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剧团,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创作女性故事?过去几年,每当有新戏上演,朱虹璇几乎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朱虹璇是一名戏剧导演、编剧。14年前,在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时候,她和几个北大同学一起建立了一个名为「话剧九人」的剧团。最早,他们约定每年只做一部戏,剧本是朱虹璇下班后写的,排练演出靠年假,但机缘巧合之下,他们被观众看到、认可,「九人」逐渐从一个朋友间的约定转型为专业剧团。
「九人」也成了朱虹璇人生分叉的路口。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16岁考上北京大学,是当年的江西省文科状元。研究生毕业后,她进入大厂,从事战略咨询工作。但在2019年,她放弃了原本稳定的高薪工作,成为全职戏剧人。
有人曾经问她:你一个北大毕业的人,为什么要放弃已经很稳定的高薪的工作,去从事相对小众、清贫的戏剧行业?但现在,这样的提问逐渐少了,她说,因为作品就是她的答案。
朱虹璇擅长挖掘历史中的女性故事。她不仅写共同体,也写女性之间的嫉妒、恶意和焦虑。她的创作灵感,也来自于她的生命体验,她遇到过很多热情、勇敢的女性前辈,她获得了很多姐姐们的帮助,遇见了她们,让朱虹璇相信一件事情,一代人会牵着下一代的手上来,她曾经是下一代,未来她会是牵住下一代女孩们手的那个人。
这两年,「九人」最热门的话剧《春逝》《翻山海》都是关于女性情谊的作品。有观众说,看「九人」的话剧,有一种久违的、被毫无保留拥抱的感觉,这是女性之间的确认。
身为「话剧九人」导演、编剧,朱虹璇很少站在舞台的中心,但在《人物》2025年「女性力量」的演讲活动上,她站到了台前,她分享女性的创作历程,也将作品背后那些被历史遗忘的女性故事传递给了观众。
朱虹璇说,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好要创作女性的故事。「九人」刚创立的那几年,她曾创作过一些男性文人戏,但是身体里总有一些东西会苏醒。现在,她越来越清楚自己心里的火焰,正如她对开始那个问题的回答:「我不是生下来就明白应该用这支笔去写什么,这双女性的眼睛,是我在后天的道路上劈开的,源于许多次的困惑、不理解、不明白,但它一旦劈开就再也不会闭上。」
以下是朱虹璇的讲述——
策划|
《人物》编辑部
大家好,我是朱虹璇。
很荣幸来到今天的舞台上。我通常很少站在这个位置,身处光心的不是演员,而是我自己。大多数时候我更习惯站在黑漆漆的剧场控台里,望着灯光下我们剧团的演员们一颦一笑、我们的观众们一喜一悲——我是一名戏剧导演、编剧,一位剧场工作者。
很多人可能未必知道我,但也许看过我们的演出。我们是一个成立于2012年的剧团,叫做话剧九人,常常被人提起的作品有《春逝》《四张机》《双枰记》《庭前》《对称性破缺》《翻山海》等等。以上是我的广告时间,请大家自行在售票网站搜索……(笑)
我以前经常遇到朋友们问我几个问题:你一个北大毕业的人,为什么要放弃已经很稳定的高薪的工作,去从事相对小众、清贫的戏剧行业?你们一个民营小剧团,没有投资,没有明星,也不用热门IP,非要自己从零开始做原创,你们真的活得下去吗?
这样的问题在我刚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频繁出现,现在问的人越来越少了,我想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已经在我的作品中找到了部分答案。
6年前,我创作了一则小戏,叫做《春逝》。当时我刚写完一部讲民国文人的戏,想换换题材,对中国科学史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另一名编剧紫铃老师告诉我,在她的家乡南京有一座紫金山天文台,有一颗小行星被命名为「吴健雄星」。
谁是吴健雄?她是江苏太仓人,24岁出国留学,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的第一个女教授,她的实验,证明了震惊科学界的「宇称不守恒理论」,她在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中负责核裂变反应的研究工作。
这样一位科学家,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
我去问了一些学物理的朋友,很多人也不了解她。她成就卓越,却在长期以男性为中心的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一直拿不到正式的教职;她的副教授提名申请多次被否决;「宇称不守恒理论」的提出震动世界,赢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但证明了这一理论的吴健雄女士不在获奖名单上;她为推动曼哈顿计划、结束二战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后世的很多记录、书籍、电影却忽略了她。
我不理解,我不甘心,于是我一行行、一字字去搜寻有关她的记录,直到我看到——1964年,她在美国麻省理工的一次公开会议中发表的讲话记录,她说:「我十分怀疑,微小的原子和核子,数学的表征或者生物的基因分子,难道也会对男性或女性有着不同的偏好吗?」
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她的故事,但是在创作过程中我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阻碍。
在几乎所有与吴健雄女士有关的传记文学里,要么是将她描述成一个做实验非常严格、不近人情、脾气古怪的老太太,要么则将她描述成被父亲宠爱、恩师支持、丈夫包容的一位幸运女性,仿佛她一生中能够拥有这样的成绩全赖于身边男性的托举。
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一种典型的对成功女性的归因:她的成功要么是因为灭绝了人性,要么是因为她得到了男性的帮助。我不理解,我不甘心,终于我又在一篇记录里找到两行短短的记录:吴健雄女士,曾于1935年至1936年任职于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担任助理研究员,她的指导老师顾静徽是物理所当时唯一的女性研究员。
顾静徽是另一名被历史遮蔽的女性,她是中国近代第一名物理学女博士,然而除了她的学术论文,我几乎完全找不到与她有关的史料。直到我看到她的朋友温源宁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写道:「静徽的学业记录无可挑剔,但她的为人更加可爱。她身材矮小,却有高大的灵魂。」
就这样,一段空缺的历史终于在我面前徐徐展开:物理所里唯二的两名女性,一个年长,一个年轻,她们朝夕相伴地共同度过了一年时光。一起做实验,一起探讨工作与生活,也一起分担彼此作为少数派的孤独。她们当中年长的那一个,曾在很多年前漂洋过海,走了很远的路,成为了中国第一个物理学女博士;而年轻的另一个,在一年之后也漂洋过海,靠自己的实力在核物理领域闯出一条路,震动世界。
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她们,不仅仅是知道她们的成就,更是关注她们的来处,她们走向高峰之前曾经走过的那条曲折的路。不是灭绝人性的女强人,更不是依赖于男性,而是两名女士在涓滴细流一般的陪伴中给予彼此信念与力量。这就是《春逝》的故事。
世上许多事情相互勾连。
上世纪50年代,吴健雄女士成为哥大物理系第一名女教授;
20年以后,哥大法学院才有了第一名获得终身教职的女性,她叫露丝·巴德·金斯伯格,她就是后来成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金斯伯格。
四年前,我开始创作《庭前》,它讲述的是中国最早一批法律人的故事,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在写当时的女律师如何产生、如何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