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二十五岁。二十五年,捕风捉影,两手空空。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了什么。
三月初我辞职后开始独自旅行,一路拍摄照片,辗转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最后回到大理。
灰色公路两旁的树,黄昏时分的苍山洱海,寂寥的天空,充满文艺气息的人民路,民族服装与配饰,老旧的民宅,夜色中的灯火,旅馆玻璃窗上的雨点,天空中的孤鸟,光线下的斑驳阴影……这些旅程中的风景被我记录于相机里。
谁都不会知道,我那么喜欢摄影,是因为他。高一那年,我认识他后的假期,我们去游玩,我在前面,回身远远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相机,那天我躺在他身旁,他帮我拍了一张照片。他说,他会一直留着。
遥远的夏日午后,郊外水库那条长长的堤坝,随风起伏的小草,波光粼粼的水面,堤坝上生锈的路灯,两辆锁在一起的自行车,少年张开双臂的奔跑,风中的呼喊。
快乐的一天结束,我故意将车骑得飞快,将他甩在后头,看他费力追赶,大声朝我喊,“左希,你等等我!”
一路的阳光穿透细碎的树叶,光斑明明灭灭落在山道。
那是许多年过去,留在我心底最温暖的回忆。
长日无事,坐在客栈的院子里打发时间。老板叫六子,三十而立,寸头,手臂纹着一串英文:“The eyes of truth are always watching you.”老男人一个,却有颗孩子的心。那天他用平板听歌,放了一首徐佳莹的《失落沙洲》,我在一旁静静听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地问我,“你怎么了?”我擦擦眼泪,摇摇头,说,“没事,想起一个人。”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把歌换了。
我站起身,翻一些他摆在架子上的独立杂志。一对年轻的北京情侣走下楼,约我们玩桌游。六子低头继续玩平板,末了对我说,“去玩玩吧,放松心情。”
我技术不太好,输了几局。
六子老家在安徽铜陵,没开客栈前,是个酒吧驻唱歌手,生活风雨飘摇,背着一把吉他走过不同的城市:北京,上海,天津,成都,郑州,济南,拉萨……最后来到大理,吉他坏了,决定不再漂泊,就留在了大理。夜里喝着啤酒,抽着烟,坐在院子的木头椅子上听他弹着吉他轻轻哼唱,那首《去大理》:“是不是,对生活不太满意;很久没有笑过,又不知为何。既然不快乐,又不喜欢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
他说,“左希,这首歌送给你。想说的话,都在歌里了。”
我点头,笑了起来。“六子,谢谢你。”
三月虽是旺季,但也许是客栈相对偏远,又不在网络上做预订,因此住店旅客很少,大多是些常住客,来自五湖四海无所事事滞留大理,不同于城市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平日多半会在古城人民路地摊街摆小地摊。说起地摊街,不了解人民路过去的人可能并不会知道,而当我亲自站在那块牌匾下,看到上书的“手艺者的天堂,背包客的故乡”几个大字时愈发感到巨大的讽刺,就像以一种极具官方性的口吻冠冕堂皇地宣告那建立于民意之上体制之下的地摊文化的彻底归拢与终结。
他们平日里售卖手工做的珠子、挂坠和手链等小玩意儿,要到很晚才回来,门打开,一圈人咋咋呼呼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笑闹着聊一日的见闻,边说边吃从外面买回来的宵夜,自由在他们的脸上熠熠生辉,那是我不曾体验过的生活;我还见过有人卖手绘的石头,色彩丰富,构图可爱,圆溜溜一个捏在手心,很有意思,听他说这些石头是专门去雨崩村找的,不过后来六子和我说,“这话也就是哄哄那些外来游客而已,雨崩离大理多远啊,那些石头都是在古城北门的桥底下找的,要么就是洱海边。”
在大理,有种生活叫摆地摊——“人民路有我的好心情。”
我来晚了。在二〇一六年之前的人民路曾聚集好多文艺人和背包客,那曾是他们的理想国,灵魂的乌托邦,找个地方摆张小桌,或席地而坐,铺一块麻布,售卖各式各样有趣的东西,多数是他们去西藏、尼泊尔或印度旅行淘回的东西;还有的人写诗、当街画画,赚多少没有关系,身心愉快最重要。他们似乎行踪隐没,以迁居大理的方式逃离过去生活所带来的辖制。而今不复往日,相关部门从今年一月一日起禁止当街摆摊,进行取缔和整治,原先人民路满街地摊的样子不会再有。
次日傍晚吃过饭,骑着客栈的自行车去往才村码头,沿着笔直的公路穿越绵延的稻田,远处有成排的房屋,天依旧很蓝,路遇和我一样租车骑行的人,神色疲惫,也许刚刚结束一天的洱海环行。纯朴的当地人驾驶三轮车,车上拉着用棕色大麻袋装起来的粮食。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孩靠着一辆沾满泥灰的摩托,把车灯亮起,在路边抽烟,用脚踩灭烟头后又骑上车离开。
我才意识到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骑过自行车了。那时每当晚自习结束,我们寂寞地陪伴着彼此,,沿着城市的街道骑自行车,迎头是昏黄的街灯,一路无言回家。
入夜逛古城,从洱海门进去,沿人民路下段一直往上,去了有名的海豚阿德书店:极具人文情怀,静谧的蓝色布标与陈旧的木头扇排,书店里放着亲切缓慢的音乐,空气像被包裹在浓稠的糖浆里。
出了书店,再一路往上,穿过复兴路来到人民路上段,银月高悬晴朗夜空,风声呼啸穿越古城街道,远处是苍山如野兽脊梁般的黑色轮廓。即便如此,夜色里行人依旧络绎不绝,不同的人构成不同的背景,伴随着鼓店的鼓声,衬着灯光融入带着醉意的夜色。流浪的外国歌手抱着一把吉他坐在酒吧门前的树下轻声弹唱,面前的琴盒里放着几张路人打赏的钱。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在这种氛围中抛却过往,身心渐渐变得缓慢,变轻,然后上升,漂浮在街市的上空。我想象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只容器,容纳一切,也放空一切。
世事到头来果然平淡无奇,现在的我似乎在漫长旅途中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平静。此趟旅行结束,我会回到故乡。回到那个我从小到大无比熟悉的城市,回到那个承载了我和他三年光阴的城市。我会好好地陪陪爸爸妈妈,毕竟人的一生能握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并不多,珍惜身边的亲人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