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阵不是新鲜事物，但在“老二次元”眼中，谷阵的风愈演愈烈，也在很大程度上越吹越歪。摆谷阵好像不再因为喜欢，而更像一场“显摆大会”，用来告诉周边的同好们：买复数谷（购买多个相同的谷子）、买海景房（买稀有价高的谷子），才能证明自己对二次元有着足够的热爱。
新年伊始，社交媒体谷子相关话题下，不少ACGN（动画、漫画、游戏、小说）爱好者就迫不及待分享起新年谷阵教程，有人“壕无人性”，选择单独摆阵，有人在线接力，多人合作完成“拼图大阵”。所谓谷阵，就是把大量特定二次元角色的谷子按照款式、类别摆好拍照，拍出壮观的阵势。在二次元圈内，有不少ACGN爱好者通过摆阵表达对角色的喜爱。
有网友晒出自己花费52万摆出的谷阵。（图/小红书截图）
谷阵不是新鲜事物，但在“老二次元”眼中，谷阵的风越吹越烈，也在很大程度上越吹越歪。摆谷阵好像不再因为喜欢，而更像一场“显摆大会”，用来告诉周边的同好们：买复数谷（购买多个相同的谷子）、买海景房（买稀有价高的谷子），才能证明自己对二次元有着足够的热爱。这种以爱为名的绑架，让“新二次元”们互相攀比，身心俱疲。一种“吃谷焦虑” 的情绪在圈子里悄然蔓延开来。聊起第一个喜欢的二次元角色，星野仍记忆犹新。小学五年级，她从同学那里借到一本《全职高手》，被封面上的角色叶修吸引了。星野看了小说，又追了动漫，从此一头扎进了二次元的世界。基于ACGN作品衍生的周边产品由来已久，不过在野蛮生长之初，大多是爱好者自发制作的，多在漫展摊位交易流通，更像一种内部交流。一些像钥匙扣、文具、徽章等轻巧的周边也常见于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但无法分清是正版还是盗印。大约在2020年前后，星野开始读高中时，悄然发现“周边”已经变成了“谷子”，买谷子也在二次元圈中流行起来。“大家都开始买谷来表现自己对于这个IP的喜爱，所以我也随大流吃谷了。”星野说。
谷子正在成为年轻人的新宠。（图/IC photo）
国内的谷子经济也从那时开始一路狂飙，崛起一个千亿市场。前瞻产业研究院数据显示，2016—2023年，中国二次元产业规模从189亿元增长至2219亿元，复合增速达到42.2%。谷子连锁品牌店遍地开花，盘活了老商场，也让谷子突破亚文化圈层，走入大众生活。2023年，星野上了大学，她有了更多可支配的生活费，受圈内浓厚的买谷氛围感染，买谷也越来越多。她开始在社交媒体做博主，想“分享吃谷的喜悦”。在星野的圈子里，摆谷阵是很常见的，谷阵可大可小，一般会选在喜欢的角色生日那天，用以表达对角色的喜爱。谷子数量越多的谷阵越能“唬住人”，看得多了，“摆得越多=爱得越深”的等式开始在星野心中形成，也给她带来了无形的压力。特别是做了博主之后，星野发现“食量大”（谷子数量多）的帖子就会比“食量小”（谷子数量少）的流量高，她希望提高自己帖子的流量，同时羡慕别人“这么有钱能吃这么多，摆阵很好看”。在一个个盛大的谷阵中，星野逐渐陷入了一种“吃谷焦虑”。
当摆谷阵盛行，一种无形的压力蔓延开来。（图/小红书截图）
为了买更多的谷子，星野从每个月2000元的生活费中省下1000元作为买谷经费，而省钱的方法是“不吃饭，吃泡面”。她计划在角色生日的时候摆一个数量至少两三百个的谷阵，但一通盘算，一个谷子20—30元，两三百个谷子的“大阵”，也就要花费4000—6000元，“很显然这不是我一个家境普通的大学生负担得起的”。吃谷吃出焦虑的并非星野一人，小红书#吃谷焦虑#话题下有8.9万讨论量，动辄陷入复数谷负担的“星野们”陷入焦虑，让吃谷变成了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而非最初那份对角色的爱。今年快30岁的彩织喜欢二次元已有十几年，按年龄划分，是比星野入圈更早的上一代“老二次元”。因为家里管得严，小时候，彩织没有太多零花钱，对谷子有一些零星记忆。而买漫画书随书附赠的海报、学校门口文具店盗印的二次元明信片、朋友高中时送的盗版手办，几乎就是彩织最初的吃谷启蒙。等到读大学时，彩织手里有了零花钱，但那时国内能买谷子的渠道还不多。2018年至2023年，彩织到日本留学5年，因为当地买谷子比较方便，她才开始集中吃谷。2023年9月回国后，彩织捕捉到，国内二次元产业已经发生巨变，谷子店开进了繁华商场，买谷成为一股潮流。只是，对“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不买”的彩织来说，要通过买复数、摆谷阵等外显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喜爱，是一种病态的风气。“喜欢是一个私人行为，要向别人证明你喜不喜欢这个角色，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这就像你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你就要炫耀每天能吃三盘，如果吃不够，你的喜欢就是假的。爱是平等的，凭什么要分三六九等？”彩织说。
谷子经济走入大众生活前，漫展是ACGN爱好者集中交流的渠道（图/IC photo）
和彩织属于同年龄段的ACGN爱好者纱绫和悠穹也持相似观点。他们都认为，“老二次元”表达喜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为角色画画和写文，但如今的风气似乎过于看重为爱“爆金币”的能力。一个隐秘的鄙视链正在形成。纱绫举例，一些博主会在发帖时特意说明自己是“小食量”。“食量”对纱绫来说也算是一个新概念，她并不习惯时刻用数字衡量自己的买谷数量。“按道理来说，摆谷阵最大的驱动力就是喜欢。但是在这个环境下，就算你因为喜欢而摆谷阵，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才敢摆出来。”纱绫说。悠穹认为，目前手游市场中较流行的抽卡类游戏。也在不断拉高玩家的“氪金”上限。他以某二次元手游为例，想要抽到当期五星角色，最多需要180抽，一抽16元，总计2880元；减去在游戏里做活动换取的抽数，平均下来也需要近千元。部分玩家还会重复抽7次，让角色达到“满命”状态。也就是说，抽到一个满命角色就要花费几千元。ACGN爱好者在乎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市场评价一个二次元角色是否热门，谷子溢价程度、卡池流水都成为核心标准。这意味着，如果能证明自己喜欢的角色有足够的吸金能力，就有可能为角色争取到更多的出场机会。
某手游微博评论区里，玩家为喜爱的角色争取出场频率。（图/微博截图）
已有十几年二次元“圈龄”的凛音目前以接同人画稿为生，她的客户中就有不少摆谷阵的人。她观察到，这个群体大多是学生，家境比较好，手里有闲钱。“当一个人过分喜欢这些东西的时候，说明他在现实生活中存在一定程度的空虚。这种空虚可浅可深，比如单纯没事做，又或者精神空洞。”凛音认为，花钱买东西成了他们能做的最简单的事。凛音也曾试过跟风摆谷阵，她将攒下的将近200个徽章凑在一起，“跪在地上一个个摆好”，但摆完的第二天，腰痛得直不起来，就没再试过第二次。“摆谷阵什么时候变成一种异象了？买谷怎么会扯到消费主义？”面对《新周刊》的采访，晴天中谷老板高超首先反问道。高超在ACGN行业从业近十年，做过电商、自媒体，2023年开了自己的谷店，2024年又在重庆开了晴天中谷，自称能在当地中古谷子店中排名前三。在高超看来，那些嚷着“消费主义入侵二次元”的人是在上纲上线。“省吃俭用一个月，买到自己喜欢角色的产品，发个照片，然后被人说是炫富？二次元的行为都是因为爱好而起，没有其他可以解读的空间。”高超说。高超认为，花钱少的人指责花钱多的人，也是一种奇怪的鄙视链。“这帮人可以被称为‘二次元遗老’，什么都要保持纯洁性。但实际上，文化产业会根据付费用户的需求产生变化。只想免费的人，从业者并不会重视他们的意见。”他表示。
谷子经济席卷商场，带动了传统百货商店的人气。（图/IC photo）
“潮流文化就是青年文化”，二次元消费毫无疑问也以年轻人为主。中商产业研究院报告指出，谷子的消费人群主要集中在12到22岁之间，其中中学生占比60%；从性别来看则主要是女性。主力消费者迭代，潮流被新一代重塑，徽章、立牌、娃娃等成为主流周边，新的商机也由此产生。
光大证券研报指出，二次元内容平台、游戏厂商、潮玩巨头在谷子经济发展过程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并形成了完善的运营模式。当官方下场开发制作正版谷子，谷子是否具有官方授权的正统性变得重要，非官方的同人谷地位似乎就变得模糊了。于是，更正当化的行为是“摆谷阵=摆官谷阵”，用同人谷摆阵则不被鼓励。一方面，ACGN爱好者担心侵权、盗版等风险；另一方面，部分人认为给官谷花钱能更好地反哺自己喜欢的角色。另一个常被提起的“常识”是，官谷能保值，即使退坑了也能回血。在ACGN文化圈中，同人创作一直是爱好者们表达热爱与发挥创造力的重要途径。因此，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对同人谷被边缘化而感到不满。实际上，并非所有官方都对同人创作持抵制态度。比如《原神》官方就公开鼓励二创，允许同人创作者售卖钥匙扣、同人艺术、同人小说等作品，规定个人不超过500件，团体不超过200件，超过规定数量要向官方申报。
《原神》官方发布同人周边大陆地区正式指引V1.0。（图/《原神》官网截图）
二次元终归是一个造梦的地方，粉丝无论是“氪金”买谷，还是单纯为爱发电的二次创作，其实对二次元内容平台、游戏厂商、潮玩巨头来说，几乎都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拿我现在玩的一款游戏来说，官方知道哪个角色的谷子最快卖完、在二手市场价格最高，那么就会倾向多出这个角色的谷子，因为流水表现好。而同人谷会让IP破圈、传播面变广，虽然对游戏厂商来说没有直接的流水，但会带来一些辐射效应。”彩织表示。同样作为二次元产业链上的获利者，凛音并不直接谴责摆谷阵的行为，但她怀念自己小时候看过的经典作品，那时大家也会买周边，但不存在攀比。“但是，如果没有人在周边上多花点钱，厂商就没钱赚。市场需求会决定产业的去留，没有这个产业，我现在也无法通过约稿维持生计。”凛音说。星野最终没有摆成心目中数量庞大的谷阵。为谷阵做计划的时候，正值星野的期末周，她一边复习，一边还惦记着省钱买谷的事。那时候，她还未放弃摆阵的计划，但自己实在省不下那么多买谷子的钱。有想法又不能实现，她焦急起来，整个人陷入低迷的状态。一个客观事实是，星野省钱的速度，远跟不上谷子溢价的速度。2024年下半年开始，她喜欢的角色谷子价格被不断炒高，此前她用15元从二手市场收来的徽章，如今已经涨到50元。星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吃谷的意义好像变了”。“市场秩序就是这样，供不应求就会炒，越炒下去，我就越买不起。但一个成本只需要三四块的东西炒这么高，其实一点都不值得。”星野说。考完试后，星野最终决定放弃一开始的谷阵计划，只挑了几个不同种类的谷子，去咖啡厅探店的时候拍了一个为角色庆生的视频。流量不算太高，但她很满意，她吃到了好吃的蛋糕，也完成了一次记录。
和星野一样，越来越多人正在走出吃谷焦虑。（图/小红书截图）
三天之后，星野又上传了一个帖子，标题是“不要让爱成为负担”。她写道：吃谷何必焦虑，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看评论的时候，星野发现大家的焦虑都是相同的。她发帖不仅是为了警醒自己，也希望其他人能走出来。走出焦虑的另一个办法，是星野把钱花在了自己身上。她给自己买新衣服，做新发型，做新美甲，也和朋友聚会，“感觉整个人容光焕发了不少”。最后她发现没剩下多少钱买谷了，但那份“特别想买”的热情也已消退。“二次元文化应该是百花齐放的，表达喜爱可以为角色摆谷阵、画画、写歌、写文。我并不认为非要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一定要摆谷阵，或者一定不要摆谷阵。每个人都不要因为某些条条框框去做一些举动。”纱绫表示。不仅是ACGN爱好者，整个二次元产业似乎也逐渐在摆脱过热的状态，增加一些冷思考。在三次元，谷子店正在遇冷。2024年4月，拯救老商场的相关话题才冲上热搜，到12月时已经出现了第一批倒闭的线下谷子店。没有人永远20岁，但永远会有人20岁。不可否认，无论潮流的风吹往何方，二次元产业都会有新的受众和需求。但要让这个行业长久地发展下去，就要多想想年轻人的期望和能力所在，而非一味举起镰刀。毕竟，你永远不知道年轻人会在什么时候变得清醒起来，就像星野今天所奉行的人生信条：先吃饭，再吃谷。“如果因为吃谷导致自己的生活穷困潦倒，那就主次颠倒了。多爱自己，你推在异次元会更安心。”（应受访者要求，星野、彩织、纱绫、悠穹、凛音为化名）
校对：遇见；运营：鹿子芮；排版：佐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