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广州,夜晚有些冷。一家门客零丁的酒吧外,两张餐桌拼在一块,灯光昏暗。插着电的白色锅具周围摆满了酒杯,锅里的酸汤煮了又煮。酒吧老板蒲荔子在家剁好了鸡带过来,锅是常客Yuki的,她没把握好尺寸,网购了一口明显超出独居生活需要的锅,索性拿到每晚都光顾的酒吧众乐乐。
Yuki生于日本,长在瑞典,会说近十种语言,其中包括音调不准的中文和在香港读研两年期间学会的粤语。比起语言天赋,她更受瞩目的是喝酒功力。她的酒量和作息在口口相传中越发成了谜——每晚要独自喝掉一两瓶威士忌,睡4个小时之后神清气爽地准时起床,丝毫没有宿醉后的倦怠与迟缓。
锅里的鸡早已吃完,一群人继续煮着豆腐、玉米、娃娃菜。Yuki夹起一口满是汤汁的豆腐,说起自己的最高纪录——28瓶乌苏。那是不久前发生在广州的一个夜晚,她终于喝趴后,第二天在一间布满紫色的房间醒来,“我以为我死了,因为我最讨厌紫色!怎么会全是紫色!地狱一定是这样的!”
后来发现那是她朋友的女儿的房间,这才松了一口气。桌上的人听了哈哈大笑。Yuki嗓门洪亮,表情夸张,她游历过许多国家,总有讲不完的故事。一起吃宵夜的,还有从佛山来的艺术家、戴着脏辫假发帽的导演、00后画家和同样年轻的酒吧店员,蒲荔子坐在中间,几乎不怎么说话。他只是笑,头偏向不同角度地笑。
他好客,仅有的发言都用于介绍来者,一再招呼他们把菜吃完。也许是近十年记者的从业经验,他习惯性地保持观察者的姿态。2015年离开报社后,他做起了生意,创立过一个立志成为“中国版Airbnb”的民宿平台,投资过几家名为“你是我的虚荣”的精酿酒吧,如今这些都与他没了干系,他加盟了另一家售价低廉的精酿酒吧,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呼朋唤友买单时觉得酒钱太贵的窘境。
2024年,他出版了长篇小说《虚荣广场》。早在构思内容之前这个书名便已跳入脑海。电影《魔鬼代言人》中,主演阿尔·帕西诺的一句台词令他印象深刻,“虚荣是我最爱的原罪。”他听到这句话如同看到一首好诗,“虚荣这个主题好像比较少人写,所以我想写。但是具体写什么情节,什么人物,都是隔了几年才开始考虑。”
新书《虚荣广场》讲述了一群在广州的年轻人横跨2003-2020年从虚荣到虚无的故事。2018年,他动笔写长篇,一开始想写2015年到2016年连续创业失败的经历。“那段时间我头发都白了,但是写出来之后总是不满意,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太惨了,另外我还没找到文字的状态,而且这个经历离得太近了,还没有发酵。”
到新冠疫情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自己2003年来广州媒体实习,当时还采访了SARS,时隔近20年的记忆突然激活了,“本来这些事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就想着过了20年还记得的事儿,应该就是值得记忆的事儿,便把小说的时间背景调整到了2003到2004年那个阶段。那时候大家穷但很快活,感到未来一片光明。”
▲图/本刊记者 大食
对话蒲荔子
南方人物周刊:那时候的虚荣在于什么?
蒲荔子:我们一般认为虚荣是贬义词,是一种物质的虚荣。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理解呢?
蒲荔子:我觉得它本质上是一种模仿别人的欲望,就是我要过别人那样的生活,这种生活可能是物质上,也有可能是精神上,甚至是价值观上的,比如要淡泊名利一生,但是这个东西可能都不是你自己的。
有的人就喜欢夜生活,因为社会规训,去过一种自律的生活,但是他可能并不快乐。所以最终我觉得是从模仿别人的生活,到你真正找到自我想要的一种生活是怎么样的过程。其实我这里面写的是一种情感的虚荣。就是原来我们年轻的时候,都在模仿别人谈恋爱,我觉得一个完美恋人应该是这样的。对方需要的,大部分其实都不是我们自己,但一个不是自己的人我觉得就不会有人喜欢的。
南方人物周刊:这种模仿和揣测对你日后在小说里塑造人物有帮助吗?
蒲荔子:我常常会想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比如最近疑似给宠物投毒事件,我看到后第一时间会想:这个人他是什么原因要做这样的事?他经历了什么?平日看两个足球队比赛,我也会自然地想:那个比较弱的队要怎么赢?它会不会翻转?我会去理解每个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而不是用我的立场去批判他。
南方人物周刊:理解了之后,如果你持相反的看法,会反驳他们吗?
蒲荔子:我不会起冲突,不会反驳,只会了解。我觉得人其实是无法说服别人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经历的创业的不顺利,你觉得跟你的性格有比较大的关系吗?
蒲荔子:商业这个东西跟写作完全不同。原先在媒体我们时间上是非常自由的,但开公司之后,我们就规定每天早上开例会,这样就逼着你要起床了。如果老板都做不到,那其他人还可能好好干吗?
南方人物周刊:你做老板的时候会比较强势吗?如果员工提出一个你其实不太认可的想法,你会怎么说?
蒲荔子:创业让我意识到两件事情,第一个是不能用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别人,第二个就是每个人的优缺点都不相同,一个团队要让大家发挥各自的优点。比如说有的人他就是脾气特别急躁,喜欢跟你吵。我是很不喜欢吵,但是同时我发现这个人的执行力特别强,那么我就会包容他嘴上不饶人的这一面,这个确实是在创业过程中慢慢改变的,是一种变化和成长。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觉得那几个项目的不顺利,更多还是环境或者外部的原因?
蒲荔子:外部的原因当然有,最主要的肯定还是自己的原因,但是这个原因可能不是性格的问题,可能我的经验在那个时候不合适做那个事儿。
刚开始做互联网的App,本来有一个融资已经进入竞调阶段了,但是有一个细节让他们决定不投我。投资人在我们平台上订了一间民宿,要去看看质量怎么样。我们还挺有自信的,因为很多我们都去实地考察过,觉得不错,但是没想到那天他预订的那个屋子出现了几只蟑螂,他就觉得你们这个质量不好。
事后想来,其实我们完全可以避免,我预先已经知道他订了哪一间,我可以去找人再打扫一遍,甚至可以把那些东西都换掉,换上更好的设施。这也不叫作假,只是说我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可能跟原来媒体的从业经历有关系,我觉得就真实一点,是怎样就怎样。这就是我们商业经验不足的一个表现。另外还有,我们一开始产品的技术团队做得太大,开支太大,导致我们的钱很快就花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你进入一个纯粹的市场行业的时候,必须交的学费。
南方人物周刊:你为什么会去创业?
蒲荔子:2014、2015年那个时候创业很火,身边很多朋友包括部门同事都出去创业了,拿到融资的也不少。那时候都觉得自己是马云、马化腾。刚好我这个想法又有人愿意投资,就出去了呗。
我从2012年开始就没怎么做采编了,开始做经营,应该说我已经半市场化了,包括后来做289艺术项目、草莓音乐节等,有了一点商业经验,但实际上我还在游泳池,可以说下水了,但还没下海。
南方人物周刊:你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那个时候离开、进入市场是比较庆幸的选择吗?
蒲荔子:我从来不后悔做啥事,我觉得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是很好的一个经历。虽然说那时候发不出工资,头发都白了。十几个员工,一个月大概也十几万块钱,压力很大。所以后面我们做众筹,就做线下。筹一些钱,一部分用来开精酿酒馆,一部分用来发工资。
如果我一直在报社,没有这些经历,对写作来说可能不是很好的事。虽然2015到2016年那个连续创业失败的经历写了之后现在觉得没意思,但是可能十几年之后,又成为新的素材。
南方人物周刊:会有认识很多年的朋友,他的一些际遇让你觉得比较传奇或者唏嘘,你会拿来用在小说里吗?
蒲荔子:可能有一些我会写成短篇,但不会用到具体某一个人的经历,只是一些细节。比如说《虚荣广场》里写到一个买单的场景,说他的钱包放在牛仔裤的左边口袋,但他偏要用右手去拿,就拿不到,大家就笑他压根不想买单,又要装作抢着买单。这个是身边的人的细节。
南方人物周刊:这部长篇你改了好几年,中间是对什么不满意?
蒲荔子:一开始读着味同嚼蜡,没有情感,语言也没有感觉,写得像说明文。可能是由于我最初的情感准备不足,也欠缺故事准备、细节准备。后来疫情发生了,我就决定把这个改到2003到2004的时代背景,那种情感自然就来了。2022年,我用了一个月把定稿写完,但是前期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我在网上搜了大量报道,还有就是跟身边的朋友聊他们的回忆,这些资料加在一起有十几万字。底层细节真实了,才能让读者觉得虚构的是个真事。
南方人物周刊:当时跟现在的很多情况是否有点大同小异?怎么写出那种时代感呢?
蒲荔子:第一个就是大的时代方向,那个时候比较混乱,扒手、飞车抢夺,治安肯定不如现在。那时候的珠江也是臭的,包括五羊邨这条臭水沟,那时候确实是黑的,现在我看里面有很多鱼。
前天我看一个电影叫《莫斯科行动》,我一看,那个细节完全不对,每个人穿的衣服都特别整洁挺括,明显不符合那个年代。另外,就是角色的精神面貌。这两个层面的细节就可以建立起时代感,可以把它们看成一个是骨架,一个是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