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她早点走,她这样活着太累了,就是在受罪,我就想让她少受点罪。”阿姨每次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帮2床压实身上的被褥,笑得一脸温和。
“给2床下个病危吧,通知一下家属,今天她可能过不去了。” 徐主任看了电脑上化验结果,转身和床位医生董医生讲。
这已经是近三个月内,2床第五次下的病危医嘱,此刻她的化验结果一片红色箭头(非正常数值),下肢也出现了浮肿,董医生下完医嘱转身走到沟通室,准备和家属打电话,护士台的抢救车已经被推到了2床的病房。
护士站上的监护仪,每隔几秒钟就闪着红色的灯光,警报声此起彼伏,病区的走道上,好几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护工,倚在各自的病房门口,探出了身子,观望护士站的动静。有几个刚好有事需要去病区的另一个方向,若是路过2床门口,都会忍不住往病房里看几眼,紧接着立马加快脚步,低下头快速地走过。
2床是一位86岁的老太太,在2023年2月来的我们医院。当时,她刚从上海闵行中心医院出院,为了脑梗后的进一步康复治疗,就直接转到了这里。
我们医院在上海闵行医学园区,是新开的一家综合性康复医院,对接上海各大综合性医院,对需要继续康复以及治疗的患者进行后续安排。2床当时住进来的时候,医院营业刚满一年多,我们平时都戏称,2床是我们科的“元老级患者”。
2床来院的时候还带了一名护工。和病区里经过公司统一培训的年轻护工不同,2床的护工是一位六十多岁的阿婆,老太太还没来住院前,就已经被她照顾了5年多。如今,2床已经住院1年多,住院期间的起居吃穿,也全程都由她一人照料。
只可惜半年前,老太太的右下肢,因为意外,不慎骨折,综合评估后,无法进行手术治疗。此后半年,老太太一直躺在床上,除了维持基础的治疗,可以介入的康复项目逐渐减少,都由护工在床边替她活动肢体,身体状态出现明显衰退,出现多器官衰竭,如今需要佩戴呼吸机辅助呼吸。
“别说她儿子赶到了,2床又挺过去了吧......”董医生放下手中的电话,坐到了我对边的电脑桌前,开始自言自语。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我探出身子,拍了拍董医生的电脑,“你数数她都下过几次病危通知了。”我们翻阅了医嘱,近3个月,基本每个月都有1、2次的病危医嘱。
2床只有一个儿子,他常年在国内外各地出差。老太太住院一年多,我只在入院的时候见过一次,听护工阿姨说,他平时每隔一个多月,才会出现一次,每次也只逗留一个多小时。
老太太来我们病区住院的时候,我刚入职综合内科的住院部,每天的任务就是尽快熟悉住院医生的工作。那天,刚好董医生值班,老太太就成了董医生的床位病人,我便跟着董医生一起去病房询问病史。
那天,病房里除了老太太和护工,还有两个戴着口罩的中年男人,其中一个戴墨镜的,主动自我介绍,是老太太的儿子。我们询问完病史后,有个流程需要家属签住院和康复相关的知情同意书,需要登记家属信息,董医生把单子递给了他儿子。
“让我秘书签吧。”他接过单子,转手递给了身边的另一个男人。
“建议您自己签,以后老太太有什么情况,您也能及时了解。”董医生阻止了秘书签字。
秘书笑着摆了摆手,“没事,医生您有什么事就和我说,我会及时转告,我们老板的信息不方便登记。”
好几个月后,我们从护工阿姨那大概得知,2床的儿子是一位在上海商政两界都很有知名度的人物。但更具体的身份信息,护工在老太太身边照顾这么多年,也没再听说过更多,只知道他儿子很忙,总是满世界奔波,每到假节日才能难得看到一次,老太太平时有什么需求,都是秘书来家里帮忙。所以,她儿子每次临时接到医院通知,总是需要隔一两天才能赶回上海。
于是,基于2床目前的情况,她儿子早在1个月前,就已经提前做好了料理后事的准备。为了避免他再次“白跑一趟”,沟通完,我们都陷入了某种奇妙的不安。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2床心电监护仪上的生命体征又再次恢复了正常,身体的浮肿也消退了大半,她的儿子再次经历了“虚惊一场”。
“这2床的命是真硬,还没见过几个情况像她这样的,还能一次次熬过来。”和2床儿子沟通完,徐主任在办公室感慨,当了30多年的临床医生,她很少有误判的时候。
2床的儿子从半年前就表示,拒绝转院,也拒绝有创抢救,维持无创治疗直到老太太的器官全灭衰竭。我们不知道这位每天躺在床上的老太太是从何而来的生命力,凭借着微弱的烛火维持着喘息。
“晚上值班记得多去2床巡视几次,她现在还没有完全平稳,有事给我打电话。”那天是我的夜班,徐主任特意发来信息交代。
回复完主任信息后,我就去巡视病房了,自从正式入职为住院医生后,每当病区有危重病人,值班那晚总是压力倍增。
已经是晚上10点多,病房的患者和护工都几乎都已经洗漱完休息了,走道里变得很安静。 巡视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2床那传来监护仪报警的声音,格外刺耳,我快步赶过去看。
到了那才发现,原来是护工阿姨取下了绑在2床身上的监护仪器以及呼吸机面罩,准备给她拍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护工阿姨翻过老太太的身体,一手扶着她,一手越过她的身体伸到身后拍背,非常有节律的从下往上拍。拍了大约10分钟后,护工又小心地翻过老太太的身体,让她再次平躺在床上,并摇高床头,然后取过大棉签在生理盐水中浸湿,小心的擦拭着被呼吸机面罩压的满脸压痕的面部。擦完两遍后,把柔软的纱布裁成小块,放在老太太面部被压出红色压痕的部位,再取过呼吸机面罩,轻轻的沿着纱布的位置覆盖住,接着把呼吸机固定好,最后再连接上心电监护仪,显示屏上又再次恢复了整齐的心跳节律。
以上一套流程下来,已过去半个多小时,我问护工阿姨,是不是已经忙好了,要准备休息了。
“是打算躺一会,再过一个小时,还要起来给她胃管里打水,再打点米糊,到了两三点,还得再起来拍背呢......”护工阿姨说着一口带着明显江苏口音的普通话,好些字说快了我都听不明白。
“那你岂不是一晚上都睡不了几小时?”我看着护工阿姨,大约只有150厘米的个头,每天都穿着质朴的棉麻衬衣和黑色长裤,小腹便便的身躯,走起路来有些左右摇摆,满脸的雀斑和褶子,笑起来很和蔼。
“差不多每天睡4个小时嘞,我要睡着了,她就没得吃,也没得尿嘞......”她一边说着,一边接了一碗热水放在床头,准备过1小时起来给她打胃管。
病区的患者中,病情较轻并且基本可以自理的,一般不需要护工,或者只需要“一对多”的护工照料。若患者需要“一对一”的护工,那基本是病情相对较重的,而通常这种患者,家属一般都会每天安排人过来轮岗,接替护工的部分工作,保证护工也可以有一定的休息时间。像2床的护工阿姨这样,每天持续夜间高密度工作,白天也仍然一个人处理所有事情,还一直都没有轮岗的人手,实属少见。
“阿姨,要不我们和家属沟通下,再找一个护工和你轮班吧?这样你也可以多点时间休息。”我俯下身对阿姨说。
阿姨摆了摆手,说不需要别人帮忙,自己可以应付,而且这么多年,老太太都是由她一个人照顾,再来一个人,她不放心,也担心相处不好。
我看到床头放着一张褶皱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记录着一串数字,是给2床每天从胃管里打的液体量和尿袋里的尿量。
她抬起头看看我,右眼的眼角止不住的抽动,结膜也有明显泛红,她说眼睛这样已经好几年了,每天抹点药膏就好了。
我看着阿姨在病房来回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她说过自己已经66岁了,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催促她赶紧躺下可以睡了,别因为照顾老太太拖垮了自己的身体。
“我没事,每天胃口好得很,吃得很多嘞。”她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2床床边的小沙发上,盖上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她可怜,每天就靠这么点盐水挂着,可怜的嘞......”
那晚,我在2床病房待到了凌晨1点多,听了很多关于护工阿姨的故事,逐渐明白2床是为何能一次次转危为安的。
2床的护工阿姨姓朱,来自江苏扬州的一个郊区县城,出生在50年代末,从小没念过书,到现在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早年间,通过亲友的介绍,通过包办婚姻嫁给了同样大字不识的丈夫,生下了一儿一女。本以为没有学识的男人会老实本分,然而在婚后发现,他喝酒抽烟赌博的恶习一个不落,不仅如此,更是好吃懒做,家中几乎所有事情,都丢给了朱阿姨打理。
朱阿姨说,在老家的日子,每天一睁眼,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从早到晚忙不停。
每天早上三四点就得起来,先收拾屋子,给一家老小生火做饭,再送几个小孩上学。送完孩子回家后,需要照顾生病在床的公婆,带他们洗漱、吃药和喂饭,接着还要给后院的家禽喂饲料。
忙完家中的事,紧接着再赶到田地里干农活,家里的六亩地,春播夏种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的田地劳作,全都由她自己一个人打理,干农活间隙到了饭点,还要继续赶回家里做饭,准备一家老小的吃喝。
“我就是肯干,什么活我都愿意干,我们那一片人看到我干活都吓死了。”
朱阿姨说自己是村里出了名的“干活狠人”,她家的六亩地,播种和收割都是第一个完成的,边上的邻居都需要几个人一起干,她独自一人就能完成几个人的工作量,在她手里的活,她基本看一遍就都会了。
在老家的最后几年,隔壁邻居办了个十几个人的小厂,组装汽车零件,她没上过学看不懂说明,就在厂里看着别人组装了一遍,第二天就学会了所有零件的组装,只可惜当时厂里的工资每个月只给40元,朱阿姨干了几年也就离开了。
然而结婚三十余年,朱阿姨的丈夫却未对她的付出心存珍惜。他瞒着朱阿姨,偷偷拿了家里的积蓄去赌博,欠下了一屁股赌债,最后还是朱阿姨拿了厂里打工的钱帮他还上。
“我很少和他讲话,他骂起人来凶的哦,吵多了都被别的邻居看笑话,他说什么我都随他去,要干什么我都不管。”朱阿姨说,这么多年,两夫妻已经没什么情分,她只期盼着孩子长大成人。
后来,朱阿姨来了上海打工,她丈夫在老家的生活彻底没有了依傍,最后只能去边上的汽车零件厂工作来自食其力,直到朱阿姨在上海工作了近10年,她丈夫也仍然待在厂里。
“在家的日子是真苦哦,真的苦死了......”朱阿姨每当向我回忆起在老家的生活,都是重复的说着这句话。
我问朱阿姨,这样的日子为何忍受那么多年而不选择离婚。
“那时候哪有人离婚,以前的人都不会往这方面想,都觉得离婚丢人嘞,大家都这么稀里糊涂的过......”朱阿姨摆摆手,憨笑着,似乎早已释怀了婚姻给她带来的痛苦。
直到朱阿姨的一双儿女结婚生子,并且照顾儿女的孩子直到上了小学,年近60的她,终于功成身退,在亲戚的介绍下,离开了老家,来到上海打工。
刚来上海的时候,她不识字,也不会说普通话,凭借为人憨厚,干活细心麻利,在亲戚的的介绍下,去了南京路的保姆介绍所,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别人抱孩子。
当那户人家得知,朱阿姨不会讲普通话,也不会写字,甚至不知道当时是几几年,却敢一个人来上海谋生,实属匪夷所思。
“他们不知道,只要不在老家,在哪都是享福咧。”朱阿姨笑着说,眼角的褶子堆成了一朵花。
朱阿姨在陪护2床之前,照顾过六个老太太,分别在上海的人民路、方浜路、东安路、西藏南路、淡水路附近,之前的六位老太太,加起来照顾的时间不超五年,中间都因为各种原因而中断了陪护。
当和第六个老太太结束合约后,朱阿姨本计划去南京找女儿休息一段时间,却临时接到了当时在保姆介绍所认识的老乡的电话。
2018年的春天,老乡的儿媳妇刚生了个孙子,接到喜讯的老乡,着急赶回家照顾孩子,于是便把当时照顾的老太太推荐给了朱阿姨。就这样,朱阿姨接手了她需要照顾的第七个老太太,也就是现在的2床。
当时朱阿姨刚满60岁,而这一接手,一晃如今,已过去了六年。
朱阿姨刚接手2床的时候,她当时独自住在闵行区的一户住宅楼里,是在一室一厅的房子。因为老伴在3年前离世,为了缓解她的悲痛情绪,她的儿子特意给她买了这套房子,让她自己单独住,还请了一个一对一的阿姨,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当时2床曾有过一次轻微脑梗,好在症状不严重,除了右上肢做精细动作时有些障碍,不影响日常生活。
朱阿姨每天住在她家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平日里带她遛弯散步、锻炼身体,帮她洗衣做饭、清扫卫生。
那会,2床在家几乎从不和她说话,朱阿姨本以为是她性格导致的寡言少语。朱阿姨后来才得知,是因为她一开始并不满意她,认为她从农村来,没念过书没文化。
“她话很少,也很少笑,每天都板着脸,我想让她高兴嘞,想了很多办法……”朱阿姨说,每次只要叫她下楼,她都不搭理,一言不发的坐在房间。
朱阿姨从不勉强她回答,也不会再多问,只是帮她拉开房间窗帘,拖干净房间的地面,让阳光洒在地板上,然后自己便下楼买菜,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些爱吃的点心,但每次下楼前,她都会坚持问一遍,“要不要下楼”。
来回几次后,突然有一天,朱阿姨下楼前照例到她房间问她,“想不想下楼走走”。2床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朱阿姨很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像往常一样给她穿好衣服和鞋子,取过她的拐杖,扶着她下了楼。
从那以后,朱阿姨被2床逐渐接纳了,慢慢开始对朱阿姨的话有了回应,也愿意偶尔出门散步,去接触周边的街坊四邻,去感受周围的市井气息,而不是一直沉默的待在房间。
一年前的冬天,朱阿姨请假回了一趟老家,2床儿子请了另一个人代为照看母亲。
大约过了10余天,再次见到2床时,朱阿姨发现她的状态有些异常,她重新变得不愿意下楼遛弯,只愿意待在房间里,时不时还紧缩着眉头,一副痛苦面容。
朱阿姨赶忙联系了2床的儿子,认为应该带她去医院检查下,但她儿子却不以为然,因为前几天刚见过面,并未察觉什么异样,就这样继续拖了两三天。
那天晚上,2床入夜后感到明显的疲惫,打算早些休息。朱阿姨帮她擦洗好身体,就扶着她上了床,关上房门后,朱阿姨独自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然而,到了后半夜,2床突然感到腹部出现一阵一阵的绞痛,她本以为是一过性的疼痛,却不料疼痛感持续的加重,本就肢体活动不灵敏的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艰难地呻吟着,反复叫“阿姨,阿姨......”。
朱阿姨睡意朦胧中,隐隐约约的听到房内传来了声响,她立马跳下沙发,跑到她床边查看,问她哪里不舒服。
她也不回答,只是紧缩眉头,在床上蜷缩着身体,双手紧紧抓着被褥一角,头上的汗水淌满了枕巾,反复的喊着“阿姨,阿姨......”
朱阿姨再次联系了她儿子,要求必须马上去医院,为了强调严重性,朱阿姨说2床当时已经没有了什么意识,她儿子才拨打了急救电话。
就在那晚,她被连夜送完了医院急诊,等到了医院检查后才发现,她是脑梗再发,合并急性胆囊炎,当时情况很棘手,她只要清醒一些,嘴里就不停的喊“阿姨,阿姨......”,朱阿姨在她身边几乎3天没有合眼,一直守在边上照顾。
在闵行中心医院治疗了5天后,她的生命体征逐渐稳定,然而右侧肢体活动能力从1度到了3度,已经无法正常下床活动,只能借助轮椅行动,同时人也逐渐变得糊涂,愈发沉默寡言,为了后续的康复,她儿子便把她转至我们医院,进行后续的观察和治疗。
“这么多年,我哪只救她那一次哦......”每当和朱阿姨提及她照顾2床的这些年,她总是忍不住和我们感概。
自从朱阿姨来了我们病区,立马就成了病区主任眼中的“麻烦”,她和病区里其他听从医生指挥的护工,形成了鲜明对比,总是要求医生中断或者进行某方面的治疗。
当时2床刚转入病区没几天,一躺在床上,就又开始不停地喊“阿姨,阿姨......”
朱阿姨便按了呼叫铃,护士和医生都跑去她床旁,各种询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也不回应,微闭着眼睛,只是反复喊“阿姨”。但检查了她的生命体征,体温、血氧、血压和心率都正常,检查了身体也没有发现哪里异常,值班医生认为2床应该是脑梗后,出现了意识和认知上的障碍,需要继续观察。
但朱阿姨却认为值班医生的判断不对,强烈要求再做一下检查,迫于朱阿姨的态度,当时的值班医生只能开了一些基础的血液检验,但等检验的结果出来时,却并没有发现明显异常。当值班医生把结果告知朱阿姨时,朱阿姨却再次和医生建议,再做个彩超复查一下胆囊,但当医生请示主任后,拒绝了朱阿姨的要求,因为2床当时一直在吃治疗胆囊炎的药,认为阿姨总是在干涉治疗。
当时,隔壁3床的房间,住着肿瘤晚期的患者,请的护工也是一对一的。但每天都会有家属过来轮班,到休息的时候,3床的护工会时不时到2床串门,看到朱阿姨不停地跑到办公室和医生争执,也不止一次的劝阻她。
“咱们就是个护工,听医生的安排就行,他们知道的还比咱们少吗?这样太冒险了,要是弄错了就是你的责任......”那天朱阿姨回来后,3床的护工拉住她,在病房门口说。
“我跟了她这么多年嘞,我了解她,她肯定是哪里不舒服才这样,医生不是天天在病房,很多情况不一定都清楚嘞。”朱阿姨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病房,打开了榨汁机,制作2床晚上的流食。
每当听到别人的劝阻,朱阿姨总是反复强调自己对她的了解,坚持自己的立场,以至于病区中那些通过护工公司统一培训护工们,开始议论纷纷,认为朱阿姨不懂规矩和分寸,如果通过培训,有护工总管监督,就不敢这样反复找医生“麻烦”。
果然,过了一天,2床反复喊“阿姨”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甚至叫的愈发频繁了。
朱阿姨直接冲到了办公室,要求床位医生必须给她检查一下胆囊,因为2床之前犯病也是这样的状态,并批评医生的态度不够负责严谨。
院区环境 | 作者供图
阿姨的反应,让我们办公室的医生都很诧异,因为一般护工和医生沟通无效,都会直接转告家属来沟通,很少会选择正面起冲突。
而最后经过腹部彩超的检查,证实了2床当时确实是因为胆囊炎再犯,身体不舒服才反复喊阿姨,经过用药调整后,2床又恢复了平静。然而在那一次冲突后,朱阿姨也让不少医生对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开始正视她的意见。
有段时间,因为2床病情变化,需要插胃管进食,当时的营养指标开始出现下降趋势,为了给她补充营养,医生给她下了每天早晚各挂一袋营养液的医嘱。但当时2床的家属,每天会给她购买各种食材到医院,每天三餐的营养搭配都很丰盛,朱阿姨便要求医生停止晚上挂营养液的医嘱,她认为继续这样的治疗,2床的身体就像种田时施了太多肥,会烧根。
但因为当时各项营养指标明显偏低,董医生决定再挂一天后再停,结果当天,2床又出现了反复叫“阿姨”的情况,并直接把当天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好在,当时检查后,发现是摄入过多导致消化不良而呕吐,用了一些促进消化的药就明显改善了。
经过几次接触,大家都对朱阿姨的脾性有了一定得了解,但却仍然让医生和护士“爱恨交加”。
护士扎针抽血的失误太多,她就会心疼2床被扎的次数太多而各种投诉,医生对于病情的处理不及时,她更会反复的来办公室和医生沟通,要求医生多关注。
她似乎总是把2床挡在身后,像一个母亲一般守护着自己襁褓中的孩子。我们甚至都很诧异 ,一个没念过书,甚至不会写数字的护工,每天在记录2床摄入量和尿量时,却都能记得分毫不差。
她用自己独特的一种书写模式,每天在窗台的废纸上,歪歪扭扭的记着每天的液体量,她甚至对于之前很早2床的检查结果,都能记得很清楚,这都让我惊叹于一个护工的专业性和用心程度。
我经常会打趣朱阿姨,这么多年,她每天和2床生活在一起,简直比家人都还亲了,若是哪天2床离开了,会不会接受不了。
“我希望她早点走,她这样活着太累了,就是在受罪,我就想让她少受点罪。”阿姨每次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帮2床压实身上的被褥,笑得一脸温和。
从解除第五次病危通知的两个月后,2床在一个秋意很浓的早晨去世了。那几天,上海刚结束夏末的台风天,夏季的酷热似乎也随着那几场台风,去了另一个半球。
那天我没有上班,刚起身洗漱完,套上了一件外套,准备在书桌前继续着朱阿姨的故事,却在打开手机看群消息时,得知2床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因多器官衰竭抢救失败而离世。
值班医生在群里询问主任,说朱阿姨想在病房多待一天,第二天收拾完东西再走,可惜被院方驳回了,毕竟病人已宣告离世,朱阿姨不方便继续待在病房。
朱阿姨曾和我说,照顾完2床,她就不打算做护工了,准备离开上海,去南京和女儿生活,如今六年的陪护,在一夜间就走到了终点,而我最终也没能和朱阿姨有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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