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家瑜
台湾朋友由美国回流香港,她先生银行家,随着工作在中国大陆、中国香港、日本、美国落户,现在她又回到香港来了。她很开心,她说,进以前认识的餐厅,不管是五星级文华东方或是平民茶餐厅,那些老伙计都还在,叫得出她名字,互道日常往事。那种温暖是在东京、纽约体验不到的。香港,她说,是她的第二故乡。
许多的外来客,我所认识的朋友,不管是台湾、内地,他们在此定居,本以为是短暂的过客,后来,他们都习惯了这个城市的方便、清洁、法规明确,人与人之间以直报直。但他们也没有深爱这个地方,因为它保守、排外,像一个大乡村包围着一个小国际城巿。那种华洋杂处的风味,令它不像其他国际都会那么冷冰冰,它的小小恶意和善意,都不致命,因为有着实际的天真,毫不保留,不会恃熟,亦不卖乖。像茶餐厅那一杯奉送的茶水,不过热也不冷,暖的刚刚好。
▲ 香港街景
是的,如果你来到香港,如果,你不去旺角不去铜锣湾,不在红绿灯交会游人如织的街道看着那偌大的广告牌,看着所有物欲横流的商业区,而以为这就是香港,一个由购物、饮食所建构的城巿,一个华洋杂处的城巿,一个卡尔维诺先生所指的,“在你面前, 城巿是一个整体, 没有漏失任何欲望,你是城市的一部份,由于它对于你并不热衷的每个事物都乐在其中,你只能安身在欲望里,并感到满足”。
香港可以满足你欲望,但是香港既是欲望的主体,它超乎所有人的期待,它的本质和真相并不只在于你所见的你踏足的所有建筑或街头,它可能只幻化成一只鹰。在这个城巿天空,被高楼切割的蓝色天空白色云彩上的一只鹰。
在香港,你真的可以赏鹰。
来香港,如果你不只是低头看着五花十色的商店风景,你到稍高点的中环,到稍宽阔的海边,你在尖沙咀,你仰头,会见到一只俯冲急翔的麻鹰,当它展开灰褐色的梯型尾翼 ,分叉的六只飞羽,黑色眼罩,白色腕斑,近乎一青少年的身长,雄壮而威武。
那是导演杜棋峰曾经在电影《暗战》飞翔的麻鹰,导演把香港麻鹰在栉比鳞次的摩天大楼那被切成方块的天空摄下,变成了香港的图腾。野性的鸟类在都巿丛林的生存,它们圆满的头型和尖啄,啡色羽毛,俐落的闪避大楼建筑。
如果我们仰头看天,如果我们不是用手机捉宝可梦,那我们的眼球,就会和那孤独单飞的麻鹰对上,它们不群聚取暖的,就如香港,没人会说它小确幸,没有人会爱它的拥挤,但它宜居,它像那只麻鹰,那野生的羽翼,映照在平滑如镜的大楼镜面。那只褐色的鹰,却似把这个都巿丛林,当做它的荒野、他的平原,自在的飞翔。
我第一次和麻鹰对峙,是在一个浓雾的早晨,住在海边的房子湿漉漉的,仿佛一条毛巾,可以挤出水来。海上的货轮发出呜呜的鸣笛声,凄厉的划过雾划过早晨,窗外白蒙蒙的一片,突然有一只鸟俯冲而下,再飞起,我看不清它的样貌,后来,它停在窗外的花槽上,圆滚滚的眼珠并不看我,只是暂歇在白雾之中,汽笛又响了,它迅捷的拍着翅膀,消失在看不清的远方。
这样的惊喜,作家龙应台也曾提起,台湾的鹰只在高山上出现,大只凶猛,并渐渐绝种了。能在城巿之中,在窗外看到鹰踪的机会,大概只有香港了。在香港,平日就有300只留鸟麻鹰在晴天雨天的天空穿梭,一到冬季,到香港避寒的侯鸟麻鹰有1500只。它们在天空盘旋, 马己仙峡道,西贡,都可以见到它们的踪影。映照在玻璃帷幕上,仿佛是香港的一个小小烙印。
它又叫黑鸢,因为飞翔的样子像一只纸鸢。它们既是留鸟也是侯鸟,既可以在某地停留不走,但也可以冬来春去,就这点,多么像香港,多像香港我们这些或长居、或暂住的人群。它们就像是中英混血作家韩素音最早提及的:“在强敌狗咬狗的争斗之中,只有寸土之香港竟能与之共存,原因令人困惑不解,但香港成功了,就在借的时间,借来的地方。”
韩素音在香港成就了一段恋爱,写成一爱情故事《瑰宝》,大受欢迎,并改编电影《生死恋》。她在香港停留不算长,她也是那只麻鹰,她又飞走了。并留下了她的香港故事。
借来的地方、借来的时间现都物归原主,尘埃落定了。留下来的人,有以为暂时停留的外来之客的心态,或以为这就是埋骨之的心态,就如香港诗人也斯在他诗集“形象香港”所说的:“沉重的行囊/变得难以言说的轻,我们在寻找一个不同的角度/不增添也不删减/永远在边缘/永远在过渡。”
我们一群候鸟般的住客,好像随时可以起身飞往各地,在香港的老是给着我们一种不能安身立命的惶恐,但对也斯,对一只麻鹰,这个城巿,“我们不断移换立场,我们在找寻一个不同的角度/即使我们用不同颜色的笔书写,这些东西也很容易变的表面,历史就是这样建构出来的吗?”我们如果惶恐,那必是因为我们不够一只鹰的坚定。
而我想说的,就如那不同颜色笔其中的一只,对香港,少少的犹疑,怯怯的,那说不口的感情,是卡尔维诺说的,“在我提到这个城巿的时侯,我已经一点点的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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