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翻译克拉克爵士的书《观看绘画》,达·芬奇《圣母子与圣安妮》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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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幅素描是他的作品吗?常有人表示怀疑,因此我转而用另一种角度看这幅画。人们有时会说:想要从作品里找到证据,证明画是谁画的,这常常是无用功,还能造成破坏性后果;但我的经历并非如此。相比图像志问题,署名问题更容易处理,因为人们必须看原作才能解决。一点点地挨着看这幅《圣母子与圣安妮》,我想要找出达芬奇的笔法,结果,我不仅享受了画面带给我的愉悦,还勾起了很多记忆,大大增强了我的理性分析能力。比如,看着基督圣婴的头,我发现了同样精细的蛋壳质地,记得《蒙娜丽莎》里面也有。
看着羊羔身上的毛,我注意到这些卷曲的螺旋,它们和达芬奇描绘的大洪水里面的螺旋一样。
我的眼光落在石头平台上,马上就想起达芬奇的地理习作,而且很高兴地发现,在圣安妮两脚之间有一些奇特的石头,只有他才会花心思去画得这么细致。
最有意思的是圣母腰间形状怪异的织物,如同一大片长出来的真菌蘑菇,几乎让人厌恶;我突然想起来,我见过它们,是在达芬奇1509年的解剖笔记本里面,尤其是研究胚胎的部分。
这时候,达芬奇复杂交织的心智,和他将各种差别迥异的体验压缩到一个图像里的奇特能力,深深吸引了我,让我停下来思考。最后,我又去看那些山,毫无疑问的是,没有人能像达芬奇这样,对于石头的造型有如此深厚的了解,对高空视角有如此的兴趣,这样才能创作出这些让人信服的、有魔力的空间;不管怎么样,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水准,直到透纳的出现。
可是,圣母和圣安妮的人物形象呢?描绘她们的技法,完全不像卢浮宫里面她们附近的达芬奇的画。她们画得很轻,简直像水彩一样,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没画完,或是被修复者擦去了一部分。不过,达芬奇不愿意用常规手法使用油画颜料,喜欢尝试新技巧。随着年岁不断变大,他的素描越来越放松,更勾起人的思绪。对于画中圣安妮的头部,存在一幅如羽毛般轻盈的素描习作,笔触和他早期素描的犀利风格完全迥异。我曾以为,这幅素描比油画更微妙,具有更多神秘的女性气质。现在我看出来了,要想创作像圣安妮这么强有力的图像,必须牺牲某些精微的个人性格特点。我现在相信,在这幅与世隔绝的三角人物构图中,那占据主导地位的圣安妮的头部,只有达芬奇才能想得到、而且描绘出,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
然而,在思考作品真实性的过程中,我现在详细了解了整幅作品,可以回头来谈整体印象了。它还是无法完全让人放心,我不能毫无疑问地欣赏它,没法像看提香或委拉斯开兹的作品一样。一旦深入思考画中展现的各种奇特元素,比如纠缠在一起的人物,画面中间的布料,月球一样的地貌背景,微笑,我就会想它们到底是如何联系一起的。我的心中开始形成一个答案,它恐怕是有问题的,但至少能跟达芬奇的精神气质一致。
我记得,创作这幅《圣母子和圣安妮》时,正是他的心智着迷于三个科学研究题目的时候,包括解剖学、地质学和水的运动。于他而言,水的运动象征自然界力量的毫不间断、永无休止;解剖学标志着生命的复杂和它不断更新的力量;在他的地质学研究中,他形成了这样的理念:整个世界在不断呼吸,自己完成新陈代谢,就像一个活的生物组织。达芬奇在一份书稿中写道:“地球拥有生物生长的精神。土壤是它的肌肉,构成山脉的一层层的岩石是它的骨头,泉水是它的血,地球上大海的潮涨潮落,就是它的脉搏起伏。”
自然界中的一切,即便是看上去坚硬的大地,都处于流动的状态中。但是这种持续不断的能量的来源和核心,对他而言仍然神秘莫测。他只能用这种理想化的结构加以象征,其中,不同造型自己先让人想起更多生命形态,而它们互相流入流出,蕴含着永不疲倦的能量;在这生命金字塔的顶点,是一个类似于天使的头部,她微笑着,半是对人类这种生物的爱,半是对某个至关重要的秘密的了解,这个秘密,人类永远无法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