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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 | 一只老去的流浪狗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13 12:09

正文

图/Whyn Lewis





我趴在排水渠里舔水,被晒过一天的温热积水漫过我的四足,稍稍舒缓了长时间奔跑的疲惫。我饮着水,听到一个忧心忡忡的声音,说:“秃背回来了。”


我抖抖耳朵,将从泥水中舔出来的肉虫吐回去,抬头看到水岸上站着一个背影,半条尾巴低垂着,在空中慢悠悠地来回扫晃。


这半条尾巴非常有辨识度,谁都知道,拉布拉多残尾,人民路所有野狗的头儿。说是所有,实际加上我也不过四条。


我爬上排水渠才发现刚才说话的不是残尾,而是他对面的叮当。叮当是残尾统治的另一条狗,他是公狗,但长得漂亮又孱弱,卷曲的毛发光泽鲜艳,脖子上系着家狗似的铃铛项圈。那是他的前主人为他戴上的,在他被抛弃之前曾拥有过无比幸福的童年。这铃铛在他被残尾收留的初期还能发出热闹的响声,但现在已经生锈了,只偶尔会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刺啦声。


叮当的耳朵紧张地竖着,我看到他鼻翼抽动,他说:“搞不好他带回来一身跳蚤,或者什么传染病之类,为老妈的身体也不能留他在。”


他口中所说的老妈就是残尾统治的最后一条狗,一只失去幼崽的母亲。她是只温柔的巴哥犬,也因为她的温柔,大家都叫她老妈。


残尾的半截尾巴静止下来,我听到他慢悠悠地说:“天开始冷了。”


闷热的晚风开始让我感觉烦躁,我决意打断他们的对话,我叫了残尾一声,后者吓了一跳,后腿绷了起来。


“杂种,你是猫吗,走路没声音的。“他转过身来,鼻子很脏,应该是刚才又翻过一次巷口的垃圾桶。


我看看他们:“秃背是谁?”


“老朋友。”残尾敷衍地答了一句,又转向叮当,“天开始冷了,他不能单独过冬,我们驱逐他无异于杀他。”


叮当无言以对,他像蚯蚓一样弯着脊背低下头去。我终于找到时机插话,兴奋问道:“我们要添新成员了?”


残尾听到我的话,扭过头来望着我,微微叹了一口气。

 




杂种是我的名字。


我的出身是个谜,从我记事起,就被大家收养着。我毛色偏灰,所以曾怀疑两条街外的灰狗赖皮是我的生父。赖皮对我还算不错,除了找到食物时以外从未对我眦过牙。我幼年时期时常穿梭于两条街之间,只为跟在他屁股后面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来听说他在某个清晨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套进了麻袋,从此便人间蒸发。直到今天,我还会偶尔想念他,不知他身在何方,我祝他过得好。


所以,总之,我非常期待新成员的到来。


晚上我穿过低矮的灌木丛和栅栏,回到大家安居的公园时,老妈正卧在纸箱制的窝里休憩。


察觉到脚步声,老妈警惕地扬起头来,作势要逃。等到我再靠近一些,她才依靠气味分辨出我,舒了口气并露出笑容:“杂种,你回来啦。”


老妈对声音很敏感,稍微大些的声响都会吓得她失控逃离公园。残尾说是因为她的孩子曾被人绑在鞭炮上炸死,自此以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时常担心她会跑出公园,因为她生了翳病,双眼溃烂,而这也是她被遗弃的理由。


我凑上去,探头进纸箱安抚老妈。她低头靠近我,在我下巴上闻了一下,皱着鼻子道:“你是不是吃屎了?”


我摇头:“今天翻垃圾桶翻出一袋狗屎。家狗把屎扔进垃圾桶,我们却在垃圾桶里找屎,真是气死狗啦。”


“那就好,不要吃屎,会上瘾。”老妈没有听我抱怨,自顾自呢喃着卧了回去。


我倚着纸盒卧下,疲惫一阵阵地涌上来。闷热的晚风吹着我发烫的脚底,我想起傍晚在排水渠边残尾说的话,问老妈:“天真的要变冷了吗?”


老妈也感受着晚风,听到我问话,她愣了愣,然后有些悲伤地舔了舔毛,没有答话。


这个时候,我在晚风中嗅到了陌生野狗的气味,在这片我了若指掌的区域,他像是精华火腿一样突兀。我嗅着气味望过去,公园的矮墙头上出现了一团轮廓模糊的暗影。


老妈突然来了精神,她探着头,在暖风中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秃背?”


矮墙头上的暗影立刻抖擞毛发,彻底站出来,现出了原型。那是条花斑的野狗,右耳有一处残缺,眼瞳在漆黑中发亮,牙尖爪利,模样粗犷而凶悍。他利落地从墙头跃下,爪尖与地面剧烈摩擦,他一边用陌生的目光注视我,一边向老妈接近,站定后才扭回头与老妈打招呼。


当他背对我,我才看清他背上大片的烧伤,焦黑的皮肤与毛发黏作一团,仿佛刚从泥巴坑里打了个滚。或许是我盯得入迷,他察觉到我的目光,突然扭过头来,我被他的眼神吓出一个激灵,慌忙垂下头去。


这家伙的模样太可怕了,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盯着地面上的裂纹,听到老妈对他说:“长途旅行一定让你累坏了,回来就好,快去睡一觉吧。”


隔了一会儿,我还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卧下身去假装睡觉,却忽然听到他说了一句:“杂种,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秃背就这样在窝里长住下来。


他是条非常独的狗,独自行动、独自找食,不听从残尾指挥,并且大部分时间都不知所踪。在窝里的时候只有老妈对他热情相待,他面目中的凶狠也只有看向老妈时才稍微收敛。


残尾包容了秃背“独”的行为,他希望我和叮当把秃背当作房客来对待。叮当听后立即撇着嘴反驳:“房客还应该交房租呢。”残尾淡定地回答:“房子还应该有屋顶呢。”


然后残尾再三向我保证秃背只是长了一张凶脸,并不是对我抱有恶意,于是我也开始尝试对新房客热络起来。


我踌躇了许久,最后还是决定问他:“你说我的名字是你取的,那你知不知道我爸是谁?”


我发问时,他正趁着阳光还暖,趴在墙头上小寐。听了问话,他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不耐烦地瞥我:“不知道。”


我仰着头看他,逆光刺得我眼睛发痛,我有些失落,却还是把灰狗赖皮的故事向他讲了。


他眯着眼睛,时梦时醒,我以为他没在听,但是在我讲完之后,他却忽然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对我道:“赖皮现在肯定很好,保证一点儿痛苦都没有。”    

                                                                             

我开心了些,心想,残尾说的没错,他果真不是像长相那样凶恶的狗。


他看了看我,露出一个有些微妙的笑容。


从此以后,我便像从前跟在赖皮屁股后头一样,跟在秃背屁股后头跑。


这天。


我一如往常跟在秃背后面说着些絮絮叨叨的小事,在人民路上信步闲晃。


路过长街时,我们与一只翘尾巴的黑猫擦肩而过。这只名叫石头的野猫住在附近,对我们来说像是邻居一般。她的眼睛像圆月一样皎洁,使观者无不心动,而这份心动的代价是被人挖去了右眼。


我每次与她擦肩而过,看到她皎洁的眼睛,都在想:她要是条狗就好了。


秃背停下来,回头望了望石头离去的背影,低声叹气:“她要是条狗就好了。“


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条老流氓,在大街上调戏良家母猫。我说:“她在抚养一对小猫兄弟,是她捡来的。”


秃背撇嘴:“私生子。”


“不是,她们毛色不一样。”我说。


秃背还是撇嘴:“狗是吃小猫的,你知道吗?”


我惊愕,望着秃背凶悍的脸:“你吃过小猫?”


秃背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不置可否,摇着尾巴走了。

 




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公园里会出现很多家狗。他们毛色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柔韧的链绳隐在他们脖子的毛发下,链绳的另一头牵着他们的主人。


我在草坪上蹲下来,望着那些光鲜亮丽的家狗们在不远处嬉戏打闹。他们的叫声此起彼伏,被主人用绳子一勒,便纷纷收声。残尾他们从前都是家狗,直到他们被抛弃,但我自有生以来就一直流浪,从未有过被人牵住的体验,不觉间竟羡慕起来。


秃背蹲在我身后,在草坪上伸展了双爪,我听到他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地说:“他们的样子真蠢。”


我不解地看向秃背,他正望着一只玩抛接球的阿拉斯加露出鄙夷的神色,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又扭过头来看我:“你不觉得他们狗生悲惨吗?”


那只追回了球的阿拉斯加将球塞回主人手中,正兴奋地摇着尾巴,求取奖励的狗饼干。那饼干做成骨头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好吃。我想要摇头又不敢,又见秃背忽然站起身来,扬了扬鼻子:“看好了,我去戏弄他。”


话音落定,他灵活地飞窜出去,趁着阿拉斯加主人递出狗饼干的一瞬间,像只蚂蚱一样高高地跃起,嘴下夺饼。他的凭空出世将那一人一狗都吓得不轻,等反应过来,秃背早已含着饼干逃远了,阿拉斯加狂吠着追出去,没追出几步便被主人唤住,一脸委屈地回来,被重新套上了链子。


刚才秃背的动作是如此灵活熟练,看样子就没少抢过家狗的零食,我看得惊叹,等望不见他的踪影,我才后知后觉得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他借机甩掉了。


我只好自己闲逛。


傍晚,我来到一条充斥油烟味、肉味和人汗味的商店街。这里灯火通明,人潮涌动,狭窄的路上排满了一个挨着一个的木桌,三五成群的人们声色喧杂,各类食物的香气混合飘散。我在人流中穿梭,盘算着找些残羹冷炙果腹。


走到一家店的门口,隔着落地窗的玻璃,我望见店里面,叮当正摇晃着尾巴,双腿站立,被个提着肉串的手逗来逗去。


他眼睛紧盯着肉串,开心地咧着嘴巴,随着肉串的晃动扭着身体。


叮当凭着铃铛项圈和漂亮的卷毛,常被人误以为是条没洗澡的家狗。他经常会混进这样的小店,找个看起来面善的人,卖萌打滚地索要食物。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人“去、去”的驱赶声,在那人的皮鞋落在我屁股上之前,我落荒而逃。

 




等天黑我回到公园,残尾和叮当都已经率先回来了。叮当身上带着香喷喷的炊烟气,见我回来,他转身从老妈的窝里拖出一根火腿肠。


尽管已经冷掉了,肉的香味还是一瞬间便充盈了我的鼻腔,叮当脖子上的铃铛摇晃,他得意地用鼻头将火腿肠一推,送到我面前,说:“今天运气好,要到了很多,这是给你留的。”


老妈呵呵地笑着:“杂种已经有好几天没尝到肉味了吧?”


我馋得哈喇子都留下来了,哪有空回答她。火腿肠咬在嘴里,多汁的碎肉在肠膜中爆开,我囫囵下咽,满足得后腿都要飞起来了,一抬眼又看见叮当从窝里扒拉出半片烤的外焦里嫩的肉排,激动得热泪盈眶。


没想到叮当这么大方,我作势要扑过去,结果听到老妈冲着我背后的谁,体贴道:“你回来啦,大家给你留了肉,赶快吃吧。”


我回头,看见秃背站在我身后,他望着那片肉排,脸上却不露一丝喜悦的神色。我想要责怪他白天甩掉我,还未张口,就听见他冷着声说:“我不饿。”


秃背扭头就要回自己的地方睡觉了,见他态度傲慢,叮当气急了,高声道:“不吃正好,我也舍不得给这种野狗。”


秃背的身体顿了顿,慢悠悠地扭回头来,竟然神色不改:“我是哪种,你又是哪种?看你脖子上戴的玩意,你从前的主人知道你是公狗吗?”


“你!”叮当被他激得龇牙咧嘴。


“还是说你的主人,也是个娘炮?”秃背毫不留情面,发出野蛮的嗤笑。


秃背的样子仿佛激怒别的狗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但他的玩笑确实太过分了。叮当从前总说他的主人是不得已才暂时丢弃他的,总有一天还会把他找回去,只要他还带着那条铃铛项圈,他就还是一只家狗。所以秃背这样诋毁叮当的主人,连我都感觉有些生气。


叮当果然气得发抖,他眼珠流转,搜肠刮肚地想着骂狗的词汇:“你又算什么好东西啊,不是也偷家狗的东西吃吗,卑鄙!”


“叮当,别说了。”残尾站出来,他走到两狗中间,面露倦意。我上次看他露出这样的神色,是在听闻赖皮被抓走的时候。他此时看看叮当,又看看秃背,深深叹一口气:“冬天还很长。”


残尾没有来的这句话我没有听懂,不过叮当和秃背应该是听懂了的,他们各自向后退开一步,不再呈对峙的姿态。我也舒了一口气,转身将要离开时,听到秃背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阉货。”


“你说什么?”叮当忽然高声惊叫起来。


秃背咧开嘴,恶劣至极地笑起来:“我说他是阉货,怎么了,他敢说不是吗?”


说完,他又扭动身子,踱步到残尾面前,直视着残尾的眼睛:“你敢说不是吗?”


残尾回视着他,没有吭声。


“这是默认了?”秃背嬉笑着,向残尾道,“如果我丢一个球出去,你会不会捡回来啊?还是,你需要我揉你的耳朵,夸你好狗狗吗?”


残尾依旧没有吭声,只是眼底的漆黑越发浓郁,令我生畏。


“闭嘴!”叮当却率先忍无可忍,他高扬前爪扑向秃背,两只狗瘦长的身体扭打成一个太极。


老妈劝解的声音徒劳地响着,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求救地看向残尾,期待他出手阻拦。然而残尾扭头向别处去了,他半截尾巴直挺挺地垂着,背影像那半片被踩碎的肉排一样,让我感到悲伤。


咔嚓。


一声脆响,两个圆弧形的铁片在地面上绽开。

铃铛在争执中脱落,摔碎了。叮当登时愣住了,他望着地面上的碎片,拿爪子去扒拉。那些碎片当然不会再合到一起去了,他眨巴眼睛,满眼无助。

秃背也停下来,看得出这是无心之失,他虽然心怀歉意,却嘴硬地笑道:“这样正好,剩得这玩意吵得我脑瓜子疼。”


叮当却没有反驳,他俯下身子,用鼻尖触碰着铃铛碎片,发出轻微的呜声。


“秃背。”我听到老妈在窝中轻声叹息,她的声音低婉而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你去公园外面住吧。”


秃背只错愕了一瞬,随即,他龇着牙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向老妈道:“好。”


他扭头便走,连个头也不回。

 




天气越发冷了。


从那天之后,我就很少再看见秃背。他很少出现在公园里,行动也不再局限于人民路。我偶尔能听到残尾对老妈说,他在人民路最北的一个墙洞里安窝了、他和其他地盘的流浪狗打架了、他身上又添新伤了,如何如何。


我默默听着这些消息,一方面气他,一方面又很想他。


叮当总说气话,叫大家不要再理会那家伙的死活,可是老妈却不停地说,其实他是很好很好的狗,只是不擅长表达。


虽然每次看到叮当悲伤的脸,我都对老妈的话深表怀疑,可不管每次残尾带回来关于他的消息有多糟糕,老妈都还是笑吟吟地重复。


“你知道他为什么讨厌家狗吗?”老妈眯着眼睛看我,“是因为你哦。”


“因为我?”我莫名其妙。


“你长大了,也该告诉你了。”老妈温柔地笑笑:“你的生母,是一只血统纯正、彻头彻尾的家狗。她和野狗生下了你,因为你血统不纯,她的主人不想要你,于是在你落地之后,她叼着一个篮子,装着你,把你丢弃在外面。”


“她是一只忠诚的家狗,无论主人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其实不光是她,大部分家狗都是这样,可以为主人一句称赞,就抛弃自己的孩子。”


“是秃背把你捡回来,那时候你才刚学会睁眼,已经奄奄一息。我们都断言你活不下来,但是秃背看着你,说你一定能活下来,因为你是天生的野狗。他把你交给刚刚失去孩子的我,不光救活了你,也拯救了我。”


“他是只很好很好的狗,只是比较笨拙。”老妈笑眯眯地总结。


我去人民路北见他。


我知道下午阳光最好的时候,他一定会趴在墙头睡觉。我在传闻中的墙洞看见他,他果然正睡得昏七素八。听到我来,他勉强支棱起眼皮,若有似无地向我瞥过一眼,又立刻闭上眼睛。


我高声朗道:“我住人民路南,你住人民路北,天天想你见不着你啊,喝的都是排水渠的水!”


“闭嘴,”他不耐烦地再次抬起眼皮,“别吵!”


我乐了:“咋样,这是我为你作的诗。”


“我空着肚子没力气揍你,你别得寸进尺。”他低声说。


看他懒洋洋地赖在阳光里,一副天下无大事的模样,我于是自己笑了笑,接着向他道:“我还能跟着你吗?”


他昏昏沉沉的,我以为他睡过去了,没有听到,就在他身侧躺下了。隔了半晌,我听到他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嗯。”

 




这天下午,我又跟在秃背屁股后头乱逛了。


我才发现原来他虽然不再去公园了,却还是会绕到公园周围,向里面张望几眼再走。


我想起一些事情,问秃背:“什么是阉货?”


“就是没种。”秃背回答我,“他从前是受过训练的家狗,被人摘了蛋,撒尿都对不准了。”


“你是说残尾?”我反应过来,说,“他在照顾我们,他也想照顾你。”


秃背不屑地冷哼:“他的主人摘了他的蛋,现在他也想当你们的主人,摘你们的蛋,在我这儿,没门。”


我赶紧看了一眼胯下,心有余悸地辩驳说:“可他没有摘我的蛋。”


“这是个比喻,白痴。”秃背白了我一眼,继续往前走,“他拿走了你们的勇气。他只觉得公园是安全的,所以你们一生都不敢离开这座公园。可是你们看过外面吗?溪流、湖泊、田野、山径,还有不计其数更大的花园。身为流浪狗,难道不应该流浪吗?”


我听着他说,不觉心生向往:“会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吗?”


“总会的。”秃背嘴角噙起恶劣的笑,“外面的垃圾桶,垃圾也比较多哦。”


见他又不正经,我便不再问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踱步到一条巷子里,秃背说这条巷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婆,时常会在门口撒下一些剩饭喂猫,来得早的话,说不定可以抢先吃饱。


秃背走得飞快,我险些就追不上了,正气喘吁吁地唤他慢一些,忽然听到一声久违的猫叫。


这声猫叫特别厉,我一听便知是石头。仰面四处望去,只见一扇玻璃窗内,石头正拿爪子挠着窗上的栓,急迫地想要从窗内逃出来。


“石头怎么会在这儿?”我疑惑。


秃背停下脚步,朝我示意的方向看过来,恍然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老太婆的家。”


我再看石头,她趴在窗户边上,叫得更加凄厉了。


“她被老太婆收养了啊。”秃背恍然道,也看向石头,“怎么叫得这么惨,被虐待了?”


我望着石头明月般的双眼,忽然意识过来:“小猫!”


石头一直在照顾两只小猫,如果她被收养了,那么那两只小猫……


秃背在听了我的惊呼后也立即意识过来,我们同时抬眼看向石头,她的两只前爪在玻璃上徒劳地划动,发出刺耳的长音。她疯狂的举动吸引了老太婆的注意,她把石头提起来,抱在怀里,而石头焦躁不安地挣扎着,划伤了她的手臂。


石头伸着脖子向窗外的我们哀嚎着,仿佛在哭。


我与秃背对望一眼——“小猫在哪儿?”他问。


我凭着记忆汇报了地址,秃背犹如离弦之箭,立即跃离了我的视线。我追不上他,想到赶快回公园通知残尾,让他来帮忙,急忙兵分两路,向公园折返而去。


当我与残尾叮当抵达小猫的住处,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了。这两只孱弱的小猫,一只肚皮朝天地躺在路面上,身体已经僵硬了,另一只正悬在秃背口中,瑟瑟发抖。


小猫的脑袋被秃背咬在齿间,身体悬在他嘴巴下面,摇摇欲坠。瞬间,我想起了秃背之前所开的,那个关于吃猫的玩笑。


“秃背,把它放下。”残尾用我从未听过的冷酷声线呵道。


小猫在他口中发出微弱的喵叫,那是恐惧到虚空的哭泣,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还要让狗心碎。我不敢相信秃背抢先一步抵达这里,是为了把小猫吃掉,可是他的涎液顺着小猫的脖子流淌下来,他饥饿至发慌的眼睛,和他现在听到残尾的呵斥、作势要逃的姿态,都让我无法反驳自己。


“我们把食物都给你,拿今天找到的所有食物,跟你换那只猫。”残尾抑了抑情绪,冷静下来。


秃背后退一步,他眼珠流转,看了看残尾,又看看我,最终将小猫吐在地上。他抬起头,不屑地向我们瞥来一眼,傲气道:“自己留着吃吧!”


秃背调头跑掉了,小猫蜷在地上瑟瑟打颤。


不知小猫多久没有进食了,失去石头的照顾,他浑身冰凉地挺过黑夜,以冷空气填满肚子,连呜咽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我望向已经死去的那一只,那对小巧的耳朵和紧闭的双眼,都令我感到无比心酸。


什么很好很好的狗,都是骗狗的!


残尾和叮当把小猫带去了巷子里的老太婆家,老太婆欢天喜地地收留了他。隔着窗户,我看到石头忧伤又庆幸的左眼,那像是月蚀之后,重现出的第一抹光亮。


石头冲我喵喵地叫了两声,不知是不是感谢,我却无法为此开心起来。

 




今天早上,我发现排水渠冰冻起来了。


幸好冰壳不算坚硬,残尾踩碎了冰壳,又让我喝到了水。


残尾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冰会越冻越厚,没有水,我们撑不过冬天。


我又想起我为秃背作的那首诗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样,能不能喝上水。


我们向老妈隐瞒了秃背和小猫的事,残尾也不再向老妈提供秃背的消息。我以为,他是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所以要消失在我们的世界。


可是当我晚些再去排水渠踩冰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水岸边上传来。


这个声音低哑又恐怖,比我脚底下的冰面还要寒冷:“我们不会再忍气吞声。”


紧接着,我又听到残尾的声音,他说:“随你便,他已经不属于我的管辖了。”


“那就是说,无论我们对他怎么样,你都不插手咯?”


残尾:“你们要拿他怎么样?”


“处决他。”


我抖抖耳朵,爬上水岸,看到好多狗的背影。他们是其他街区上的野狗,残尾很少和他们打交道,他们会来到人民路,必然是为了秃背。


我心中一惊,正准备竖起耳朵听个仔细,便听叮当一声惊呼:“杂种?”


其他狗纷纷扭过头来看我,他们眼露凶光,盯得我脊背发麻。“你们要杀秃背?”我不可置信地问向残尾。


残尾复杂地回看我,无可奈何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残尾的确认让我不由自主得后退,一下后爪踩空,整个身体摔回到冰面上。我慌忙扑腾着站起来,也顾不上疼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去告诉他!


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寒风穿透我的身体,这时候,浑身的毛都不管用了,脚底也没知觉了,但我不顾一切。我穿过草丛小道和水泥大路,从各式各样的鞋底下蹿过,人群受惊的尖叫掠过我的耳尖,我满心都是秃背的脸。


我仍气他,但我不想像失去赖皮一样,失去他。


当我找到秃背时,他正一无所知,悠哉游哉地翻着垃圾桶,干涸的面条搭在他鼻子上,他满足地咀嚼着。


我将在水渠边听到的对话悉数传达,叫他赶快逃。看到我焦急的样子,秃背瞪了瞪眼睛,更加飞快地咀嚼起来。


“别吃了,他们就快来了!”我大喊。


“那更要快点吃了,这垃圾桶算他们的地盘。”秃背说得一脸认真,还退开半个身子,给我腾出地方,“你也吃,别便宜了他们。”


我急得要哭:“他们可是要杀你啊!”


秃背咽完了,清了清嗓子,微微抬起头来:“都是软蛋和阉货,一群乌合之众……”


话说了一半,他停下来,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眼睛静得像一汪沉著的湖。


我也察觉到异常,今夜无风,树丛中的枝叶却沙沙作响。


气氛凝结下来,我听到成群的脚步声向我们靠拢,危险包围,我不知所措。秃背低声向我下令“靠边”,转脸便高傲地仰起脖子来,眼露凶光。


秃背对着夜空发出一声长哮,那是示威。我看到那些野狗陆陆续续从树林子里钻出来,数量有那么多,才了解秃背的肆无忌惮累积了多少仇怨。


野狗们抬着爪子轻声迫近,将小路围得密不透风。残尾和叮当也站在其中,他们看见我,神色复杂,却没有多说什么。


天色已经在不觉间沉淀成墨,我看着身侧的秃背,他毫无惧色,目光犀利,我能感受到他平静身躯下炙热的温度,令狗闻风丧胆。


“秃背。”野狗中为首的那只凛目看向我们朗声道,“你不该回来。”


秃背咧开嘴,露出上牙:“但是现在我在这儿,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受到挑衅,野狗们纷纷眦牙,发出低声的恐吓,秃背的声音夹杂在其中,气势汹汹。他警戒地弓起后背,后腿紧绷,仿佛蛰伏捕蝉的螳螂。


不知是谁迈出第一步,电光火石之间,野狗们扑过来,秃背迎上去,两方咆哮着撕咬作一团,一时间吠声满天。


秃背寡不敌众,只片刻已满脸鲜血。我壮着胆子靠近,想冲进去帮忙,刚抬起爪子,却被一具身体横空出现挡在面前,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叮当。


他阻拦住我,说:“你不能过去。”


穿透叮当的身体,秃背在野狗群中翻滚着,他跃起时,我看到他的喉咙被狠狠撕咬着,从齿缝间渗出的鲜血,染脏了身下的毛。


忽然之间,一朵巨大的烟花在我们头顶的夜空中炸开,刹那中光芒犹如白昼,噼里啪啦的响声随之从四面八方而起,笼罩了整座城市。


叮当仰面,被吸引住了:“今晚是……”


“老妈!”狗群中发出一身撕裂的咆哮。


秃背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震耳欲露地咆哮着,冲破狗群的包围,此刻他身上的皮毛又秃了一些,满背是尖牙和利爪留下的伤痕。然而他像是一束闪电,一跃而起,掠过其他狗的头顶,一刻不停,狂奔离去。


他的模样如此焦急而慌乱,以至于野狗群都没有意识过来是怎么回事。秃背不像是会不战而逃的那种狗,能让他变成这样的,一定不会是好事。


烟火在头顶不停炸裂,声势愈发浩大。


“老妈!”叮当也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地扭头去看残尾,后者也立即会意,瞪圆了双眼,向着秃背逃离的方向飞奔出去。


我跟着追出去,当冬夜升起的寒气让我冷静下来,我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老妈从来是极怕这类声响的,大概会让她回想起自己死去的三个孩子,每当听到类似的声响,她都会恐惧地逃离公园。


她的眼睛生了翳病,这样慌不择路地乱跑,极其危险。


当我气喘吁吁回到公园时,老妈已经不见踪影了。叮当和残尾先我一步,他们在附近呼唤着老妈的名字,向着可能的方向一路寻去。


我也焦急难耐,这一夜的烟火气味很重,掩盖了老妈的味道,我只能凭直觉,拾路沿着有光亮的地方摸索而去。


不知道找了多久,我筋疲力尽,感觉浑身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拆散了似的,视线也越发模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所到之处除了留下吠声,其余一无所获。


我倚靠在马路边的灯杆下面,感觉几乎要倒下了,这个时候,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奇迹般的,钻入我的视野。


是老妈!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马路对面,车子偶尔从我们之间呼啸而过,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银河。


“老妈!”我大喊。


注意到声音,老妈猛然疑惑地抬起头来,落魄却慈祥地微笑起来:“宝宝?”

“老妈!”我继续大喊。


“别怕,妈妈来了。”落音未落,她颤颤巍巍地走下路牙,努力循着我的方向挪动脚步。


一辆车飞驰而过,气流掀到她身上,她不为所动,继续向我靠近:“马上就来,别怕。”


“老妈,别动!”我用尽全力高呼。


听到我的声音,老妈反而更加坚定地迈步,她神色不对劲,还未清醒,把我辨成了她过世的孩子。


任凭我怎样呼喊,老妈都听不出话里的内容。她固执地向我靠近,偶尔有车与她擦身而过,吓得我脚踝发软,然而等再次从车后面露出脸,她又踏出义无反顾的一步。


我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冲下路牙子,一串汽车鸣笛的声响突然从道路一侧由远及近,强光刺眼,只一眨眼的时间,车子已经驶到老妈面前。它直直朝老妈冲过来,眼看就要将她卷入车轮的漩涡之下。


车轮逼近,千钧一发,一道瘦长的身影忽然凭空出现,仿若利雷劈开夜空,他扑向老妈,张口露出尖利的牙齿。


那是一个我极度熟悉的笑容,这笑容的主人将老妈护在身下,然后,血喷大口一下咬在老妈的脑袋上。


我看着秃背努力咬着老妈的后脑,想把她叼起来,尝试了两次,都没能成功。时间紧迫,他仰起头,错愕地直视着车前头刺眼的灯光,无能为力地眨了眨眼。


我亦绝望地闭了眼。


等我再睁眼时,车轮携着巨大的气流呼啸而过,已飞驰远去,马路中央空空荡荡,只有烟尘未定。


我的心也空了,直到我听到大口的喘息和吃痛的哀嚎,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


侧头一看,竟是残尾。他连带着秃背和老妈,如同三个滚动的毛球般撞到马路边上来,浑身都是擦伤,幸无大碍。


残尾喘着粗气,舒展身体,对着身侧瘫成烂泥的秃背,有些得意地笑道:“以后还嘲笑狗玩抛接球吗?”


秃背还惊魂未定,隔了半晌,他仿佛才感受到活着似的,眼中回神,向残尾道:“谢谢……”


我嗅嗅老妈,她受了惊吓,一动不动。我用鼻尖轻轻蹭她的身体,她抬起头来舔我,用虚弱的气声唤我:“杂种……”


已经没事了,谢天谢地,已经没事了。

 




我后来向老妈形容当时紧张的情形,用了“头大难叼”这个词。


老妈呵呵笑着。


从那噩梦般的一夜中恢复过来后,她时常重复地要我讲当时的情况给她听。她说:“秃背只是很笨拙。”


“当初他捡你回来,就是叼着你的脑袋带给我的,你的小身子在他嘴巴下面晃啊晃啊,我还以为他要把你吃掉呢。你说谁叼幼崽不是叼后颈啊,哪儿有咬脑袋的。我这么埋怨他,他还跟我顶嘴,说他又没有当过爸爸,怎么会照顾幼崽。“


我听了老妈的话,扭头看向趴在墙头上晒太阳的秃背。自从那夜之后,他便搬回了公园,此时他注意到我投射过去的目光,鼻息间发出一声轻哼,若无其事地把脸移向别处了。


不知是老妈的话还是我的目光,让他感到害羞了。

 




一连几日的呛鼻烟火味儿消散之后,我们迎来了今冬不知第几场大雪。


日子越发难捱了。残尾外出觅食时,总能听到传言说哪里的野狗冻死了如何如何,而每当我的脚踩在将要融化的雪面上,我就感觉自己也将要成为传言中的一员。


秃背也老老实实出去觅食了。他完全像变了一只狗似的,不再独来独往,也不再惹是生非,每天晚上和大家分享找来的食物。残尾开玩笑说他变得有点儿恶心,叮当也重新接纳了他,虽然算不上友好,却也能和谐相处。


至于我,喜忧参半。


我很高兴又能日日见到他了,却在看到他瞳孔日渐黯淡的神色后,开始想念他从前的样子。他现在显得有点儿落魄,耳朵下垂,尾巴也不再扬起来了,走路时颓之又颓,像是连爪子也懒得抬起来了。


“一只老去的流浪狗,简称废物。”他这样说着,眼底流露出悲伤。


当黄昏的残光再一次充斥这片雪掩的公园后,叮当如往常一样动身前往商店街讨食。这些时日,多亏了叮当,我们才没有变成街边的饿殍,虽然他能讨到的食物也变得越来越少。


可是今天,叮当回来得很早。他默不作声地埋头钻进墙洞,模样十分低落,不论我们说什么,他都一言不发。


隔了很久,我听到墙洞里轻微的呜咽,才发觉是他蜷着身子给后背舔毛。


原来叮当今天讨食的时候,被人假意用肉吸引过去,然后用烧着的竹签子扎了后背。他努力想将掉在地上的那片肉带回来,忍痛一连被扎了五、六下,直到一只巨大的皮鞋落在肉的上方,将它碾得稀烂,他才呜咽着仓皇而逃。


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一步三回头,惦念着那和地面沦为一体的碎肉。


我嗅到他毛发上淡淡焦灼的气味,听到他肚子空荡荡的响动,看到他憔悴而困惑的双眼。我想,如果要死,那就是今天了吧。


黄昏渐渐被渲染成浓稠的墨色,冷空气肆意侵略我们的身体,试图冻掉我们的鼻尖。


在这样寂静又饥饿的夜里,我忽然看到秃背舒展了一下四肢,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往外面跑了。


我本能地察觉到古怪,怕他是不是饿的受不住,又到其他野狗的地盘上捣乱去了,便蹑手蹑脚地跟上去。


幸亏他跑得不是很快,出了公园,我追随他跑出一个拐角,忽然见他站住了脚步,回过身来看我。我吓了一跳,无处躲藏,只好呆呆地凑上前去,在他面前傻笑。


“你的跟踪也太蹩脚了。”他说。


“你要去哪儿?”我干脆开门见山。


“去哪儿?”秃背好笑地反问,仿佛我在明知故问,“当然是去找吃的。”


我心里一紧:“跟人讨?”


“你看我像摇尾乞怜的狗吗?”秃背白了我一眼,像是在骂我蠢。


这一刻,我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往日的光彩。秃背扭头再次上路了,我跟在他屁股后头,感觉到他尾巴扫过来的凉风,有一种和赖皮非常相似的味道。


我跟着他一路来到商店街。这里的每一家店都灯火通明,食物的香气从每一个紧闭的门缝中飘出来,将整条街熏得如梦似幻。


秃背在路中央走得神气活现,仿佛他是这条街的主宰:“你想吃什么?”


我淌着口水问:“还能点菜啊?”


秃背一甩头,目光穿透身侧一家店的玻璃窗,那上面凝着雾气,却不难看清临窗一排桌子上各式各样的佳肴。


“你就说你看上哪一桌子了。”


“哪儿桌都行。”我目不转睛地回答。


秃背应了声,以头推门,门上铃铛作响,他淡然入了店家。


下一刻,我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餐厅里男男女女刺耳的尖叫声已穿透严实的玻璃刺进我的耳朵。我趴在窗口看着,里面碗筷翻飞,鲤鱼一个打挺跃出盘面,扇贝一张一合四处飞舞,汤汁的浪花在日光灯下涟光粼粼。


我淌着口水,看着惊慌的人群不停驱赶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灵活跳跃的瘦长身影。他躲过扑面而下的扫把,后腿一蹬,将个盘子蹬飞到身后人的脸上,再凌空一跃,衔住正以抛物线飞行的一截肉肠。


行云流水,如镜头慢放。


门上铃铛又响,秃背叼着满口塞不下的食物飞窜出来,给我一个眼神,便向着商店街末端逃离。我快步追上去,甩开身后层出不穷的叫骂,心中一片快活。


跑出商店街,秃背放下食物,活动下颚,满足地看向我:“我果然宝刀未老。”


我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心中涌现起一个念头。我喘着粗气,向秃背道:“等天暖了以后,我能跟你一起去流浪吗?”


秃背愣了愣,隔了半晌,他笑说:“我没看错,你是天生的野狗。”


我心头一热,比吃了肉还满足,正要再说些什么,秃背忽然灵光一闪,惊声道:“铃铛!”


“什么?”我莫名其妙。


“那家店门上挂着一个铃铛!”秃背看向我,坚决道,“我得回去一趟。”


我赶忙摇头,他现在回去,不是正落入那些人的手心嘛!


“放心吧。”秃背挺胸昂头,高傲地一笑,“我宝刀未老啊。”


话音落定,他扭头返途而去,我无可奈何,俯身叼起满满当当的肉和肠,与他相反地,向着公园狂奔回去。

 


十一



我再也没有见过秃背。


那天他说要去拿一家店门上的铃铛,分别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记得那天下着绒绒的雪,我回到公园之后等了许久,盼不见他的踪影,便调头回去找。他不在商店街,我只在那家店门口见了一滩血,门上铃铛也不见了。我想他是受了伤不好意思回来,于是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冰雪都消融了,也不见他回来。


“凶多吉少。”有狗这样对我说。


他们在发现宽慰无用后,劝我放弃等待,可我不信。老狗未老,他一定会回来。


天气开始转暖了。


这天我到排水渠去饮水,还带着刺骨寒意的水漫过我的四足,令我打了个颤。我俯身舔水,忽然听到一串叮铃咣啷的声音由远及近,到我跟前来了。


抬头一看,竟然是叮当。


他一脸稀松平常地看看我,也俯身下来舔水。他脖子下面有什么异物,随着动作不停作响,当它与地面摩擦,发出一串耳熟的刺啦声。我抖动双耳,激动地盯着叮当,而他伸出舌头平静地舔水,仿佛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住人民路南,我住人民路北,天天……啥来着?”


我闻声抬头,忽见排水渠岸上现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天天……想你见不着你啊……喝的都是排水渠……的水。”


我泣不成声。







文章作者:二树子

图片作者:Whyn Lew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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