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同一家杂志社上班的时候,我也没有和梁爽、刘冲同时吃过饭。但那天我们一起去新光吃晚饭,却是提前一个月就约好的。我时时警惕着:用餐期间,时尚杂志的编辑们可能会没完没了地抱怨工作。
我隐约感觉到自己离杂志行业越来越远,好像一颗离行星而去的彗星。但我很快就融入了他们的抱怨,仿佛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行业。甚至透露了,有个杂志订阅部的同事曾经到公司高层投诉我没有尽职尽责地利用新媒体渠道推广(每况愈下的)杂志订阅,以及有个网站部门的同事向我上司投诉我故意没有发布(那些写得很糟糕的)文章。
他们不得不将话题转向了别处。刘冲兴致勃勃地说家里有亲戚劝他去河北的某个地方买房,据说“是很好的投资”,但我和梁爽觉得他在开玩笑,没有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天气没有完全变暖,春风刚起,还不能让人变得疲惫。我和他们告别后,转到和华贸中心只有一街之隔的酒店,在二层餐厅里和另一个朋友商量事情去了。买单的时候,我抱怨这里的花茶价格昂贵,却被告知:“你以前有个同事曾经在这儿度过很多个下午,通常用来写公号。”我认为这是空穴来风,没有放在心上。
回到家我又点了外卖,但送餐的师傅被保安拦住。保安对他说,你不能从正门进,要从货梯走。然后这个师傅就听话地从小区外面绕到了货梯,结果货梯根本上不来。我等了二十分钟,就电话给这位师傅说,你能不能保安接电话,我跟他沟通一下。他说,保安不见了。我怕他再被保安为难,就说今天别送了,我退单吧。他反而觉得是受到了顾客的威胁,变得很着急,说麻烦你再等等,我第一次送这个小区之类的。
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实在不明白保安为什么非要为难这个新人,虽然,附近开着摩托车送外卖的年轻人已经成千上万,保安肯定记不住他们的脸。
我不吃外卖的时候,有很少的机会是去别人家里吃。有一天我去猴哥家,他在准备一桌以“泰国清迈”为主题的家宴,一些朋友从北京的四面八方赶来吃饭,而我则在饭桌旁写稿子。听说他们要组一个乐队,我有些恍惚:我没有来北京的时候,在《萌芽》上看到太多“组乐队”的文章,一度认为这是集体造假、北京的幻觉。
中途,崎崎(猴哥养的柴犬)跳到我身旁,让我想起了自己也养过一只柴犬,云云,难免思念起来。
去年这个时候,猴哥刚刚搬到这间二环边的小公寓。几个人夜里八点去刚刚变绿的草地上溜这两只柴犬,看它们第一次在同类面前愉快地撒尿、拉屎、互相意图强暴对方,就被(两只公)狗们带入了一种动物性的、无忧无虑的快乐中。
我的柴犬现在由我妈照顾着。大概为了引起足够重视,她给狗起了一个我的名字。她总是打电话向我汇报,狗不吃饭,变瘦了,让她很难过。经过几番辩论,我们一致把责任推给了春天,打算云云去找母狗解决生理问题。
可惜,我老家附近根本没有第二只柴犬。不像在北京——原先,CBD 附近的泰迪、贵宾很多,随着网红、网剧艺人、内容创业者的涌入,柴犬慢慢多了起来。我在 CBD 的夜里见过几次,狗主人一边在夜色中对着明亮的手机屏幕监控着公号文章的阅读量,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狗带到小树旁。那些柴犬长得标致、可爱,即使是最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也不忍动筷子。
飞猪在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吃火锅的时候,略有些严肃地指出:“你这个小区住着很多个十万加公号。”我告诉他,我很惭愧,按照这个标准我不配住在这里。他简单地安慰了我。下一个礼拜,他也搬了过来。
住在十四号线旁的最大好处,是堵车的时候,我可以靠地铁快速到达 798 艺术、798 小礼品、及 798 各大品牌扎堆办活动区。我新公司的工作室就在这里。虽然我一直担心,由于 798 周边环境过于恶劣,尤其交通情况令人绝望,应该尽早搬走。
工作室的窗外有一棵大树,我们冬天搬来的时候,它只有墨色的枝条,像一个抑郁病人。春天一到,它就冒出芽来,我们就决定等它变得枝繁叶茂,想为了它留下来。
东四环边上有很多这样的树,我叫不出名字,毕竟他们不像柳树那么容易辨识。天气好的时候,四环边上的柳树一夜之间就绿了,有时刚出家门还是寒风瑟瑟,路过红领巾桥的时候,看到绿茸茸的柳树群,好像自己来错了季节。
在电话里,我跟负责商务的合伙人大吵一架,车正好开过那些柳树,我就打断他说:“四环的柳树真好看啊。”他说:“三环、四环路中间的月季要开了,也好看。”然后我们又带着对春天的憧憬,徐徐回到了那个争论中去。
望京医院呼吸科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变得热闹起来。我亲耳听见有的病人去问药房有没有鼻炎药水,药房的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让他们先去挂号,让看诊的医生开药。那个时候,我的双手和肚子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皮肤过敏症状,医生把责任推给了春天。
“而且你应该多吃蔬菜水果,补充维生素。”他说。
我就在一个吃了蔬菜、非常有机的中午,意外买到了名为丑柑的水果。丑柑外表丑陋,但果肉是美味的。老天对它们非常不公,毕竟没有谁愿意生来就有一个“丑”的名字,甚至榴莲、菠萝蜜都没有这样的屈辱。在丑陋的外表下,丑柑的心灵美得让人流泪,简直是水果中的心灵鸡汤。
在我的强迫下,办公室里、我最好的朋友的微信群里,每个人都开始讨论丑柑。这时,你会觉得“时令”的奇妙:在某一段时间里,有一种食物正式进入了市场,人们都在吃一种食物。
这是季节带来的暴政。
想起上次去泰国考察当地时尚产业时,被水果包围的我,当场宣布这是全世界最温柔的地方。那时为我们带队的 Leon 回国后,仿佛被那种有机的生活方式附体,立刻向我介绍三里屯一家新酒店的健身房,传说:顾客可以在这个健身房的泳池里骑动感单车。
为了在约好的时间准时参观这个泳池,我在团结湖打开一辆看上去已经活腻了的“共享单车”,往三里屯奇形怪状的建筑们飞奔而去,像一匹脱缰的男中学生。彼时我的大腿还没有从过敏症状中恢复过来,骑车时,我难受得哇哇大叫,然而远处,洲际酒店的幕墙突然显示出一个天坛的图像,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在那个传说中的健身房里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太古里,觉得有些不像是北京。背后不断有人到前台打卡,我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和别处相比,似乎到三里屯健身的人,长得更好看一些,铸成他们肌肉的蛋白饮料,似乎也更高级一些。
一旦进入夜晚,全世界就只有三里屯是热闹的——仅仅依靠植物的能量,三里屯就能变成宇宙的中心。全北京最好看的树都长在三里屯,从亮马河边的使馆区开始,到太古里的商店门外,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植物的更替。这是三里屯奇妙的地方:冬天时看得到塔松,秋天时好像全长着银杏,而夏天长满榆树,春天时又出现了柳树的影子。
而一年四季都不曾改变的,是那些永远穿着短裤,骑上老式自行车去使馆上下班的外国人。当然,夜晚的时候,他们会用一种主人的的姿态走在露天餐厅外面,谈论一些没有实质内容的话题。(他们身处他们在西方谈论的话题当中。)
以前我去上英语课的时候,听到那些外教说:“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会感到不服气,但事实就是,我们这些外国人改变了朝阳区。”我无能为力地说:“那你现在开始教我怎么用英语反驳你。”最终是我在深思熟虑之后,自主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冬天结束不久,蛰伏在北六环的流浪歌手们,开始出现在三里屯那些离执法队员们很远的街头。我避开围观他们的人群——那些真正意义上的朝阳群众,站在远处等出租车。那里有一对刚从卖花的小孩设置的圈套中逃脱出来的外国男女,姑娘从一个唱粤语流行歌的人前面路过,停下来听一会儿,又走几步。小伙子看见她没跟上来,也停下来听了几秒。
大概在那几秒的时间里,他也觉得好听,于是他心情愉快地往前追了几步,在姑娘的左脸上亲了一下。
乌 云 装 扮 者
To see behind walls.To draw closer.To find
each other and to feel.That is the purpose of life.
世界、黑色趣味和明亮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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