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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与光年(第七期)

新同志  · 公众号  ·  · 2017-07-29 00:00

正文

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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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与光年(第七期)





19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二十五岁。二十五年,捕风捉影,两手空空。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


三月初我辞职后开始独自旅行,一路拍摄照片,辗转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回到大理。


灰色公路两旁的树,黄昏时分的苍山洱海,寂寥的天空,充满文艺气息的人民路,民族服装与配饰,老旧的民宅,夜色中的灯火,旅馆玻璃窗上的雨点,天空中的孤鸟,光线下的斑驳阴影……这些旅程中的风景被我记录于相机里。


谁都不会知道,我那么喜欢摄影,是因为他。高一那年,我认识他后的假期,我们去游玩,我在前面,回身远远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那天我躺在他身旁,他帮我拍了一张照片。他说,他会一直留着。


遥远的夏日午后,郊外水库那条长长的堤坝,随风起伏的小草,波光粼粼的水面,堤坝上生锈的路灯,两辆锁在一起的自行车,少年张开双臂的奔跑,风中的呼喊。


快乐的一天结束,我故意将车骑得飞快,将他甩在后头,看他费力追赶,大声朝我喊,“左希,你等等我!”


一路的阳光穿透细碎的树叶,光斑明明灭灭落在山道。


那是许多年过去,留在我心底最温暖的回忆。

 

长日无事,坐在客栈的院子里打发时间。老板叫六子,三十而立,寸头,手臂纹着一串英文:“The eyes of truth are always watching you.”老男人一个,却有颗孩子的心。那天他用平板听歌,放了一首徐佳莹的《失落沙洲》,我在一旁静静听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地问我,“你怎么了?”我擦擦眼泪,摇摇头,说,“没事,想起一个人。”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把歌换了。


我站起身,翻一些他摆在架子上的独立杂志。一对年轻的北京情侣走下楼,约我们玩桌游。六子低头继续玩平板,末了对我说,“去玩玩吧,放松心情。”


我技术不太好,输了几局。

 

六子老家在安徽铜陵,没开客栈前,是个酒吧驻唱歌手,生活风雨飘摇,背着一把吉他走过不同的城市:北京,上海,天津,成都,郑州,济南,拉萨……最后来到大理,吉他坏了,决定不再漂泊,就留在了大理。夜里喝着啤酒,抽着烟,坐在院子的木头椅子上听他弹着吉他轻轻哼唱,那首《去大理》:“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很久没有笑过,又不知为何。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他说,“左希,这首歌送给你。想说的话,都在歌里了。”


我点头,笑了起来。“六子,谢谢你。”

 

三月虽是旺季,但也许是客栈相对偏远,又不在网络上做预订,因此住店旅客很少,大多是些常住客,来自五湖四海无所事事滞留大理,不同于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平日多半会在古城人民路地摊街摆小地摊。说起地摊街,不了解人民路过去的人可能并不会知道,而当我亲自站在那块牌匾下,看到上书的“手艺者的天堂,背包客的故乡”几个大字时愈发感到巨大的讽刺,就像以一种极具官方性的口吻冠冕堂皇地宣告那建立于民意之上体制之下的地摊文化的彻底归拢与终结。


他们平日里售卖手工做的珠子、挂坠和手链等小玩意儿,要到很晚才回来,门打开,一圈人咋咋呼呼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笑闹着聊一日的见闻,边说边吃从外面买回来的宵夜,自由在他们的脸上熠熠生辉,那是我不曾体验过的生活;我还见过有人卖手绘的石头,色彩丰富,构图可爱,圆溜溜一个捏在手心,很有意思,听他说这些石头是专门去雨崩村找的,不过后来六子和我说,“这话也就是哄哄那些外来游客而已,雨崩离大理多远啊,那些石头都是在古城北门的桥底下找的,要么就是洱海边。”


在大理,有种生活叫摆地摊——“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我来晚了。在二〇一六年之前的人民路曾聚集好多文艺人和背包客,那曾是他们的理想国,灵魂的乌托邦,找个地方摆张小桌,或席地而坐,铺一块麻布,售卖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多数是他们去西藏、尼泊尔或印度旅行淘回的东西;还有的人写诗、当街画画,赚多少没有关系,身心愉快最重要。他们似乎行踪隐没,以迁居大理的方式逃离过去生活所带来的辖制。而今不复往日,相关部门从今年一月一日起禁止当街摆摊,进行取缔和整治,原先人民路满街地摊的样子不会再有。


次日傍晚吃过饭,骑着客栈的自行车去往才村码头,沿着笔直的公路穿越绵延的稻田,远处有成排的房屋,天依旧很蓝,路遇和我一样租车骑行的人,神色疲惫,也许刚刚结束一天的洱海环行。纯朴的当地人驾驶三轮车,车上拉着用棕色大麻袋装起来的粮食。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孩靠着一辆沾满泥灰的摩托,把车灯亮起,在路边抽烟,用脚踩灭烟头后又骑上车离开。


我才意识到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骑过自行车了。那时每当晚自习结束,我们寂寞地陪伴着彼此,,沿着城市的街道骑自行车,迎头是昏黄的街灯,一路无言回家。


入夜逛古城,从洱海门进去,沿人民路下段一直往上,去了有名的海豚阿德书店:极具人文情怀,静谧的蓝色布标与陈旧的木头扇排,书店里放着亲切缓慢的音乐,空气像被包裹在浓稠的糖浆里。


出了书店,再一路往上,穿过复兴路来到人民路上段,银月高悬晴朗夜空,风声呼啸穿越古城街道,远处是苍山如野兽脊梁般的黑色轮廓。即便如此,夜色里行人依旧络绎不绝,不同的人构成不同的背景,伴随着鼓店的鼓声,衬着灯光融入带着醉意的夜色。流浪的外国歌手抱着一把吉他坐在酒吧门前的树下轻声弹唱,面前的琴盒里放着几张路人打赏的钱。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在这种氛围中抛却过往,身心渐渐变得缓慢,变轻,然后上升,漂浮在街市的上空。我想象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只容器,容纳一切,也放空一切。


世事到头来果然平淡无奇,现在的我似乎在漫长旅途中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平静。此趟旅行结束,我会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我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城市,回到那个承载了我和他三年光阴的城市。我会好好地陪陪爸爸妈妈,毕竟人的一生能握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并不多,珍惜身边的亲人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20


从二〇一〇到二〇一六。六年时间。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即便物是人非,他早已不是我想象当中的样子,过着我所不知道的生活,陪在他身旁的人又会是谁,但若能聚于某处叙旧,彼此倾谈,回忆旧去时光……对于乏味与空白的现实而言,可能,也是好的。


是有多少年没念出他的名字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其实是不曾想起罢了。


我时常会问自己,为什么我那么在乎的一个朋友,最后竟做出我难以想象的事;现在我知道了,难以想象,并不代表不会发生。


大二那年我突然收到他寄给我的邮件。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一字一句看完。直到最后一刻我哭了。


有些东西,在我们还没分开的时候,就已经在那里了。


此后几天常常失眠,没有食欲,上课无法集中精神,忘记时间,疲惫,困顿,无精打采,周末一个人在宿舍呆一整天,不打电话给谁,也不接任何人的电话。舍友都不知道我怎么了,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样子。加上那段时间和李艾的误会,心绝望到谷底,沉进一片黑暗水域,固执地认为这个世界充满冷漠与不信任,自我沉沦,平静而悲伤地过着。


往事遗留的阴影,现实生活的空洞迷茫。一个孤独的患者,时光的病人。


未曾想到好不容易与李艾和好,两个人一路走来,可最终因为我,让我们……


我后来才渐渐看清自己,然而伴随这个结果尘埃落定的是以李艾作为牺牲品以及虚度了几年光阴的事实。就像有些事情在未发生前你根本就察觉不到任何预兆,甚至觉得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直到它真正来临,你才幡然醒悟,之所以要经历那样一些平静的时刻,不过是想让你在得知真相以后不至于全盘皆输、倒戈弃甲。命运就是这样无常,它能让人升至高空也能让人跌落深渊,但它即使让一个人伤得再深、再痛,却还是会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因为它要让人意识到,什么叫后悔。


在感情的赛跑中,我从来就没有赢过。也许我一开始就输了,输得彻底,输得痛快淋漓。事实上感情里从来就没有谁输谁赢,如果真要一决高下的话,那就不是感情,而是一个低俗的游戏——论输赢,谁能赢得起,谁又输得起。


我以为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人活在世间最起码的爱情,然而时间过去,我依旧还是一个人。

 

年初我与李艾见了面。她因工作原因出差到我所在的城市,在她要走的那天约了我。说实话我很意外,我以为天下一切情侣分开后皆如仇人,冤家路窄,是诅咒对方出门撞电线杆、踩到狗屎那种——其实没有。过了,就真的过了。就算有太多的爱恨情仇,当再次见面时,其实也都淡了。


那是我们在分离两年后以故人的形式叙旧。我向她说起分开后的种种,独自生活的日子。


时间渐渐抚平伤痕,那些过往都已化成掌心细沙,寂静得只剩下回忆。


我想对她说,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带给了她诸多苦痛,一直心存愧疚,不知该怎么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我只衷心希望她遇到一个真正对她好、让她快乐和幸福的人。


和父母出柜后便没再回去,也不常与他们联系。这需要时间。但我心里是爱着他们的。他们是我的父母,而我是他们的儿子,希望以后他们能慢慢接受。 


痛定思痛,回首当初,我知道没有什么比平静活着更重要的了。

 

这些年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是否仍和他爱的人在一起,过着简单的日子,还是因为敌不过现实,最终分手,无奈选择婚姻,组建了一个世人正常眼光中的家庭。


可我仍抱有幻想,我仍觉得他是我记忆当中那个熟悉无比的少年。


我好后悔,也好想念他。多么希望能找到他,再见他一面,和他说那句迟来的“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让自己失去了你。”


我想和他在一起,不管生活会在哪一处,前路会朝向何方。哪怕只是幻想,只是奢望。


“我们总在不断地记住忘记我们的人,而被我们忘记的人却也在纪念着我们。若不是如此,人和人何以有缘分。”


朝生暮死,缘起缘灭。若非如此,何以有忘却之后的纪念,记得之后的遗忘。


21


要说缘分,其实对于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来说,太过慷慨——造化弄人,我在大理,再次遇到了方凉。


人生何处不相逢,岁月已将我们经历过的沧桑印刻在我们彼此的眼中。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若非如此,我们之间,又何以有缘分。

 

三月十日那天傍晚骑着自行车来到才村码头,我见到了她。她穿着在当地小店购买的民族服饰,长发如瀑布垂泻,耳朵上有两只墨绿色的垂绦耳坠,俨然与我印象中不同。


她独自坐在码头的椅子上,失神地望着来时的小路发呆。我在离她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下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我身上,惊讶地对我笑了笑。


那一刻,她似乎什么都懂了。


我停好车,走过去在码头陪她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左希……我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到这里。”


“我辞职了,听朋友说,大理挺好的,可以帮助人平复心情,所以到这里静一静……”她顿了顿,“左希,陪陪我吧。”


我走到她身边,面朝洱海坐下。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傍晚群鸟从天空飞过,柳梢伴随晚风摇曳,山峦起伏,远处波光荡漾。


许久,我开口道,“方凉,走,我们去哪里坐坐。天冷,在这儿呆下去会生病的。”


她朝我点了点头。我骑着车,带上她慢慢朝古城骑去。


突然,方凉从身后抱紧我,头轻轻靠在我肩头,对我说,“左希,我难受,想抱抱你。”我愣了一下,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继续静静地骑着自行车。


我带她来到人民路“天堂的左边”,找了张角落里的木桌。面对面坐着,我问道,“方凉,想喝点什么,啤的,红的,还是洋的?”


她说道,“啤的吧。”


我点了一打啤酒,一个果盘,一份小吃。我俩各自倒了杯酒,一起干了一杯。


方凉问我,“左希,你一个人出来旅行吗?”


“嗯,出来十天了。”


“我在才村一家小客栈做义工,快两个月了。去年年底辞职,过完年来的。”


“‘义工’?”我问。


“我不愿像其他人一样找份工作,再被工作束缚着。义工挺好的,只用在客栈打扫卫生,收拾屋子。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不为食宿犯愁。”


“挺不错,这样能节省很多开支。”


“并且我也很喜欢在客栈里与全国各地不同的人聊天。”


“能在这里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就像大学时一样。”


“谢谢。”她见我的杯子是空的,便往里面倒满啤酒,“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声抱歉,那年要不是因为我,你和李艾也不会发生不愉快的事。”


“那事就跟你没关系。过去了就不提了。”


“你还和她在一起吗?”


我点了支烟,“没有,我们早就分手了。”


她略有诧异,“是吗?”


“两年前的事了。”我吐出一口烟,“今年年初还见了她一面。”


“所以你现在才会在这里?”


“也不全是。”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过段时间想回趟家,工作的事还没想好,也许会报考家那边的事业单位,寻找体制内的安全感。你呢?”


“先到处走走,过一种与别人不同的生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为缘分干杯。”说完我举起酒杯。她笑着和我碰杯,一饮而下。


再次相聚,我们聊起各种见闻,这些年的奋斗与心酸。方凉跟我说起她以前所在的公司,同事与同事如何勾心斗角,如何说领导的好话等等。当今社会就是这样,你没法改变,只能适应。不管怎么说,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体制下的灵魂里都藏着一个浪子,就像她辞去原本的工作独自踏上旅行,别人问她为什么好端端的工作辞了不做,她只说,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在聊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我们都喝了很多酒,两人也慢慢打开了心扉。


我问道,“方凉,你为什么难受?”


“因为你啊……”她说。


“嗯?”


她没应我,转头看向舞台。

 


22


那晚我喝了好多酒,我知道自己醉了,意识不再清醒,胃里一阵翻腾,趔趄站起身,走到角落里吐了起来。方凉一直在我身后拍着我的后背,我吐了一阵,觉得清醒了些,她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漱口。


她也喝了不少,脸微微泛红,在我身后静了一小会儿,才缓缓说,“左希啊,我时常走路去洱海边,那里离才村不远。我享受那段时光,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洱海边看山水,常常待到日落。想起以前的事,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我高中时曾暗恋过你,但我从没有说出口,也许那不叫暗恋,只是一种默默的喜欢。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叶然……我报考昆明的大学,只是想和你在同一座城市,呼吸一样的空气。如果有缘,还能偶尔见见面。”


我转过身抱住了她,哭喊着,“方凉,可是我们不适合啊……你知道我有多想那个叫叶然的家伙吗,我骗了自己六年,我恨不得跟他说一万个对不起,恨不得他打我,骂我是胆小鬼、浑蛋,这都会让我觉得宽慰,我不求他原谅,我只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有他……”


方凉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我,“我知道,一直都知道,这些年,你没有忘记他。其实他也跟你一样,你的事,他都跟我说过……”


我哽咽,“你为什么没告诉我……我对不起他……他在哪儿……我是真的想他了,在经历那么多事以后……这样的感受,你知道吗……真的好难过……”


方凉沉默地抱着我。我在她怀里变成了一个软弱的哭泣的孩子。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被方凉狼狈地搀扶着回到客栈,但我知道她坐在床边陪了我整整一夜。混乱之中我一直以为叶然回到了我身边,“他”俯下身亲吻了我的额头,我不安地叫着他的名字,“叶然,叶然……”希望他不要走,留下来陪着我。我隐约听到“他”对我说,“我不会走的,相信我……”


世间千千万万个夜晚,我觉得,只有那个夜晚,我流放了如此之久的生命,才得以抚慰。


23


翌日醒来,房间空无一人,方凉已经走了。我头痛欲裂,摸索着拿出手机想看时间,滑动屏幕,却看到方凉发给我的一条短信:


“左希,你看到这条短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也知道,我们俩不可能,只是这件事情压在我心中太长时间了,昨晚说出来后,我感到整个人都轻松了。大理只是我旅途的其中一站,我知道我还有更长的路,你也一样。生活的确因为缘分的存在而有新的意义,就像我和你,就像你和叶然。我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也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生活总是在变化着的,更不谈投宿和寄生其中的我们。左希,我很久没有联系他了,你试着打过去吧。对了,我昨晚趁你喝醉,偷偷地吻了你的额头一下,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你真帅。”


短信的末尾附着一串手机号码。

 

我起身走到旅馆的窗台边,努力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


我内心颤动不已,悲喜交加,以为是在做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现实再一次欺骗了我……哪怕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都好。


我忍着头痛,按着短信里的号码,拨了过去。手机里的铃声骤然响起,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能够平静坦然地面对他,没想到真正来临的这个时刻,还是感到种种不安。但至少,我没有再逃避。


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手机里的铃声还在响着,我的心却慢慢变得失落——他不接怎么办,我要再打过去吗,他还记得我吗?


如果,不是他呢?


我忽然又后悔打这通电话,忍不住想要挂断。

就在铃声将要结束的那一刻,我拨通了这个号码。


我屏住呼吸。

 

沉默几秒,当我再次听到电话彼端那个陌生却又熟悉、让我无比心疼的声音后,我知道,多年来的时光,多年来的回忆与想念,仿佛终于在此刻,重来了。

 

(未完待续)

白昼与光年

作者:鹿理

小说由作者原创,现连载于“新同志”微信公众平台,

如转载需注明作者及其出处。配乐与图片来自网络,由作者提供。


故城 

白昼与光年(外一篇)



凌晨时分,听到房间里的细微声响。无法清醒过来。

 

我的父亲驾驶一辆白色面包车,带着我从遥远僻静的乡下赶往几百公里外的一座城市。我仿佛回到儿时,记忆明亮温暖如同午后车窗外穿透山林罅隙的斑驳阳光,连同和煦的风,越过时光轨迹映刻在我的瞳孔和脸庞。


天色阴暗,我始终记得自己坐在副驾驶,反身看着车厢后窗。车已行很远,天气也发生变化,外头不断落下大雨,打在车窗,聚成一股股细流。电闪雷鸣。再往前,一路却是皑皑白雪漫山遍野一片一片。我只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衣短裤,鞋也没穿,没想到会这么冷。我不断哆嗦,打着寒颤,蜷缩身体。父亲仍是手握方向盘,不慌不忙看着前方的道路一字一句说,快了,马上要到了,你看驶过这里,就没有雪了,也不那么冷。他是这么说的,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向窗外,果然车在驶离一个巨大的弯道后,外面看起来似乎不冷了,没有雪,雨也小了很多。

 

我原以为会和父亲一直行驶至终点,可梦境始终是这样飘忽不定。


角色与场景在眨眼间发生变化,一晃过神,父亲的身影消失了,而我乘坐的其实是深夜里一列行驶在黑暗隧道中的地铁,不断有身穿深蓝制服的乘务员从我身边经过,年轻女子,中年妇女,神情严肃,沉默不言。车厢后面坐着几位乘客,在炽白灯光下像一尊尊晦暗的棱角模糊的雕像。


父亲走了,我伤心而失落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想寻求一些帮助。回应我的只有庞大无声的静默,人与物都在这个空间内凝固。不知道过去多久,地铁仍穿行在黑暗中,某人的说话声如一根锐刺扎破这死一般的寂静。我循着音源,努力看向尽头处的乘客——那声音那样熟悉,像一束微光,像在混沌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像一条鱼游进温暖的水域。我离开座位,朝着尽处说话的那人小声唤道,方凉,方凉。她像是在和谁打电话,又像和坐在旁边的人微微搭讪。她听到我的声音,抬起头看向我,满脸惊诧,随即起身,朝我走了过来,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眉宇间有种久违的熟稔。她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仿佛刚才的失落孤独一扫而空。我高兴地说,我也想问你同样的话。我们一块儿坐下,方凉问我,你要去省城吗。我点头,是的,我原本和父亲一起,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也没想到竟然会遇见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我问她,你要去做什么。


她告诉我她换了一份新工作,似乎不错,是这列地铁内的一名乘务员。说完她转身从背后取出一件制服大衣套在身上,浑身上下看起来充满职业气息,不再似当年。我为她感到高兴之余,又问她,方凉,你知不知道小然现在在哪里。方凉摇头,神色有些黯然,他应该还在故城吧,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联系他了。


时至今日,他应该还是一个人。

 

是这样吗?

 

昏暗狭小的空间内,我们把额头贴在一起,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已各奔天涯,前往新的地方,在那里生长、扎根,经历挫折风雨,静静度过无数日夜,从内心的围城走向世界的游乐园。人生而立,竟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三分之一。当年的往事已隔得很远,能记得的,只是少许,而在记忆的天平上,与淡薄的现实相称,也不足以失衡。


方凉抬起头和我说话,言语间带着笑意,她的脸离我很近,目光清澈得发亮。她张开嘴唇,牙齿在我的额头轻轻咬了一下。

 

我不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或许那只是梦中的一个幻象。

 

结束这趟行程,方凉休假带着我回故城。漫长的返程路,我们在一家驿站留宿了一夜。夜晚的派对,旅客们聚在一起随着跃动的音乐和旋转的灯光纵情舞蹈,屋内溢满啤酒的香味。方凉也许是陷在了舞池中,她不在我身旁。我独自站在驿站走廊,看到一个欧洲男子,他冲我笑,并示意我过去。我们做了番短暂的交流。


他是一个充满异国气息的男子,长久以来内心的孤独与寂寞使我对他有些着迷,就在我要下楼寻找方凉的身影的时候,他走过来抱住了我。我是有多久没有碰触男人的身体了。此后的日子,年年岁岁,分分秒秒,记不清了。我像个第一次识人的孩子,竟脸红心跳。我们没有亲吻,他把我抱进房间的沙发上。


蓬勃的欲望。


然而下一秒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我打从心底无比鄙夷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愤怒、后悔。我沉默,推开他走进浴室洗澡。生锈的水管,泛黄的墙壁,水流冲洗着身体,我忽然意识到,这些年真是过得黯淡无光。


我还是无法忘记他。


我并未向方凉提及昨夜的事,我们在次日清晨抵达故城。下了车,阴郁的天空,走在清冷的街衢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记忆中的故城变得荒凉。熙攘、繁华,人间的烟火气息早已不见,竟像前世的传说。我和方凉背着包往前走,路过一家几年前开的客栈,木式建筑,古色古香,一墙一瓦间气息犹存。大门上有块牌匾,上书“始雀”——当真是个雅致名字。然盛景不复往日,庭前长满蒿草,老人带着年幼的童孙到此闲玩。



人是物非,就这样我看到了他。春光易虚度,故人迟迟不逢。相逢不复当年勇。


我看到他的那一瞬,觉得他还是多年前的样子,穿越时光的变迁,年少的我站在他面前,看到他的黑发被风吹乱,那笑容布满尘埃。


他说,你来了。

 

方凉在我们前面走着,我与小然并肩往前走。今天应该是个节日,我们随三三两两的行人前往湖边看人们捕鸟。一路我回想着昨晚的事,心里懊悔惆怅。


这么多年了,能想起的都是他好的时候,其他的,那些不好的,像滴进水中的墨,点出晕色,化开悲愁,淡了,也忘了。我不犹豫,拉着他的手,时光从来没有从我们彼此身上离开过。


因为岁月逝去,我们才知道自己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

 

我们走到了山湖边,蹲在铺满鹅卵石的岸上,目光投向远处的白色湖面,一片烟波浩淼。朝朝暮暮,日升月落,而今重逢,能说上的话,仿佛是咽了再咽,不知为重圆还是叙旧。


他的言语平静淡然,一字一句,与时间相齐平,没有情绪的起伏。这不像我印象里的他。


时光与少年都已陈旧。


多么简单的道理,人,是会变的。


我再也记不起以前那些时刻,再记不起我们是因何事争执冷漠彼此相隔岁月长河而不知此后过往。我们桀骜、任性,至终抵不过时间,他那么一笑,就好像无事发生,倒像两个人各自走了很远的路。

 

我没有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小然,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


他不说话。

 

这些年,我还爱着他。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有他的一部分。然而我们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他说,你知道我有多自卑吗,大家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我一……在等……


节日欢快的气氛很快掩没了他余下的话。他似乎接着说了什么,似乎又没再继续说。


人们跳进水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用手、用网兜捉捕那些落入湖中的白鸟。我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矗立在山间云雾中的那座巨大的灯塔。

 

它就在我的头顶。

  



我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