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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我无法像二十多岁那样毫无负担地认识不同的人,也不会频繁联系曾经形影不离的朋友,在泛善可陈的生活里,孤独成为常态,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做很多事情,并且越来越觉得合理和舒适。但当我体验了网上所说的孤独十级——一个人住院,是否也会有如此轻松的心态呢?
《一吻定情》剧照
上个月,我因为咳嗽了近一个月,反反复复看了三次,药吃了十几种也不见好,去复查发现咳嗽太久引发了变异性哮喘被收治入院。我完全没料到要住院,本想着看完病开上几种药就去接着上班,但猝不及防的一张入院单打乱了我的工作计划。长这么大,除了生孩子在医院短暂待了三天,就再也没有过住院的体验了。我很怕进医院,更害怕住院,这次医生说要住院,我从心底涌上来一股不安和紧张,机械地向医生交代自己的年龄、家庭住址、配偶情况,工作和生活突然被按上了暂停键。
我一手拿着入院单和本来要带到单位的资料,一手掏出手机打电话。向领导请假、请同事帮忙处理搁置的工作、给老公交代孩子。我要安排好工作和家庭的琐事才算安心,虽然这些事情也没有那么紧迫,也许只是自己认为重要而已。在办理入院的窗口排队时,我停下来思考,自己为什么一直抵触住院。
医院本就是个容易焦虑的地方,我讨厌医院的人声鼎沸,讨厌走廊里带着哀鸣的咳嗽,讨厌无法预知的等待,害怕的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慌张感。尤其是35岁之后,每年单位例行体检回访单上的问题越来越多,由刚刚上班时的“本次体检一切正常,祝君健康”渐渐变成10几项不正常指标,有的注意生活方式,有的催着你复查。
《余生请多指教》剧照
而住院部更让人焦虑,以前陪护家人,看见老爷爷颤颤巍巍地还要独自护理生病的老伴;年迈的老人听不清护士的问诊茫然无助,被催促着跑上跑下办理手续;还有一位老人小声哭泣,拉着家人的衣角说不治了,想回家……这里有关“人间疾苦”的含量超标,让我无能为力且容易抑郁。
办理好入院手续,坐在临时的加床上。护士核对了姓名,迅速在我手上扎上了留置针,大夫紧接着开了三四张检查的单子,让我先去检查室做肺部功能试验。排队等待几乎都是老年人,身旁站着陪护的儿女。这个检测需要技巧也需要有足够的肺活量,随着医生的指令一呼一吸,我忍不住咳嗽,憋气憋到脸涨得通红都没有通过试验。医生颇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一旁学习去,看看老年人怎么做,你这么年轻,我总不能给你写不合格吧。”我自觉退到一旁,突然涌上来一丝孤独感,我自嘲般笑了笑,等待区的老年人谈笑风生,看不到愁容与病容,作为一名“孤独中年患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好不容易检查完,拖着不方便的左手重新回到病床,刚刚坐定,吊瓶就打上了。刚好单位要好的同事问我下午怎么没在,我告知她住院的消息后和她聊了许久,心情好了很多,孤独感渐渐消失。大多数时候,我下意识地觉得,脆弱就是软弱,与不确定性、恐惧、胆怯有关。因此,我不会轻易展露脆弱,尽量隐藏自己的胆怯和悲观,做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但是,一旦开启了诉说情感的技能,我会因为得到朋友的共情而心情舒展,做事情变得积极起来,身体的不适感也有所缓解。
去年,大学最好的朋友发语音给我倾诉她住院的过程,我感觉到自己被她需要,是开心温暖的。在她脆弱的时候,我不断安慰她,从大学时就积累的感情再次重启,找回了校园时每天形影不离的感觉,所以这次我也给她主动发了信息。当我坦诚地向对方展示脆弱时,她很快用积极的安慰来回应我。这让我更加坚定:我没必要隐藏脆弱,积极的诉说是对抗脆弱最好的方式。如果双方都愿意以尊重和关心的方式回应脆弱,双方的信任感就会增加,这是增进感情、维系关系的一种重要方式。
其实这个时候,心情就豁然开朗了。尤其是请完假,呼的一下轻松了,像是一条紧绷的橡皮筋一下子松懈下来。中年人只有住进了医院才算是完完全全放空了自己,不用操心工作和家庭。我细想这一年压力的确较大,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即便在下班和节假日,也要随时关注群消息。也会因为工作出错自责很久,影响一天的心情。单位领导听说我住院了,让我安心治疗。我喋喋不休地给同事交代工作,她很快就拷贝好资料叫我不用操心。
《小欢喜》剧照
我第一次放空自己,不再注意群里不断闪烁的消息。放学的女儿打电话打听我怎么样了,还说爸爸已经给她做好了晚饭,她吃完就去学习、练琴。以前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她,喊她有拖延症,其实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根本不用我催。我意识到,无论生活还是工作,我的重要性比我想象的要低很多。杨绛陪钱钟书坐船时,告诉钱钟书不晕车的秘诀:不要把自己当成中心,而是随着波浪起伏,把自己也当成波浪。生病是身体替咱们想出的一条出路,我们的潜意识里天天想着躺平,而理智却说要努力要坚强。而生病就是身体给潜意识的回应,也是对理智的一种对抗。
我被迫回到弗洛伊德的“本我”自然属性,工作、房价、股票、孩子都抛之脑后,关心每一次呼吸,关心生命本身,关心脑袋上方的钟表滴滴答答地声音,输液袋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融入身体,时间按秒计算。医院走廊很安静,护士都轻声细语的。病房外夕阳缓慢落下,这是我在工作日里为数不多地这样静静的看着夕阳由红变暗,有大把的时间望着天空发呆。日本作家吉井忍的《东京八平米》提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八平米。城市再大,也能回到内心的八平米。暂时被束缚在病床的狭小空间里,正是目光所及的八平米大小,迫使自己脱离外在束缚,更多关注周围的人和事物本身,这令我有一种轻松的快感。
《去有风的地方》剧照
医院里八平米外的“邻居”是一位大爷,他看上去面容有些沧桑,其实姓名牌上写的不过才68岁,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他总是叫我“小孩子”,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拼搏的“中流砥柱”就是小孩子。他开朗爱笑,边打针边刷小短剧,身边总有儿子或女儿陪伴。我发现,医院的中年病人基本全是一个人,自己举着吊瓶买饭、上厕所、做检查不在话下。上有老,下有小,伴侣也在工作,我们熟练运用各种软件,想吃想喝的全都送到桌前。除了必要的检查必须有家属陪伴,我都不喜欢老公待在身边,催促着他快去工作,而老年人和孩子们的床前就热闹许多。
我帮助大爷订过一次外卖,还帮助在他手机上预约了第二天的检查。他说的最多的一个词就是“羡慕”。羡慕我的年龄,羡慕我有无限可能,羡慕我什么都可以用手机搞定,羡慕我们眼不花耳不聋,不用追着医生问医嘱。我曾在一次早起时,羡慕在小区广场上做操的老人,他们看上去神采奕奕,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享受生活。但当病友大爷说多了羡慕,我也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当老年人开始追忆过去,只关注一日三餐,手机里日复一日播放着家庭伦理短剧,我意识到:我们所经历的都是他们失去的,而他们经历的我们还未曾经历。我们正在经历的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在科技化、信息化、自动化达到饱和的时代,我们被匆匆裹挟,生怕落下任何信息,也生怕自己被时代的洪流抛弃。但我不必为每日医疗账单上的数字发愁,医保给我提供了生病时费用的保障。我也暂时不用为工作担心,甚至给予我几天心安理得躺平的借口。
《欢乐颂》剧照
在医院,我每日听的最多的是病人间的日常问候:“吃了吗?”我像是进入了养老院的年轻人一样,感受到了细水长流的正能量,只关注身体本身和一日三餐。未必有所成才算活着,只喜欢看天空、散步、吃披萨的人生也很好。虽然都是吊着吊瓶、挂着呼吸机的病人,但大家依旧乐观而热情,咳嗽中混杂着对生命加大力量的抗争,颤颤巍巍的老人看着医生,拿着笔记录着医嘱,每一笔都是对自己生命的重视。
奇怪的是,当我要出院了,我竟生出一种“不舍”。在医院这几天,我获得了短暂的安宁,聆听了家长里短,每天傍晚还可以欣赏日落。告别了病友大爷,他祝福我身体健康。体验了成年人的十级孤独,发现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焦虑的。我完成了一项新的“打怪”任务,我好了,也变强大了。
排版:桃桃 / 审核: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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