突兀地问加山:
“喂,你在看这种东西?”
“借来的,想看。”
“这种书现在竟然还卖得出去。真不知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应该告诉买这种书的人,经商可不像书里说的那么安逸,经商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哼哼,你看看这首——”
不要总想着
生意兴隆
应该想的是
今天
也要把心中的美好
嵌入
自己脸上的笑容
中川冷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越来越大。
“写得这么安逸,就跟少男少女的抒情诗似的。要是店铺不能生意兴隆,商人的成就感从何而来?只有企业不断发展进步,企业的员工也好,企业主也好,才能对未来充满希望。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需要的不是这种感性的生活方式,而是以资本和组织为武器,最大限度地动用理性去斗争。”
加山也有些激动了:
“像你这样在大企业工作的工薪族,做什么都希望立刻得到回报。其实这首诗说的不正是实现生意兴隆的过程吗?你总是不管什么事,都非要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别人。”
中川毫不让步:
“顾客千人千面,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那么多要求怎么可能一一满足呢。”
“不理会那些顾客的要求,只想着多卖东西多盈利,你这不也是由着自己性子做事吗?”
“你说得倒好听。你大学时候成绩挺好,却不去大企业工作,就是因为这些吧。瞧你,这么一家乡下小店都能让你满足。”
惠子一边包点心一边说道:
“中川先生,您随便拿过别人的书来看,看完了还这样品头论足,好像不太合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是吗?”
“惠子小姐,你听我说。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商人,不用理性去思考绝对不行。在这个公平竞争的社会,向区区一两位顾客去奉献什么美好的心灵根本没用。”
“我不太懂中川先生那些高深的观点。只是……只是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会去珍惜生活中的每一份感动。”
由纪子也附和着惠子说道:
“的确如此,我赞同惠子的话。惠子话不多,但绝对是温柔的反抗!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时顾客接二连三地进来了,辩论自然告一段落。
4
这天下午,在茶馆里忙完了茗茶会的工作,加山和惠子一起往回走。一路上,加山不断地鼓励惠子。
“惠子小姐,辛苦你了。累了吧?”
“没事,我很开心。”
“山田老师真的很出色。他坦率而又真诚,让大家很开心。这也算是茶道之道吧……像他那样有名的人,往往好摆架子,不能坦诚待人。”
“是啊。都是很好的人。”
“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和什么样的人交往很重要。”
“我今天很高兴。大家人都很好。可是,对了,经理,今天早晨您和中川先生谈到的员工手册,到底是什么呀?”
“嗯,又勾起了惠子小姐的好奇心……所谓的员工手册,算是指导用书呢,还是算做文件呢……应该说是一种包含有基本原则的文件吧。现代社会日趋复杂,一些基本原则就显得愈发重要。尤其是在高科技社会,这种手册是非常重要的。”
“那您怎么还反对中川先生的话呢?”
“我并不是反对员工手册本身,而是中川先生所说的那种招待顾客的员工手册,其基本观点就是错误的。那种以店方或卖方利益为出发点的员工手册,完全把赚钱当作了招待顾客的目的。”
“原来是这样。所谓招待顾客,应该站在顾客的立场上去想、去做,对吗?”
“那当然。所以那种员工手册,在顾客看来,就只能是千篇一律的东西。”
“所以在我们店里,看中的不是形式,而是形式背后的心态。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员工手册吗?”
“对,正是这样。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心态,我们所想的、所做的就都会扭曲,店铺也就成了单纯的钱货交易的场所。这样的话,一台自动售货机就足够了,要人还有什么用呢?”
“能见到那么多优秀的人,并和他们沟通,这也是我们工作的快乐之一。”
“对啊。我想,如果人和人交往只想着利益得失,那么相知相识的愉悦也就不复存在了。”
“人啊……能够作为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知足了。”
“不过既然是人,总归会有欲望,想要提高效率,增加收益,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可是一想到那种只有物质丰裕才能获得幸福的观点,就总觉得有点心寒……”
两人的对话坦诚而又真挚。
5
这天晚上,惠子目送最后一位顾客消失在夜色里,整理好剩下的点心,把店堂打扫干净,又为第二天的营业做好准备。
这冷得出奇的一天结束了。今天又发生了好多事。又有好多顾客光临。谢谢你们。
惠子换上自己的衣服出门。熄了灯的小店周围显得更加清冷僻静。
朴素的衣着,一条毛线织的大披肩把头也全围上了。惠子修女一般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正当惠子走到大路上时,一辆车顶上堆满积雪的汽车从身边驶过,好像在寻找某个人家。
惠子下意识地回头一看,那辆车正往商店方向开去。
当车在春秋庵前面转弯的时候,惠子突然想到,那辆车会不会是来买点心的呢?
这样想着,惠子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朝商店方向跑去。
那辆车果然停在了春秋庵门前。
惠子敲了敲车门,车窗慢慢地摇了下来。
惠子忙问道:
“您是想买点心吗?”
“这里是春秋庵吗?”
“对,正是。”
“已经关门了。”
“是的,不过我就是这家店的店员……如果您想买点心的话,我马上去开门。”
“真的吗?那太谢谢了。麻烦您了。”
“那我马上去开门,您先在车里等一会儿好吗?外面太冷了。”
“好的……”
惠子打开店门走进去。
惠子打开店里的灯,然后走出来对顾客说道:
“让您久等了。快请进。”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惠子给煤气炉生上火。
“感谢您远道而来。快请进吧,我已经生好火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四十五六岁左右,温文尔雅,名叫城方。
“真是太巧了,谢谢您。我一路都在担心,要是已经关门了可怎么办。”
惠子迅速地把罩着点心样品的白布掀开。
“虽然是有点晚,但好在还是赶上了。”
一直站着的城方先生放下心来,说道:
“是这样的。我母亲得了癌症,一直卧床不起,年纪也大了,挺不容易的。今天早晨医生说母亲只剩一两天了,还说‘有什么想让她再见见的人,就赶快叫过来吧;老人家有什么想吃的,也让她吃吧’。”
惠子的表情渐渐变了。
“所以我就问母亲:‘妈,您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结果母亲说:‘以前吃过大津的春秋庵的点心,特别好吃。我想再吃一次。’我又问她点心的名字,她说忘了。我就说:‘点心又不贵,我这就去买,您好好等着。’然后便出了门。
“可谁知周边地区在下大雪,高速公路上的车堵成一片。我好不容易心急如焚地赶到这里,又担心门已经关了。
“如果母亲身体健康的话,还可以下次再买;可她已经过不了今明两天了……错过这一次机会,平生便不会再有第二次。我真是很为难。
“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母亲失望的面容……幸好碰到了您这样亲切的姑娘……真是我的
大恩人啊。”
听着这些话,惠子的神色因为感动而变得凝重。
“是这样……”
惠子的脸上又多了一层坚决。
惠子听了这个故事,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无论如何,一定要设法好好报答这位临终还念着我们店里的点心的顾客。
惠子换了个立场,想道:我的妈妈也一直卧病在床,如果我被告知这是妈妈的最后一天,妈妈说想吃什么东西,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去给她买的……这种时候,店方应该怎样做,我才会高兴呢?我所希望的,正是我应该为这位顾客做的。
惠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我明白了。如果是这样,那请让我来为您挑选点心吧。”
“也只有如此了。那就拜托您了。”
惠子为城方沏了杯茶,便立刻着手挑选点心。
虽然自己主动要求代为挑选点心,心里却相当为难。对象是一位危重病人,所以既不能挑嚼起来费劲的,也不能挑容易卡在喉咙里的年糕类点心。惠子挑了几种比较软的点心,每样两只包好。
这时,她突然想到,万一老人家说不是这些点心,那该怎么办呢?那就只有先问好老人家的住址,再送过去一趟了。
“嗯……不介意的话,请把您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留在这张便签上好吗?”
“好的。”
城方在便签上留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惠子把准备好的点心递给城方。
“让您久等了。我挑了一些自认为合适的点心包好了。不管怎样,希望您的母亲能喜欢。”
城方掏出钱包。
“谢谢您!耽误您到这么晚,真对不起。多少钱?”
“这份点心,我不能收您钱。”
惠子的声音十分坚决。
“为什么?”
城方有些吃惊。
“对一位临终时还想吃我们的点心的顾客,这是我们应尽的心意。”
“可是……您特地为我重新开门,又麻烦您半天,如果连点心钱都不付就走,是要遭报应的。不管怎样,点心钱请您一定收下。拜托了。”
“这些话就别说了,请您就照我说的,收下我们的这份心意,行吗?拜托了。”
“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不推辞了。我想母亲也会高兴的。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我叫惠子。”
“惠子小姐,不好意思,您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
“只比我女儿大一岁,却这么聪明伶俐,真了不起。”
“别说这些了,您母亲还等着呢。赶快回去让您的母亲品尝吧。”
尽管说了不知道多少声谢谢,城方还是说不尽那份言语所无法表达的感动。
“您说得对。谢谢您,惠子小姐。真的太谢谢您了。”
屋外又下起了雪。惠子提醒着将要上车的城方:
“不管怎样,回去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谢谢您的光临。希望您母亲能……”
城方含着泪大声说道:
“谢谢您,惠子小姐。今天晚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后他发动了汽车。
汽车缓缓开动。从后视镜里依然看得见惠子在不断地行礼道别。
惠子真心地为那位老奶奶祈祷。这位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而大老远跑来的先生,肯定是个大孝子。一直崇尚美好心灵的惠子,热切地祈祷着那位先生能够平安到家,祈祷那位母亲的心愿能够得到满足。
惠子重新返回店里,关掉煤气炉,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装着钱的信封。信封上写着“买大衣的钱”几个字。
惠子从信封里抽出一千七百块,补到这天的营业收入里,然后关了灯,走出门。
6
一个人走在夜路上,惠子的脚步飞快,脸上却洋溢着比任何时候都愉快的笑容。
马路对面走过四五个和惠子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其中一个上来“啪”地拍了一下惠子的肩膀。
“这不是惠子吗?”
惠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认识的朋友。
“什么事这么开心呀?是不是刚约会过?”
惠子慌忙摇头。
“不是,是下班回家。”
“别解释啦,其实我们也在约会呢。”
朋友边说边望了望那边一群人。
“我们刚吃过晚饭,正要去蹦迪。没事就一起去吧!”
惠子连说不了不了,朋友便夸张地挥着手走了。
惠子一点也不羡慕下过馆子又要去迪厅的朋友。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那最后一位顾客,脸上的表情也不觉愉快起来。
回到家,她先去了母亲躺着的屋子。母亲因为交通事故,已经卧床好几个月了。
“妈妈,我回来了。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冷吧?今天有什么高兴事吗?”
“您看出来啦?”
“你一向有什么事都挂在脸上。”
“也没什么……不过是做了件我该做的事而已,可不知为什么这么高兴。我去给您弄晚饭。”
母亲有些不放心地望着女儿的背影。
惠子走进厨房,看见妹妹正围着围裙在烤鱼。
“真不好意思,回来晚了……”
“没事,姐姐。我也不会做饭,所以光烤了鱼。”
惠子赶忙围好围裙,往锅里倒上水,开始准备晚饭。
“辛苦你了,现在姐姐来做饭,你去把碗筷摆上吧。”
这时,上小学六年级的弟弟跑进来,用指头戳了戳烤好的鱼,然后夸张地扭着身子嚷道:
“唉呀,又是烤鱼!要是能去饭馆吃一两顿晚饭就好啦。”
小姐姐举起手晃着,像要教训弟弟:
“一个大男人对着饭桌发牢骚,真没用。咱们家要省着过,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光换换烤鱼还不行吗?我不发牢骚啦……”
弟弟还是不住地嘟囔着。
“好好,我家少爷,给您备上让您发不出牢骚的好菜好饭,行了吧?”
听了惠子的话,弟弟妹妹们都咯咯地笑起来了。
惠子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作为大女儿的惠子,能和弟弟妹妹们围坐一桌亲热上一阵的时间,也只有这么点儿了。
吃得正香的小弟弟突然问道:
“这个真好吃……也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哪儿干什么呢?”
“不是说好了不提爸爸吗!”
比他稍大的姐姐打断了他的话。
看着他们两个拌嘴,惠子的心里一阵难受。小弟弟已经小学四年级了,可是要说小也还小,还没过撒娇的年纪呢。
然而爸爸离家出走以后,几年间一直杳无音讯。弟弟妹妹们虽然不问什么,但偶尔也会想爸爸,也会羡慕别的孩子吧……
吃完饭,惠子走进母亲的房间。一个人对着托盘吃饭的母亲,看上去心情很愉快,一点也不像是个卧病在床的人。
这比什么都更让惠子欣慰。母亲自己没办法干活,什么事都要年幼的女儿来做,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不过为了孩子们,母亲任何时候都努力表现得轻松愉快,这点惠子心里清楚。
扭亮台灯,坐在桌前,惠子开始在日记本上写诗。
为了让一位顾客高兴
我竭尽全力
为了一位顾客的生活
我损失了自己的利益
作为人的美好
同样能保存在我
作为商人的模样里
时钟敲响了十下。惠子看了看表,又转过身去。房间的灯已经关了,台灯微弱的灯光映出母亲和弟弟妹妹并排躺着的身影。
最靠门空着的一条是惠子的位置。
惠子关了灯躺下,却睡不着。已经十点了……那位顾客现在到名古屋了吗?那位顾客的面容不断在脑海中出现,跟着是一连串的胡思乱想——
开心地看着点心的老母亲脸色突然一变,摇着头说不是这种点心。旁边是因此而为难的那位顾客。
接着镜头一转,出现了因为点心卡在嗓子里而痛苦万状的老母亲,和不知所措的那位顾客。
老人想把点心吐出来,吭吭地咳嗽。这一幕久久占据着惠子的脑海。
这天晚上,各种各样的联想害得惠子没睡好觉。
7
第二天,惠子惦记着前一天晚上的事,比往常更早地来到店里。
“早上好,奈美子。”
奈美子正在店前扫地,碰上了急匆匆赶来的惠子。
“早上好,惠子。昨天很晚才下班吧?”
“是啊。”
“那怎么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惠子一边快步往电话那边走,一边答道:
“有点事放不下心……”
惠子在往什么地方拨着电话,神色有些焦急。
“您好,请问是城方先生吗?”
“啊,是惠子小姐。我就是昨天去过您店里的城方。”
“谢谢您昨天那么远地赶过来。昨天晚上您母亲怎么样了?”
“哪里,该我谢谢您才对。昨天我立刻赶回家……路上还是很堵,我到家已经十点半了。母亲也许是等不及了吧,在十点的时候就先走了。
“母亲没能尝到惠子小姐精心为她挑选的点心,真是很遗憾。对不起。其实我在回家的路上已经预感到我可能是在白费心,可能要来不及了,所以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我把惠子小姐的事也告诉母亲了。”
惠子一直神情紧张地听着,泪水却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为了忍住哭声,她有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话筒另一边响起“惠子小姐,惠子小姐”的叫声后,电话中才传出一声微弱的回答:
“我在,对不起。”
城方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我母亲跟您心有灵犀,她去世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安详。啊,对了,在最后一刻,她还突然说‘那个点心店……真好……’这已经让我很欣慰了。谢谢您。真的。您的一片好心,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城方的声音也哽咽了,没法再说下去。
惠子听着他的叙述,嗓子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说不出话来。她费了半天劲才又开口:
“葬礼什么时候举行?”
“明天下午一点,在我家举行。”
放下话筒,惠子立刻往洗手间跑去。她的泪水喷涌而出,天空在她眼中也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想到这位老人连临终想吃的东西都没能吃上,连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就闭上了眼睛,惠子觉得一阵心疼。
正巧刚要进门的加山经理看到了惠子,担心地问道:
“早上好,惠子小姐。咦,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惠子拼命控制住内心的波动,忍着眼泪。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咦,到底怎么了?可不像平时那个惠子啊。”
“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就好……”
看到惠子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加山没再多问,脸上却写满了担忧。
这天上午,惠子出了点平时很少会出的小差错。当然,严格说来,也不能算是惠子的错。
有一位顾客把东西落下了,惠子没能及时提醒他。
若在往常,顾客一离开座位,惠子总会立刻查看有没有东西落下,这次却很晚才发现。
幸子立刻拿着东西追了出去,可是已经过了有一会儿,不知还能不能碰到那位顾客。
正在担心着,听到幸子说“我回来了”,惠子赶忙抬起头。看到幸子手里空空的,惠子才多少放下心来。
“我拼命地跑,幸好在他上地铁站台之前赶上了。真是太好了。回来的路上,碰到中川先生,他就送了我一段儿。”
“是这样……以后我们对顾客还得多用点心才行。”
这时,中川进来了。
“你好!”
加山经理对他说。
“噢,不好意思,听说是你送幸子回来的。”
“没事,反正我也正想来这儿。”
年龄最小的奈美子一边端茶一边道歉道:
“经理,不光是幸子,我们都太不细心了。总是只有前辈挨批评,真不好意思。”
惠子听到她的道歉,心里不安极了,连忙安慰大家说:
“这是我接待的顾客,主要是我没注意,给这么多人添了麻烦,真对不起。”
“不管是谁接待的,只要来我们店里,就都是我们大家的顾客,每个人都应该用心才对。”
不明原委的中川先生插嘴道:
“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刚才有位顾客,走的时候把东西落在这儿了。”
中川觉得莫名其妙,说道:
“你们都有没有脑子呀?落下东西的是那位顾客,当然是落下东西的顾客不对,你们道什么歉?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像这样把别人的错也往自己身上揽,在这个人情冷漠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法儿活。只要顾好自己职责范围里的事就行了。”
惠子好像一直在想什么心事,这会儿突然问加山道:
“经理,我能不能去趟工厂?”
“什么事?”
“有顾客要订做点心,我去说一下。”
得到经理的允许,惠子出门走了,她的背影显得特别的单薄。
惠子出去以后,中川在店里对加山说:
“我刚才说得没错吧?如今这世道就是这样的,你看连惠子都垂头丧气地出去了不是。”
“你不了解情况别乱说。那孩子今天一大早就这样了。”
“惠子今天来得特别早,一来就往什么地方打了个电话,还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肯定是……”
“所以她才……”
“惠子还怕别人担心,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高高兴兴地做着事。真让人心疼啊……”
听着她们的对话,加山对惠子体贴同事的一片好心既感激,又赞赏。
8
惠子去的工厂是个只有七八名工人的小厂。厂长先看到惠子,高兴地迎上来。
他带惠子去了员工食堂。
“有什么事吗?特地跑过来……你父亲还没有音信吗?怎么没精打采的?”
“没事,可能是因为有点感冒吧。”
“是吗?要小心啊。看你身体一直都挺不错,可别勉强。”
“好的……”
已逾中年的厂长望着远山,不禁感叹道: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从那时起,已经过去四年了。那时惠子要是听了大家的话,今年也该毕业了……”
“请您别说这些了。”
惠子慌忙打断了他的话。
四年前,由厂长牵头,大家成立了一个支援惠子读高中的基金会。
所有人都热心地忙着张罗这个基金会,惠子却郑重地回绝了,表示“要在工作中培养自己”。
因为惠子知道,生活艰辛,弟妹成群,自己必须得代替生活能力低下的父亲,承担起这所有的重任。
那时,周围的人听她说着“我要是还拿自己当小孩子,我们家就会垮的”,都感叹这话竟然出自一个十六岁小女孩之口,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眼圈都红了。
“我能和这么多有恩于我的人共事,已经觉得很幸福了。我现在仍然十分感激。”
“这些话不说也罢。”
“这次我来,是想请您做些葬礼上用的点心。”
“葬礼?家里有什么人出事了吗?”
“不是,是顾客……”
“哪里人?”
“名古屋。”
“这么远啊。是那边订的吗?”
惠子没有直接回答:
“今晚之前能做得出来吗?”
“没问题,一定给你做出来。做好以后给你打电话。做多少钱的?”
“三千块左右。”
“知道了。”
到了下午,店里清静了许多。惠子不好意思地找到了经理。
“经理,我明天能不能带薪休假一天?”
“行,累了就歇歇吧。不过对很少休假的惠子来说可有点反常。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什么……”
“不是去和中川出去玩吧?”
“和中川先生出去玩?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不是就好。刚才中川留下这个走了。”
“给我的吗?是什么呀?”
惠子接过信,进了里间。
惠子读着信,表情渐渐沉重起来。
9
这天下午,工厂那边打电话说订做的点心已经做好了。惠子把点心包好放进包里,又从写着“买大衣的钱”的信封里掏出五千块钱。
信封没有一天天变厚,反而渐渐薄了下去。惠子在自动存款机上把五千块钱打到商店的账户里。
这天下午,从经理到职员,都对从自动存款机上打入账户的五千块钱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们立刻就明白了那是惠子订做点心的钱,也明白了惠子是要去参加顾客的葬礼。
“原来是这样!难怪明天要请一天假呢。”
去年的节假日时,惠子也去探望了一位卧病在床的主妇,还陪这家唯一的另一口人——她的儿子一起玩耍。
那件事也是直到顾客致谢时,店里才知道。
自己生活困苦,却还去帮助其他有困难的人,大家都在感叹惠子的善良。
“可是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惠子连参加葬礼的费用也自己出呀。”
“这笔费用能不能由公司来承担呢?惠子本来生活就困难,公司不能亏欠了她。要是公司不便承担,那就由我们凑钱好了……”
“别急,我当然也觉得最好能由公司来承担,但是如果现在把她的所作所为冠以公司的名义,我担心会影响她的积极性。”
“对,是这样。这样做,对她自己心中那个美好的‘人性的世界’来说,反而是一种干涉。”
“既然是她自愿去做的,我想还是不插手的好……不过我很清楚她的收入,心里也挺为难。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会找机会处理好的。”
惠子正在左思右想出席葬礼穿什么衣服好,从隔壁房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惠子,你不是说今年冬天要攒钱买件大衣吗,怎么样啦?再不赶紧买,冬天就要过去了。”
尽管惠子正在拿着衣服发愁,但还是用明朗的声音回答道:
“今年冬天就凑合过啦,明年冬天再……”
“你每年都说明年再买。等明年当妈的工作了,给你买件好的。”
惠子甜甜地冲母亲一笑:
“妈妈也真是的……这点小事,不用妈妈操心。”
打开旧衣柜,又把衣服翻了个遍,惠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话是那样说,可还真没有明天去名古屋参加葬礼能穿的衣服。惠子毕竟也正值爱打扮的年龄。虽然没想过要穿得很华丽,但同样不愿意显得寒酸。
可是唯一的一件大衣已经给了妹妹,本来想在今年打折的时候买一件,攒的钱却几乎都花在祭物和车费上了。惠子只好勉强安慰自己说,人的美丽并不体现在衣着上……
惠子拿出其中的一件,在镜子前面比试着,脸上的表情却有点复杂。
10
第二天,惠子没有穿大衣,而是围了一条毛线织的大披肩,走向车站。
要是坐开往京都方向的新干线,只要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到名古屋,可惠子还是决定去坐只便宜几块钱的慢车。
惠子正在站台上等火车,突然有人朝她走过来,好像认识她。
惠子吃惊地一看,原来是中川。
“惠子小姐有事要出去?”
“对,要出去一趟。”
“真新鲜,惠子小姐能去哪儿呢?”
“中川先生您要去哪儿呀?”
“我?我去箱根出差。坐火车去,就不用担心回来路上下雪了。而且事情完了还有酒席,没法儿开车。”
火车慢慢驶进了站台。下车的人都下完后,出发铃响了。
“那就……”
惠子微微一点头,登上火车,中川赶忙跟了上去。
“等等!我也走……”
火车开动了。惠子站在门口对中川说:
“中川先生,没关系吗?坐快车还能早点到……”
“既然要坐火车,就和惠子小姐一起坐好了,感觉像去约会似的,多好。”
惠子没做声。
中川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下了,惠子坐在他对面。
“沉吧?放到行李架上吧?”
“没事。”
中川想拿过放在惠子膝上的行李,惠子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抱紧了它,像抱着什么宝贝。
“里面是什么?”
“祭祀用的点心。”
“你去参加葬礼?谁死了?”
“一位顾客。”
听到这句话,中川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有一点莫名其妙,还有一点感动。
“是这样啊。原来是去出差。为了节省差旅费,所以坐慢车……惠子小姐可真是精打细算。”
“不是。”
“什么不是,那么是私事喽?肯定是关系很好的顾客。惠子小姐也很喜欢那位顾客吧?男的还是女的?”
中川有些嫉妒,冷冷地问道。
惠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没有做声。
中川开始用劝说的口气说道:
“惠子,听我说。我虽然不知道这位顾客和你是什么关系,但是惠子你认为这是你的顾客,这其实只是个错觉。所有的顾客都是公司的顾客,他们带来的收益也都是公司的收益。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为好。你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自己掏钱去参加顾客的葬礼。自己过好就行了。”
惠子干脆地打断了中川的话。
“没关系的。”
中川的态度接着又变得柔和起来:
“那这件事就不谈了,你看了我的信吗?”
“……看了。”
“怎么样?不不,我不是在催你答复……”
惠子想了半天应该怎样拒绝,才开口说道:
“首先要谢谢你给我写信……但是中川先生对我有些误会。我不是像中川先生所想的那样……”
“没事。我怎么想你,都是我自己主观的想法,你不用因此而为难。不是说爱情本来就是美丽的错觉和幻想吗。”
中川先生真心想打动惠子。
“这个……中川先生,我一直以来都不是有意识地把中川先生当作男性去交往的。如果有让您误会的地方,我很抱歉。”
“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很亲切吗?”
“我对所有来我们店里的顾客都一样热心招待。”
“顾客?我从没有在你们店里买过一样东西,我算什么顾客?”
“开店本身就是在召唤顾客光临,顾客能赏光光临,即便没有买东西,也应该懂得感激。我所受到的教育就是要珍惜每一次相遇。”
“可是不管怎么说……又给我泡茶,又给这给那的……原来你都只是在诚心招待我而已,并不是对我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呀。”
“对不起,我还不懂事,让中川先生误会了。”
中川有点生气,正色道:
“那么,惠子小姐……你是讨厌我了?”
“人与人的交往怎么可能只有男人和女人,喜欢和讨厌呢?我想,所谓的喜欢,应该是在相互理解和共处的基础上自然发展起来的。”
列车长过来查票,两人的交谈中断了一会儿。
“惠子,你听我说,我不再说你不爱听的话了。如果你和我结婚的话,我绝不会让你做这种店员之类的苦差事,真的。我会让你一辈子幸福。”
“中川先生认为像我们这样在商店里工作的是在做苦差事?中川先生,您不也在经商吗?”
“这可不一样。我是企业家,而你只是单纯的雇员而已,还要给别人家的小孩子折纸鹤,看他们的脸色,或者给根本不了解的顾客写信去讨好他们,这怎么不叫苦差事!只有歌厅小姐才这么费劲去讨别人的欢心。”
“您的话太过分了。”
“说得冷酷一点,顾客是因为有需求才来买东西,你们从事的工作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光凭用心交往并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这就是无情的商场,你并不明白。”
“随便您怎么想好了,我和您的思维方式不一样。”
惠子想起了一首描写商人心态的小诗。
即使今天只有一位顾客,
我也快乐。
因为我交了一位新朋友,
他的名字叫做:
真心想对我
说声谢谢的顾客。
中川在下一站下了车,对着缓缓开动的列车嘟囔着:
“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
11
惠子在名古屋下车以后,一边看着指示牌一边走。可是她走到了一条完全不认识的街上,不知该往哪儿走了。
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处问询处,她赶忙进去。问询处一位上了年纪的职员亲切地拿出地图,指着地图向她说明。
对惠子来说,异乡的一句话并不能让她感到温暖。但那位职员还是亲切地接待了她,尽管从中他得不到什么实惠。
惠子一边看着那位职员为她画的草图,一边在名古屋市里左转右转。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终于到了城方家门前,门上贴着一张便条,写着葬礼在光明寺举行。
等惠子赶到光明寺的时候,葬礼的准备已经结束了。
“对不起。”
正要往里走的惠子碰上了一个穿着女中校服的女孩。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从大津的春秋庵赶来的。”
“什么?就是那个叫做春秋庵的点心店吗?不可能!哎呀,真是对不起。我是大女儿洋子。”
那个女孩听到“春秋庵”这个词,大吃一惊,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
重又和那女孩一起出来的人,正是去过点心店的城方。
“啊,惠子小姐!昨天真是太谢谢您了。”
“没能帮上您母亲的忙,我觉得很遗憾。”
城方只是叹了口气,望着惠子。
惠子本来只想把点心交给对方,然后去参加葬礼,但她拗不过城方家人的执意邀请,走进了祭堂。
“母亲也会高兴的。您能来我真是太感谢了。”
祭堂里支着一张十分豪华的祭坛。
惠子打开点心的包装纸,递给城方。点心放上祭坛之后,惠子又掏出念珠,点上香插上去。
惠子在心里说道:
“第一次见面的顾客……您临终时还说要吃我们店的点心,却没有等到,一定很遗憾吧。我给您带来了您爱吃的点心,希望您能带着它们走。请您安息吧。”
惠子的善良让聚在一起的城方一家人心里充满了感动,祭堂里一片肃然。
大家都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葬礼之后一起吃饭吧。惠子没想到自己微薄的心意竟会换来如此的礼遇,觉得很不好意思。
举行葬礼的时候,大雪纷飞,几尺之内都分辨不清。
在打着伞的众多吊唁者的最后面是惠子,她的头上和肩上落满了积雪。
坐在葬礼头车里面的城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惠子,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
母亲去世的时候,想到母亲终于能摆脱病痛的煎熬,去往极乐世界,他一直都努力地忍着没有流泪。
然而望着十九岁的惠子出于对顾客真心的报答,没打伞就站在雪地里祷告的身影,他却深深地被她美好的心灵所感动,抑制不住地哭了。
那份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给他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家知名企业的销售科科长,对着一批人发号施令,业绩也让人不敢小瞧,自然有些满足甚至骄傲……然而他却一直不知道,一个经商的人,也可以在现实中拥有如此精彩的世界。
此时,他突然想到一句话:“在商人身上,应该能看到围着围裙的菩萨的影子。”的确如此,惠子的身影就像天使一般光彩照人。
12
几天以后,点心店“春秋庵”收到一份城方所在公司的宣传报纸。报纸上登着惠子的事迹。
这是城方从名古屋寄来的。
上面写着,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能够让人如此感动。感谢精心培养了惠子的所有人。
惠子的事迹这才为人所知,春秋庵的社长说,能从一位部下那里得到“经商之路就是做人之路”的教益,他感到十分欣慰。
不断有人热情地致电春秋庵,连一向冷眼旁观的中川先生也意外地打来电话。
他终于承认以前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还说想把那本诗集借来看看。
大津的街头寒冷却不失晴朗。连大衣都没穿的惠子,似乎早已忘记了严寒,表情永远都是那么明快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