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怡微
来源 | 《故事识别》(山东画报出版社,2021)
电影《情书》在台湾重映时,中山美穗在台北神秘现身,买票进戏院和观众们一起观影。不知不觉间,二十一年过去了,《情书》就像“初恋”一样遥远、净洁,在我们的心目中,俨然如无言的山丘。印象里,女藤井树在大雪中的回眸,提着相机拍摄“走不完的操场,原来小成这样……”,少年时期两个“藤井树”在车棚里核对考卷,图书馆的风……都历历在目,看起来是那么青春,又毫不知情,像梦境。
而渡边博子对着雪山呼喊“你好吗”的片段,是思念,是灰心,是抱怨,还是想要解脱?在不同的年纪看来,则越来越有不一样的感触。
《情书》的故事情节,许多人都很熟悉了。在神户生活的渡边博子在未婚夫藤井树的三周年祭日上又一次陷入哀伤。纪念活动虽然严肃认真,但多少已经掺杂了一种可以被宽容的涣散。有人醉酒,有人说要玩夜袭,就连长辈也装病早早离开了祭奠现场,悲伤被时间稀释了。唯有心中存有强烈遗憾和思念的博子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她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忘记他。在藤井树的中学毕业纪念册上,渡边博子找到了藤井树在小樽生活时的地址。即使听说那里已经变成了公路,她依然给这个地址写了一封信。不久,居然收到了署名“藤井树”的回信。
不可思议的鱼雁往来,在勾起了博子内心的好奇与怀念的同时,也暗暗勾起了她的怀疑。她知道了原来在小樽,还有一位女藤井树,曾经和自己的未婚夫一起长大。终于,在现任男友秋叶的陪伴下,博子来到了小樽,却并没有和女藤井树见面,她迟到的“路过”像一种艰难的告别。随着女藤井树提供的越来越多的信息,渡边博子开始慢慢接受,这个与自己深爱的藤井树同名同姓还同班了三年的女孩子,很可能是未婚夫真正喜欢的人。那不单单是他初恋的记忆,不是未婚夫曾经爱过的人,而恰恰是他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依然牵挂的人。而他愿意和她结婚,很有可能是因为,自己和女藤井树长得太像了……渡边博子说完“一见钟情也是有它的原因的,我一直在被他欺骗”之后,难过得哭了。
与此同时,在博子不断地启迪之下,女藤井树一点一点发现了这段尘封已久的少年暗恋。电影里说:“人要是死了,就容易被人忘记。”但对于女藤井树而言,一切却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不是男藤井树的离世,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何其有幸,曾经被这样一笔一画认真地对待过,书写在那么多借书卡上,绘画在借书卡的背面……“一见钟情也是有它的原因的。”这真是一个残忍的真相。没有人愿意成为替身,但生活的魔力,却令我们始终在寻找一些差不多的人,或不经意间成了一个别人心中期待的旧人。从前看《情书》,看到的是动人的暗恋,看到的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的灵犀,看到的是渡边博子的深情与善良,她把女藤井树的信全部寄还给她,还提醒她说,借书卡上的名字不一定是男藤井树自己。看到女藤井树的木然与遗憾,她因为知道这些而欢喜,却什么都不能做了。父亲的离世和爷爷的坚持使她没有搬离这座小镇,像命运安排她早晚都会“知道”,历经死生考验,冲破宿命都能等到十几年后少女们带着旧年的书籍前来揭开初恋的真相。
然而,电影中的“感情”还不只是这样。渡边博子后来的男友,也就是秋叶,在时过境迁之后,反而显现出更强大的爱的力量。秋叶是男藤井树的好友,他们喜欢登山,甚至一起认识了渡边博子。秋叶回忆第一次见到博子时候的场景,她也是坐在自己的对面,是藤井树喜欢的人。秋叶经历了藤井树的遇难,再也不敢爬山。不知后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总之他终于和博子在一起了,即使他知道博子还想念着藤井树,就连他自己都不止一次哼起藤井树遇难前所唱的松田圣子的歌。他们每年都参加纪念藤井树的活动,“藤井树”是他们之间再难以责怪的幽灵,秋叶只能不断克制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命运。他和渡边博子一样,努力去理解自己深爱的人,却最终发现,理解太难了,爱好像还容易一些。他如果能放下对博子的爱,也许早就放下了。正因为放不下,才孕育了越来越强大的内心,和越来越自然的、包容的笑容。
所以当秋叶听到渡边博子给藤井树写信的时候,起先感到不可思议,很快就觉得懊丧、恐惧,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亲吻了她。这个场面很有趣,暗恋秋叶的女孩子见证了这一切,她也很震惊,其次是勉力克服了自己的感情,对博子说如果他喜欢的人是博子,她愿意放弃,就像三年前的秋叶对藤井树。在电影中,秋叶的职业是玻璃创作家,玻璃是镜像,能照见彼此,彼此又都是幻象。玻璃是火烧出来的晶莹,也是艰苦的、手工的创造,有本书叫《透明的记忆》,说的是玻璃制造,书中提道,有两种温度陪伴着烧火的人,一种是超过1500龙的八卦窑,一种是吸入时高达950龙的烟头……所以,以“烧火”为生的秋叶,也忍受着这种感情熔炉的巨大伤害。苦恋如同苦练,这种古老的传统,如今好像也越来越后继无人。
提议博子去小樽看看是秋叶的主意,尽管他说:“在我去扫墓的时候拜托藤井了,希望他能让我们结婚,我也顺口说他已经自由了,你也可以自由了。”但博子没有接话,他们三人都没有自由。电影中我很喜欢的一段,是秋叶拜托玻璃制造业的朋友们帮忙找寻男藤井树家的原址,而后在一个隧道里,秋叶显得很兴奋,煞有介事地寻找一个根本看不见的“玄关”。他当然不相信天堂会来信,也不相信什么原址有藤井树的影子,他甚至不会说“如果藤井还活着该有多好”这样的话。然而,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渡边博子的“放不下”。“放下”太难了,他自己都做不到。
奇怪的是,渡边博子从来没有对秋叶如此强烈的感情有过只言片语的回应。这种沉默就像女藤井树,也像秋叶自己。一个人的木然,总是另一个人的苦衷。她只说自己可能有点自私,然而谁不是呢。回到神户以后,秋叶又建议博子去雪山。“那座山要再去爬一下看看吗?去跟那个家伙打个招呼。”山里的晚上,他们没有睡在一起,秋叶很早就去叫博子起床看日出,他嬉皮笑脸但可能根本就没有睡。在博子撕心裂肺呼喊“你好吗?我很好”的时候,他在一边调侃,“博子现在是我的了,”又假装藤井树的声音说,“好啊,好啊”。
“你到底喜欢那个家伙什么呢?”女藤井树在信中这么问博子。身为情敌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不礼貌啊,但不知为什么,我们还来不及替死去的藤井树难过,电影就在少女们兴奋的期待中结束了。
同样的问题,好像可以去问很多人,也会被很多人问起。毫不体恤,又无可奈何。
“初恋”是我们很多人都没有翻过去的雪山,也是我们永远也翻不过去的、别人心中的雪山。然而在那里长眠,并没有什么不好。有空前去打个招呼,也没有什么不好。就像情人节永远在冬天,守护着雪山里的秘密。可不要忘记那个在我们身边很认真烧玻璃的人,可一不可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