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我发现排水渠冰冻起来了。
幸好冰壳不算坚硬,残尾踩碎了冰壳,又让我喝到了水。
残尾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冰会越冻越厚,没有水,我们撑不过冬天。
我又想起我为秃背作的那首诗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样,能不能喝上水。
我们向老妈隐瞒了秃背和小猫的事,残尾也不再向老妈提供秃背的消息。我以为,他是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所以要消失在我们的世界。
可是当我晚些再去排水渠踩冰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水岸边上传来。
这个声音低哑又恐怖,比我脚底下的冰面还要寒冷:“我们不会再忍气吞声。”
紧接着,我又听到残尾的声音,他说:“随你便,他已经不属于我的管辖了。”
“那就是说,无论我们对他怎么样,你都不插手咯?”
残尾:“你们要拿他怎么样?”
“处决他。”
我抖抖耳朵,爬上水岸,看到好多狗的背影。他们是其他街区上的野狗,残尾很少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会来到人民路,必然是为了秃背。
我心中一惊,正准备竖起耳朵听个仔细,便听叮当一声惊呼:“杂种?”
其他狗纷纷扭过头来看我,他们眼露凶光,盯得我脊背发麻。“你们要杀秃背?”我不可置信地问向残尾。
残尾复杂地回看我,无可奈何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残尾的确认让我不由自主得后退,一下后爪踩空,整个身体摔回到冰面上。我慌忙扑腾着站起来,也顾不上疼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去告诉他!
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寒风穿透我的身体,这时候,浑身的毛都不管用了,脚底也没知觉了,但我不顾一切。我穿过草丛小道和水泥大路,从各式各样的鞋底下蹿过,人群受惊的尖叫掠过我的耳尖,我满心都是秃背的脸。
我仍气他,但我不想像失去赖皮一样,失去他。
当我找到秃背时,他正一无所知,悠哉游哉地翻着垃圾桶,干涸的面条搭在他鼻子上,他满足地咀嚼着。
我将在水渠边听到的对话悉数传达,叫他赶快逃。看到我焦急的样子,秃背瞪了瞪眼睛,更加飞快地咀嚼起来。
“别吃了,他们就快来了!”我大喊。
“那更要快点吃了,这垃圾桶算他们的地盘。”秃背说得一脸认真,还退开半个身子,给我腾出地方,“你也吃,别便宜了他们。”
我急得要哭:“他们可是要杀你啊!”
秃背咽完了,清了清嗓子,微微抬起头来:“都是软蛋和阉货,一群乌合之众……”
话说了一半,他停下来,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眼睛静得像一汪沉著的湖。
我也察觉到异常,今夜无风,树丛中的枝叶却沙沙作响。
气氛凝结下来,我听到成群的脚步声向我们靠拢,危险包围,我不知所措。秃背低声向我下令“靠边”,转脸便高傲地仰起脖子来,眼露凶光。
秃背对着夜空发出一声长哮,那是示威。我看到那些野狗陆陆续续从树林子里钻出来,数量有那么多,才了解秃背的肆无忌惮累积了多少仇怨。
野狗们抬着爪子轻声迫近,将小路围得密不透风。残尾和叮当也站在其中,他们看见我,神色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已经在不觉间沉淀成墨,我看着身侧的秃背,他毫无惧色,目光犀利,我能感受到他平静身躯下炙热的温度,令狗闻风丧胆。
“秃背。”野狗中为首的那只凛目看向我们朗声道,“你不该回来。”
秃背咧开嘴,露出上牙:“但是现在我在这儿,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受到挑衅,野狗们纷纷眦牙,发出低声的恐吓,秃背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气势汹汹。他警戒地弓起后背,后腿紧绷,仿佛蛰伏捕蝉的螳螂。
不知是谁迈出第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野狗们扑过来,秃背迎上去,两方咆哮着撕咬作一团,一时间吠声满天。
秃背寡不敌众,只片刻已满脸鲜血。我壮着胆子靠近,想冲进去帮忙,刚抬起爪子,却被一具身体横空出现挡在面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叮当。
他阻拦住我,说:“你不能过去。”
穿透叮当的身体,秃背在野狗群中翻滚着,他跃起时,我看到他的喉咙被狠狠撕咬着,从齿缝间渗出的鲜血,染脏了身下的毛。
忽然之间,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的夜空中炸开,刹那中光芒犹如白昼,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从四面八方而起,笼罩了整座城市。
叮当仰面,被吸引住了:“今晚是……”
“老妈!”狗群中发出一身撕裂的咆哮。
秃背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震耳欲露地咆哮着,冲破狗群的包围,此刻他身上的皮毛又秃了一些,满背是尖牙和利爪留下的伤痕。然而他像是一束闪电,一跃而起,掠过其他狗的头顶,一刻不停,狂奔离去。
他的模样如此焦急而慌乱,以至于野狗群都没有意识过来是怎么回事。秃背不像是会不战而逃的那种狗,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一定不会是好事。
烟火在头顶不停炸裂,声势愈发浩大。
“老妈!”叮当也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地扭头去看残尾,后者也立即会意,瞪圆了双眼,向着秃背逃离的方向飞奔出去。
我跟着追出去,当冬夜升起的寒气让我冷静下来,我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妈从来是极怕这类声响的,大概会让她回想起自己死去的三个孩子,每当听到类似的声响,她都会恐惧地逃离公园。
她的眼睛生了翳病,这样慌不择路地乱跑,极其危险。
当我气喘吁吁回到公园时,老妈已经不见踪影了。叮当和残尾先我一步,他们在附近呼唤着老妈的名字,向着可能的方向一路寻去。
我也焦急难耐,这一夜的烟火气味很重,掩盖了老妈的味道,我只能凭直觉,拾路沿着有光亮的地方摸索而去。
不知道找了多久,我筋疲力尽,感觉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拆散了似的,视线也越发模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所到之处除了留下吠声,其余一无所获。
我倚靠在马路边的灯杆下面,感觉几乎要倒下了,这个时候,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奇迹般的,钻入我的视野。
是老妈!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马路对面,车子偶尔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银河。
“老妈!”我大喊。
注意到声音,老妈猛然疑惑地抬起头来,落魄却慈祥地微笑起来:“宝宝?”
“老妈!”我继续大喊。
“别怕,妈妈来了。”落音未落,她颤颤巍巍地走下路牙,努力循着我的方向挪动脚步。
一辆车飞驰而过,气流掀到她身上,她不为所动,继续向我靠近:“马上就来,别怕。”
“老妈,别动!”我用尽全力高呼。
听到我的声音,老妈反而更加坚定地迈步,她神色不对劲,还未清醒,把我辨成了她过世的孩子。
任凭我怎样呼喊,老妈都听不出话里的内容。她固执地向我靠近,偶尔有车与她擦身而过,吓得我脚踝发软,然而等再次从车后面露出脸,她又踏出义无反顾的一步。
我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冲下路牙子,一串汽车鸣笛的声响突然从道路一侧由远及近,强光刺眼,只一眨眼的时间,车子已经驶到老妈面前。它直直朝老妈冲过来,眼看就要将她卷入车轮的漩涡之下。
车轮逼近,千钧一发,一道瘦长的身影忽然凭空出现,仿若利雷劈开夜空,他扑向老妈,张口露出尖利的牙齿。
那是一个我极度熟悉的笑容,这笑容的主人将老妈护在身下,然后,血喷大口一下咬在老妈的脑袋上。
我看着秃背努力咬着老妈的后脑,想把她叼起来,尝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时间紧迫,他仰起头,错愕地直视着车前头刺眼的灯光,无能为力地眨了眨眼。
我亦绝望地闭了眼。
等我再睁眼时,车轮携着巨大的气流呼啸而过,已飞驰远去,马路中央空空荡荡,只有烟尘未定。
我的心也空了,直到我听到大口的喘息和吃痛的哀嚎,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
侧头一看,竟是残尾。他连带着秃背和老妈,如同三个滚动的毛球般撞到马路边上来,浑身都是擦伤,幸无大碍。
残尾喘着粗气,舒展身体,对着身侧瘫成烂泥的秃背,有些得意地笑道:“以后还嘲笑狗玩抛接球吗?”
秃背还惊魂未定,隔了半晌,他仿佛才感受到活着似的,眼中回神,向残尾道:“谢谢……”
我嗅嗅老妈,她受了惊吓,一动不动。我用鼻尖轻轻蹭她的身体,她抬起头来舔我,用虚弱的气声唤我:“杂种……”
已经没事了,谢天谢地,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