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礼器贸易交换,不是今天我们熟知的货币支持的商业化贸易,而是庙权贸易,以众多农业部族共同信仰的天象农时之神为名,对参与贸易的沿江沿湖城邦,施以奖赏或刑罚。而祭司或巫师,是祭祀农神天神的主导者,他们在像夏至冬至春分秋分这样的农时或节庆,于宫庙带领各方力量进行公共祭祀。在祭祀中,农业剩余和生产制品的分配也就以神的名义、在神的监督下发生了。这或许就是后世庙会的上古渊源。
所以,上古江汉稻作文化的内部循环就是:在庙会祭祀中,农业剩余 《=》手工制品交换。这种手工制品,初期只是石礼器、绿松石饰物、玉器,后来,升级为专业作坊规模生产的小型陶制礼器,例如石家河文化中具礼仪功能的动物陶器,最后,才是爵斝之类的青铜礼器,如盘龙城和二里头所见。
多数甚至所有交换物品,都是蒙神所赐,为神保佑,是礼物,或者,是被祭祀仪式中介了的交换物品,而非商品。
礼物是债。现代社会,拿了礼物,是要还人情债的。同样,上古时期,制品能做成,都是天地神灵祖先(神)庇佑,得了神赐的礼物,当然也要给予相应的献礼。赏赐、恩典、惠赠,对应的也是牺牲、奉献、功劳。
这不难理解。既然乡土文化是人情往来,那么,上古文化,较为原始,更似乡土文化,也是神人往来,只不过,其以祖先神和各方神为监督者,而乡土人情往来,大体是以家族宗祠为监督者的。甚至可以认为,上古庙堂,类似后世乡土宗祠,连建筑物的规格都接近呢!
以神之名的礼物奉献分配要能持续,当然在于农时看得准,这样农事才能顺利进行,带来农业剩余,进而养活手工生产者和祭司管理者。
稻作产业严重依赖二分二至等农业时节,真切体现农业靠天吃饭。一旦气候剧烈波动,祭司的观象授时失准,内部生产、跟着分配,都会出问题。内部循环不畅,外部势力也会趁虚而入。
在6-7千年前到4千多年前的温暖期,气候都比较稳定,规律性很强。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发展连贯,其影响远及汉水支流丹江,跨汉水-岷江分水岭进入成都平原,也扩展到河南伊洛地区,以及大别山以东的淮河流域,再北上延伸到山东。上古神州,处处都是稻作文化地带。屈家岭和石家河文化时期,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或可对应于尧舜。
但在4200年前,气候干冷,导致北方干旱和南方洪水频发,稻作文化的公共祭祀仪式的号召力减弱,贸易和分配循环也随之败落,石家河文化诸城邦的稻作农业联邦,陷入混乱。为稻作城邦提供石器玉器原料的山地猎民,觊觎农业财富良久,瞅准时机,或许利用某次贸易之便,占领石家河,是为三苗。
三苗从前仅为农业城市提供矿物原料,现在进占中心城市,掌控生产环节,更加倍生产玉器,强化巫术祭祀,以震慑定居农业群体,让他们对神欠下更多的债。
但出身山地的三苗部族不谙水利,又兼天灾持续,农业生产更趋衰败。两三百年后,本地稻作族群在大禹带领下,赶走三苗,重建稻作农业社会体系,又得天助,气候逐渐恢复正常,大禹治水收到重大成效。
如果不是三苗的外部侵袭,大禹难以建立家天下。为对付山地居民,平原地带的王权才有理由发展。在三苗未曾威胁之前,江汉上古文明只顾生产和祭祀(分配)。三苗侵占石家河的事件发生之后,外部势力的威胁不支持平等的联盟,而是呼唤集中的领导。大禹的家天下应运而生。
可以猜测,大禹族群重建稻作农业系统、大修农业水利、开沟渠排洪涝之后,或许也控制了尧舜时期尚无法控制的石料和玉料来源,将三苗驱赶到更远的山里。进而,他们还广拓原料,探索孔雀石为代表的青铜原料,在三苗擅长的玉器制作之上再升级,尝试增加青铜礼器,后来总其成者,或在盘龙城的商汤时代。
黑陶、玉器和青铜礼器,通行古黄河以南、岭南以北、西到峡江丹江、东到淮河的广大地区。黑陶贸易之盛,约在屈家岭和石家河文化时期。玉器贸易之盛,应在后石家河文化三苗时期。青铜礼器之盛,则在位居铜矿贸易流通中心的盘龙城崛起之后。
与生产贸易链的升级相配合,还有巫觋祭祀模式的改变。尧舜时代,重点在神,祭司不显于礼器,神保佑和监督诸多城邦组成的庙会贸易联盟,主要城邦恰如扶桑十日,轮流值班祭祀。三苗反之,推崇神人,如后石家河玉器神巫玉像所见。而后羿射九日、留一日,这一传说或许预示,干冷气候下苟延残喘的城邦联盟,被大禹的一王制领导取代。
这样,对外(三苗山地部族)有王权防御,对内有玉器原料生产贸易链控制(以及青铜礼器的试验)、水利建设、大王引领公祭,大禹部族领导的稻作农业社会,取得了内外平衡,比专注于内部生产贸易机制的屈家岭石家河、擅长于外部联系或斗争的后石家河,更具韧性。
早期稻作农业从兴起到衰败再到中兴的三步曲,分别对应尧舜 - 三苗 - 大禹的传说时代,在考古文化上,则对应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 - 后石家河(或肖家屋脊文化)早期 - 后石家河文化晚期,在礼器交易上,则对应陶器玉器生产贸易 - 玉器原料生产贸易链 - 玉器原料生产贸易链和早期青铜生产贸易。
3 南稻北麦形成:汤商 - 殷 - 周
再看稻作文化中期。此时,因华北干冷,湿地减少,沼泽变干,稻作文化南撤到今天的范围,黄河中下游逐渐转为麦作。
兴起于盘龙城的商汤,正是利用其居于铜料运转中心的优势,于青铜礼器兴起之后,从大禹后裔那里夺取庙堂的主导权。大禹部族长期治水,主导礼器分配,如玉璋,对青铜只少量尝试;但商汤,很可能源于湘鄂赣边区山地,就近掌握九黎山地部族所在的铜绿山等地的铜矿资源,对青铜礼器的控制,也从生产端扩展到资源端,有了大量露天铜矿资源,盘龙城的青铜冶炼技术也突飞猛进。既然如此,汤商代禹夏的过程,就如三苗代尧舜一样,也会相对平和,重点在礼器全产业链的掌控,而非暴力冲突。
祭祀模式也有改变。大禹时代,王权主导,庙权退居次位。商汤尊重上古传统,恢复旧时联盟,扶桑十日神话重现。祭祀仪式一改,就是上古的改朝换代,犹如后世修正前朝国史一般。
凡接受认可玉器青铜礼器贸易者,皆可列入诸夏(或可曰诸商)一员。北到黄河中下游,南到洞庭湖和赣江,西到峡江、丹江、乃至岷江流入的成都平原,东到淮河中游,各地稻作文化都接入以盘龙城为中心的礼器贸易网络,而尊大禹、商汤为共同的英雄。
稻作文化天然的擅长内部协作,只要补上外部的短板,就能取得内外平衡,持续发展。汤商整合幕阜山青铜矿区的九黎、掌控青铜全产业贸易链,就如大禹驱赶三苗而掌握鄂豫陕交界山区的矿料一样,都在与周边社会的关系中取得成功。
新的平衡取得后,社会就会持续发展、扩张,所以,诸夏与早商时代,古黄河以南的伊洛、郑州,甚至更远的安阳,都是南方稻作青铜文化的延伸。而稻作生产与青铜礼器分配的体系拓展得越远,也就越容易遭遇它的反面。就像莫里斯(Ian Morris,
Why the West Rules - For Now
)所揭示的,任何文明,拓展越广,就越容易抵达它的终极边界,遭遇意想不到的对手。
稳定可靠的水田稻作产出,富有规律的农时节庆和公共祭祀,以及长期积累的玉器青铜器财富,都令古黄河以北的北方山地和草原畜牧族群艳羡。盘龙城青铜礼器产业兴起并成功北拓之后,新一轮的内外交替发展开始了。
初期,北方草原或山地部族从河套地区南下,抢夺稻作农业区的财富,如陶寺之于晋南稻作文化城郭。而随着北方干冷日渐严重,更多游战部族南下,陶寺本身即被石峁族群侵夺,石峁文化掠走南方的玉器,在草原边建立自己的石头城作为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