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1 归蝶
“梦是有意识的。”
颜莎莎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我,抬起头注视太阳。
她身穿白裙,赤着双脚,长发被风微微拨动,与裙角摆向相同的方向。
“就像我告诉你,梦正在侵蚀着我们……”
她转过身,朝我张开五指。
她的脸逐渐在阳光下融化成液体,流淌、坠地。
半张脸已经迅速凹陷下去,修长的手指也化作蜡泪滴落。
“……可实际上,是你的梦在告诉你自己……”
我快步走上前,想在梦醒前握住她的手。
触碰到她的刹那,她的身体破碎开来,魔术般分裂成无数五彩斑斓的蝴蝶四散飞舞,飞向天空,成为我头顶的阴翳,遮挡住阳光。
“未知的世界很恐怖,不要那么快走过来。”
现实
颜莎莎死了,我上课时才得知消息。
今天早上,有人晨跑路过公园的湖畔时,发现她浮在水面,冬天湖水刺骨,她被发现时已僵硬成冰。
没有谁同情她,大家说她生活不检点,说她勾引老师,说她死得活该。
颜莎莎有些漂亮,为人孤僻,跟谁都不说话,又在外租房住。这样的姑娘不讨人喜欢,肯定会遭人说风凉话。
可我记得颜莎莎,熟知关于她的每个细节。
她的牙齿不太整齐,所以笑起来总是抿着嘴。她最近总穿着一件白色的长款羽绒服,每次坐下前会用双手将后腰的衣角向上提。她喜欢抱着自己的旧笔记本电脑坐在图书馆二层最靠角落的位置,插上耳机后安静地敲打键盘。打字累了就下意识低下头,一点点地抠手指上的指甲油。
对我来说,她就像朵野花,在只有我注意到的路旁安静地生长。我每天都会远远地凝望她。忽然有天,一辆车疾驰而过,从花上碾了过去,花的生命力就完全丧失了,连花瓣都被风吹得无影踪。
我坐在颜莎莎常坐的位置上出神。
“死者的尸体与衣物基本完整,现场没有搏斗痕迹。由于冬天河水水温太低,尸检也未必能有确切结果。”
“没有遗书留下吗?”
“她住的地方简单干净,没有找到遗书。虽然有些疑点,恐怕只能认定为自杀。”
“现场的摄像头呢?有没有摄像头拍到她的身影?”
“只有路口有摄像头,没有发现有可疑的来往车辆,如果她是从人行道、小路走去湖边,恐怕摄像头拍不上。”
“有没有可能是从湖的其他位置漂来的?”
“可能性不大。”
少得可怜的信息,就是颜莎莎最后的遗言。
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驱使她在寒冷的冬夜,跳进刺骨的湖水?
或者这只是一场意外?
“请问你是阿诚吗?”
陌生的女孩声音。
我抬起头看,屏住了呼吸。
颜莎莎!
颜莎莎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我结巴起来。
不对,她不是颜莎莎。
这个姑娘虽与颜莎莎有相似的皮囊,可她的牙齿比颜莎莎整齐,露齿微笑时格外迷人。
“我是阿诚,请问你是?”
“我叫颜萌萌,是颜莎莎的妹妹,”陌生的姑娘不见外,提了下羽绒服后摆,坐在我对面。
我局促地抿抿嘴,故作平静:“颜莎莎的妹妹找我做什么。我俩并不熟。”
颜萌萌将双臂抱在桌面,上身逐渐向我倾斜,轻声说:
“我姐姐是被杀的。”
我绷紧表情掩饰内心:“那你快去报警啊。”
“姐姐托梦告诉我,如果你不能帮她说出真相,凶手将永远不会被揭发。”
托梦?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想邀请你去看看姐姐的遗物。”
我沉默许久才应答:
“那…你说凶手是谁?”
“姐姐在梦里说,是刘飞。”
“你是说,我们的老师,刘飞?”
梦境2 化星
世间万物,只要被蔓延的病毒爬满全身,就会摆脱重力束缚,飞向宇宙。
高楼大厦被连根拔起,大象成了气球,海洋化作亿万水珠浮上天空。
颜莎莎在我前方,她忽然转过头,神色凄然:救救我!
她从地面渐渐飘起,裙子膨大如花朵开放。
我赶紧冲上去,想在她离开我之前,抓紧她的手。
她却被天空抢去,我与她指尖轻轻擦过,失之交臂。
她越升越高,成为苍穹中繁星一颗,沉默而永恒,俯视我与众生。
当我想念她时,就会抬起头仰望有她的星空。
幸好,我总能看到她。
现实
连续两晚的诡异梦境,透支了我的精神。
梦是潜意识对世界的反映,是潜意识“超我”对意识“自我”讲故事,甚至包含着对未来的预知。
“超我”理智而清醒,却囿于与“自我”各自独立,就只能通过梦境和潜意识,隐晦地将想法告知“自我”。
因此,人们白天的所见、所想,有时会被梦中重现、演绎,那是“超我”在与“自我”交流。
我深信不疑颜萌萌来找我是因为梦中颜莎莎鬼魂的嘱托,可能是因为,我依然思念着颜莎莎。
我被颜萌萌拉扯着,去往她与颜莎莎的住处。
她刚刚将颜莎莎的尸体做了捐献,整个人稍有低沉。
幸好她与颜莎莎性格完全相反,谈笑间仍有元气。如果我走慢了,她会急冲冲地抓住我的手臂向前跨步,反倒衬托得我扭捏起来。
因此当我俩在一起,气氛还算轻松。
一路上颜萌萌话不少,她似乎对她姐姐生前事感兴趣,什么都要试探地问两句。
我对颜莎莎,更多是想避而不谈,这个姑娘已经不在了,那我记忆的她就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这是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所以你只是一直在暗恋和偷窥我姐?”颜萌萌瞪着眼,笑得可爱又狡黠,颜莎莎从不会这么笑。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哎,别不好意思嘛!”颜萌萌推了我一把,“要我说,我还得感谢你呢!我姐生前总是一副谁都欠了她钱的愁苦模样,只有一提到你时,才能露点好脸色。我一直都以为你俩在谈恋爱。”
我哪有这勇气?自知无话,我只能默默低下头。
“到了哦。”颜萌萌带着我走进一栋公寓,在一间屋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走进屋。作为出租公寓,这里装修稍显奢侈,电视机、跑步机、冰柜等占满客厅。
屋里有两个卧室,门不同程度地虚掩着。
“那个就是我姐姐的房间。”颜萌萌指了指。
她没有提到父母,所以是姐妹俩租房住?
我心想着,走进颜莎莎的卧室。
我与颜莎莎未说过一句话,却被她在死后牵挂,甚至被她邀请,进入无比私密的空间。这种心情微妙得让人感伤。
卡通床罩、狗狗抱枕、床脚的粉色袜子、粉色拖鞋、墙壁上偶像明星的海报、摆放的书柜和里面凌乱的书籍、桌子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卡通样式的台灯、与父母的合影、翻开的英语词典、没抽完的香烟、桌旁样式可爱的椅子和小狗靠枕。
主人已不在人世,家具执着地坚守她活过的痕迹。
颜莎莎坐在姐姐的床沿:“她想让你看看书桌左边的抽屉。”
我拉开抽屉,回忆涌了出来。
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我曾写给她的故事。
用信纸写的,对折再对折。如果她都留着,那就是二百八十一篇小故事。
大约一年前,我和现在一样羞涩,只敢在颜莎莎身后偷偷观察她。
我想与颜莎莎取得一丝联系,却又害羞怕事。思来想去,终于做出决定:我要写下对她的思念,无论如何也要让她知道有个人在默默挂念着她。
情书太俗,日记太闷。斟酌又斟酌后,我打算每天给她写个小故事,颜莎莎总是一副孤独又傲气的样子,简洁而温暖的小故事,也许能打动她吧。
写完故事后,用什么形式送到她手上,困惑了我很久。
寄快递,外形实在不好看,经济成本也太高;寄信,邮局大叔告诉我现在平信是一周收发一次,加上路上的时间,寄出的平信得十天左右才能到。我的天,这也太慢了,简直像过去的人与未来人对话。
还好,我知道颜莎莎常常会坐在图书馆二层最靠角落的位置,除了颜莎莎,没人眷顾那个偏僻又阴冷的位子。
于是,我每天用彩色信纸上写一则小故事,对折再对折,在她每天来之前,悄悄放在她常坐位置的桌角,再随便找本书压住。
后来想起,所做的一切恐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从没在信纸上留下过关于自己的任何信息,她不会知道是我写的。而且,究竟她有没有展开过那些信,读过里面的故事,喜不喜欢,我也一无所知。
“姐姐说她很感谢你。”
颜萌萌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的内心一暖。
我从抽屉里慢慢把信纸摞拿出来,一页页展开。
这些稚拙的故事,颜萌萌竟如获至宝般将它们一一收藏起来。
不经意间,一张纸从信纸摞中飘摇落下,这纸不是被整理折好,而像是被随便塞进抽屉里。
这张纸不是信纸的模样,我好奇,俯身想捡。
颜萌萌快步走上前,一脚踩住那张纸。
“该转告的我都已经转告了,想不想为姐姐报仇是你的事,我只有最后一件事拜托你,”颜萌萌深吸一口气,“明晚放学后,在你们学校门口的地铁站见,一起去给姐姐送别。”
“送别?”
“送别。”
我点点头,想起屋里现在只有颜萌萌一人独住,不宜久留。
临走时,我悄悄扫了一眼另一间卧室。
只消一眼,就知道卧室主人是什么样的人,被子不叠,衣服堆满地,还有些已经干成结的头发丝,像秋日的落叶尸体,一缕缕横躺在卧室门口。
姐妹俩的差别真是太大。
我安静地走下楼梯,带着对颜莎莎的思念。
不知我做的一切,能否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在我思考的间隙,有光一闪即逝,似乎是谁在用相机拍照,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不远处一个仓皇逃离的背影。
背影的主人我认识,他叫刘飞,是我和颜莎莎的老师。
梦境3 秘箱
少女怀抱着小木箱走进自己的房间。
她可高兴了,因为妈妈说她已经长大,将有自己的秘密,就送给她一个红色的小箱子,告诉她可以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箱子里。
偶像的写真,全家福照片,还有写满秘密的日记本。这些都是少女最甜蜜的回忆。
不,还不够。
少女想起什么,又从床下翻腾出好多宝贝。
偷来的口红,饲养过的小猫尸体,失去四肢的布娃娃,一件不落。这些都是生活的一部分,统统都要装进箱子。
可是,还不够啊。
少女喃喃低语,我还有那么多秘密,只要我一走出门,秘密就会像指间的砂砾,洒落满地。
我有些心疼,想要悄悄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告诉她:不要藏起那么多秘密,只留下最珍贵的,当做回忆就好了。
忽然,少女转过头,她脸色悲怆,睁大双眼直视我:
“你,能把我也装进箱子里嘛?”
现实
“每到月圆之夜凌晨一两点,就会有辆地铁在城中飞驰,这辆地铁外形很怪,上面没有一个人,千万不要坐上去……”颜萌萌念着手机中的都市传说。
“你把我拉来地铁站,还怎么和你姐姐告别?”我好奇,我原以为要去医院。
“是姐姐让咱们来的,”颜萌萌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冒险爱好者们。
知道都市传说的人并非只有我们,城市里的年轻人组成了一个试胆小组,为了一探网络传言真假。
“你家门口也有地铁站口啊,为什么非得来这里的地铁站?”
“因为事办完了,咱俩还能出去溜达一会儿。”颜萌萌笑嘻嘻,“而且我们那边人太稀少,我担心你会害怕。”
夜间的地铁站没有工作人员,除了昏暗的应急灯光外漆黑一片。
我与年轻人攀谈了一会儿,走回来,看到颜萌萌一脸不满,用手在面前直扇风:
“烟味真讨厌。”
她嫌弃人的动作和神态都像极了颜莎莎。
我正想着,地铁隧道远远传来灯光,轰鸣声由远及近,寂静的夜里,站内立刻就填满地铁飞驰的回声。
这个时间,地铁肯定都停止运营了,那开来的地铁上坐的是什么?
地铁瞬息而至,强光使整个地铁站如同白昼,我失去了视觉。
“来了来了,”耳畔有人在叫,“快拍快拍!”
我也用手臂遮挡住强光,边摸索手机。
“怪事了,我的手机黑屏了!”
“相机打不开!”
抱怨声此起比伏,夹杂着尖叫与哭喊。
我的手机同样黑屏,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如瘫痪一般。
冷风灌进地铁站,吹得衣角飞动不止,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恐惧感冰冷透心。
视力逐渐恢复,一辆停着的地铁凭空出现。
它像是已经服役了很久,年代感扑面而来,车体沾满锈迹与血,散发出强烈的腥味。
没有人敢走上前一看究竟,有些人吓得腿软,就干脆坐在地上。
咔——
地铁慢慢打开了门,更浓的腥味扑鼻而来。
没人走近,大家都像被吓傻了。
咔——
地铁门缓缓关上,地铁冷哼了一声,又提起速度,咆哮而去。
站内再次落入黑暗,应急灯逐一亮起,有人开始放声大哭。
轰隆声愈远,只剩尾音在隧道中回荡。
过了很久,大家才又热闹起来。
有人说手机能打开了,有人依然哭个不停。
年轻人盘点一下人数,确定没人失踪后,一脸兴奋地告别:
“真的是鬼车哎,你刚才也看见了吧?”
“太恐怖了,整辆车一个人也没有!”
“是啊,我都快吓死了!车的造型也好诡异,那会儿手机又黑屏了……”
我内心一沉,“整辆车一个人也没有”?
送别年轻人后,我转过身看身旁的颜萌萌。
“你……”
“你刚才看到我姐姐了么?”她打断了我。
怎么会没看到呢?
我的脑海里,清晰地出现了一副诡谲的场景:
夜幕漆黑,满月当空,月光下如风一般驶向远方的地铁,咆哮声声,驶过遍布城市的每一个地铁站。终于,在我们面前缓缓停下。
地铁上载满浑身血污的鬼魂,鬼魂面目憔悴,耷拉着脑袋。像失去了生前的全部意识。
颜莎莎就站在地铁门的位置,她光着脚,身穿白裙,下腹部位置被血染红。
她知道有人在地铁外与她告别。
颜莎莎站在门口,地铁门在她面前打开。她没有下车,只是注视着我与颜萌萌,表情神秘又悲伤。
然后她对着我们摇了摇手,像是在说“再见”。
地铁门又渐渐关上,永远隔绝了她与我,将她载向未知之所。
为什么那些年轻人会说“什么都没有看到”?
“如果人对逝者有无比思念之情,逝者的灵魂也报以相同情感的话,他们就可以彼此相见。”颜萌萌像知道我心中所想。
“陪我走走吧。”说罢,颜萌萌就独自走进黑暗。
我们二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着,晚风撩拨起她的长发。
“这样,就和她真正的告别了。”颜萌萌如释重负。
我沉默。
“她一直都很感谢你,是你给她写的那些故事,才给了她最后一点点勇气,”颜萌萌淡淡地说,“我觉得吧,喜欢人家姑娘,就每天给她写点小故事,也挺穷酸的,你好歹给人家送束花儿呀。”
“我要真送了,也还是穷酸。”
“莎莎姐不在了,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还能联系你吗?”
我点点头。
“如果我以后去找你,就只谈咱们俩的事情,不再谈我的姐姐,可以吗?”
我又点点头。
随后我愣了一下:“可你姐姐被刘飞杀的事情……”
“求你,别再说。”颜萌萌伸出手,遮住了我的嘴,“既然她已经不在了,那就把这件事忘了吧。”
随即她像逃避一般,转身背过手,将视线转向天空:
“阿诚,可别浪费了今夜的星光。”
我没有抬头去看星空,只盯着颜萌萌仰望着的侧脸,就像在注视一副画。
寂寥星辰将轻盈白光揉成粉末,穿透大气层,抛洒在她的四周,而她就站在如水纹波荡的星月光辉之中,安静又孤独。
“……颜莎莎,你美如夜空。”
“——哎哎哎?喂喂喂!喂!你叫错名字啦!生气了!回家!——滚!你离我远点!”
梦境4 弃婴
当夜幕渐渐降临,他们就会悄悄动起来。
从自动储存柜里爬出来,从医院的垃圾袋里爬出来,从街边的垃圾箱中爬出来。
他们是被舍弃的孩子,他们都是生命,他们拥有灵魂。
他们被遗弃、被刮掉、被装进避孕套扔进垃圾桶。
他们的模样丑陋,面容恐怖。
他们来找父母复仇。
他们整齐地爬着前行,排成队列,慢慢行进。
夜间,那些在街道上、小树林里偷吃禁果的男女都不能幸免,婴孩们呀呀诉说着,爬上那些爸爸妈妈们的身体,咬断他们的喉管,啃食他们的血肉。
他们满怀着对爸爸妈妈们的爱,希望能再与爸爸妈妈们融为一体。
他们发现了,不远处,又站着一个妈妈。
她刚刚打掉了他们的兄弟,她瘦得可怜,赤着双脚,身穿一袭白裙,下腹部被血染红,像刚刚完成了一场杀戮。
——等下,下腹部被血染红意味着打胎?
我在午夜列车上看到的颜莎莎裙子被血染红,难道意味着……
对了!快,把时间退回到我去颜莎莎家里的那个下午。
我记得,拿起书信时,有张纸掉落地上,我低下头去捡,被萌萌一脚踩住,停,让我看看,纸片上写的是——
“妇产科检验报告单”
化验单上写的字是——
“阳性”。
现实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前天我在阅读写给颜莎莎的信时,落下的那张纸片,我当时并未看清纸上的字迹。
昨晚我看到颜莎莎的鬼魂连衣裙上的血污,却没想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可我的“超我”看到了。
我的“超我”也想到了。
“他”给了我提示,并通过梦境告诉我:
颜莎莎怀孕了。
颜莎莎和男人有染,甚至死去时可能已怀有身孕,“超我”从“我”遭遇的全部细节中观察、推理出了答案。
我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这种可能性是真实存在的。
我从没想过颜莎莎会死,没想过颜莎莎有个妹妹,更想不到午夜的地铁载着幽灵,但无论如何,颜莎莎和某个男人之间的关系才更让我感到揪心。
“那个男人”是我和颜莎莎的老师刘飞吗?
刘飞因此杀了颜莎莎?
我确实听说过刘飞老师家里很有钱,仕途坦荡,而他本人也在做着违法的生意,因此,对于他这个人,大家都讳莫如深。
如果和学生发生关系,导致学生怀孕,他肯定不愿意将此事公开。矛盾一旦激化,后果不可想象。
可刘飞如何下手?
显然,在白天谋害颜莎莎是不行的。
在颜莎莎被害的当天,刘飞在班里守着晚自习,等大家放学后再离开。而且,他会开车送几个住所较远的同学回家,根本没有时间作案。
也有可能是晚自习下课后,刘飞与颜莎莎约好在河边见面,随后,刘飞趁颜莎莎未警觉,将她推进冰冷的河水中。
可如果刘飞开车到河边的话,街道路口的摄像头就会拍下刘飞的车。
然而,警方却说当晚的公路上,没有可疑的车经过,才因此做出自杀的结论。
难道是他在送完所有人后,将车停在家里,再走去公园?这对于出发的时间以及会合的时间要求过于苛刻,常人不可能办到。
我穿衣出门,想再去颜莎莎和颜萌萌的住所一探究竟,如果颜莎莎确实是被杀害,那她的房间里一定还藏着蛛丝马迹。
可是,颜萌萌一定会将我拒之门外,不让我再追查下去。
仅靠我的碎片般的线索,很难断定刘飞就是凶手。
思考间,我已经走出很远,回过神时,内心浮起异样的不适,好像自己一直在被人跟踪。
我边走边回头看,发现并不是我的错觉。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正缓慢地跟在我身后。
我加快脚步,绕到前方的交叉口,拐进了一条小巷。
没想到,那车竟毫无顾忌地跟上来,像是头渴血的野兽,紧紧地盯住猎物。
我拔腿就跑。
越野车提起速度追了上来。我向人多的地方逃,而车声依然在身后咆哮。
野兽向我露出了獠牙。
小巷里人并不少,汽车却对人群熟视无睹,尖叫声从身后传来。
我跑得太急,喘不上气,大脑逐渐被幻觉与空白侵蚀。
“小心!”
有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温热的力量从手臂流淌至我的全身。
那人扯着我,在狭窄的小巷中穿梭。
我的脑海一团乱麻,只觉得阳光下的行人的影子忽明忽暗,重重叠叠。
回过神时,才发现紧紧握着我的手的人,正是颜萌萌。
清醒过来时,越野车已经失去踪影,我们摆脱了跟踪。
我用劫后余生的兴奋紧紧抱住颜萌萌,直到被她嫌弃地推开才冷静下来:“我猜刚才是刘飞派人来找我麻烦,不想再让我插手。前两天我从你家出来时,他好像看到我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姐姐的事已经翻篇,”颜萌萌的语调里藏着不满,“不要再追查下去了么?”
“可我还想去你家去看看…”我申辩,颜萌萌只回给我一个背影。
“没门,我不许你再冒险,”她头也不回,“本小姐想吃冰淇淋,你要不要陪我一起?”
“哪有大冬天吃冰淇淋的,”我抱怨着跟上,“你刚才是怎么过来的?”
“我呀,老远就预感到你有危险,就乘着风,刷地一下飞来了!”
颜萌萌很自豪,转过身笑,温暖得能将冬雪融化。
“可是你家离得很远啊!”
“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是从家里来的呢?——好啦我刚才是骗你的啦,我只是恰好路过,看你面色苍白,就知道你肯定遇到了什么倒霉事——我可救了你一命哎,快请我吃东西感谢我吧。”
“颜萌萌,你怎么跟你姐性格完全不一样啊?”
“哈?我要是和姐姐一样,岂不会被你当成女鬼复活?”
“你姐姐她……”
“不许提我姐姐了哦。”
颜萌萌说着,转过身,走近我,轻轻倚靠在我的肩上。
“忘记她吧,她已不再属于这里。”
熟悉的温暖再次传遍全身。
我喘不上气。天地、星辰与宇宙,像是都停滞在这一瞬间。
颜萌萌,对不起,我不能那么轻易地答应你。
我已经推理出了刘飞做的一切,我必须为颜莎莎复仇。
梦境5 食梦
深夜,少女沉入甜蜜梦乡。
两个气泡从她的小脑袋里慢慢浮了出来。
每个气泡里正演绎着不同的故事,这是她正沉浸其中的美梦。
这时,其中一个气泡像是自己有了意识,晃动着,逐渐张开了嘴巴,伸出长长软软的透明舌头,向另一个梦境气泡舔过去。
“啪”的一声,被舔的气泡破掉了。
正睡着的少女翻了个身,似乎感受到不适。
我走上前,想握住少女的手,把她从噩梦中唤醒。
可还没近身,她就翻身坐了起来,睁开眼看着我,露出带有敌意的微笑:
“你来晚了,她已经不在了。”
现实
学生礼堂座无虚席。
颜萌萌去世的传闻越传越凶,学校不得已召开动员大会,稳定气氛。
我透过控制室的窗户观察主席台,因为与学生会的朋友熟识,才得以站在主席台侧面上方的控制室。
这间控制室负责管理礼堂的音效设备播放,我打开这里的话筒,整个礼堂都可以听到我说话。
我透过房间的窗户玻璃,看到主持人走上主席台。
刘飞?!
他是颜莎莎的老师,又对颜莎莎下了黑手,竟能若无其事、大摇大摆地主持学生动员大会?
是啊,这次会议收到的效果,都将算作他的成绩,他作为背景深厚、前途无限的老师,一步一步走向光明的未来。
踩着被他玷污过的,颜莎莎的尸体。
就已知的疑点来说,警方可能也怀疑到了刘飞,但干预破案的,除了证据以外,恐怕还有其他案外因素。
因此,颜莎莎才会让颜萌萌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帮她说出真相,凶手将永远不会被揭发。
就算刘飞能量再大,现场有如此多学生,他也无法隐瞒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的罪行。
电闸和音响都在这间控制室,此刻谁都不能阻止我。
“同学们,我们……”刘飞开始讲话了。
我径直锁住控制室的门,打开控制室的话筒,尖利的金属声立刻缭绕在礼堂,压住所有声音。
“刘飞,”我拿起话筒,从控制室直视他,“你身为颜莎莎的老师,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学生,怎么有脸出现在动员大会?刘飞,别再装模作样了,就是你杀害了颜莎莎!”
观众席爆发出喧闹。
刘飞对着台下挥了挥手,大家又都安静下来。
“是谁在说话?……颜莎莎同学不服从管教,行踪不定,我很久都没见过她,也联系不上她和她的家长,可不能把她的遭遇推到老师头上啊!”刘飞茫然地探索一阵后,将视线转向了控制室,“况且,我在她去世的晚上,在学校里陪大家上晚自习到十点半,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你说我在什么时间杀害了颜莎莎同学呢?你想说我在大冬天晚上,去公园里杀了颜莎莎同学吗?”
“从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点上看,你确实在颜莎莎被发现的前一晚呆在学校,这是你利用大家的错觉。颜莎莎不是被发现前一晚去世的!颜莎莎的尸体被冷冻过,又在冬天的湖水里浸泡,很难准确推算出死亡时间,当人们发现她时,她已死去一到两天了。所以,你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
有人在敲控制室的门,我推桌将门抵住。
“……真是血口喷人!那你说,我是怎么杀害颜莎莎?”
“如果你早有预谋,应该是使她呛水窒息死亡,在她洗脸或洗澡时下手,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摁进水里——以你们的关系,你是有可能的办到的。”
刘飞将话筒举到嘴边,却保持了沉默。
我接着说:“因为你和颜莎莎是情侣,你们同居了,而且——我见过那张化验单啊,刘飞!作为一个前途光明的老师,和自己的学生同居,这对你来说是大丑闻,一旦被公布出来,你的前途就会受影响!所以你下了黑手!”
台下的同学们细细碎语声如潮水上涨。
“你这都是猜想,不是吗?就算你见过颜莎莎的化验单,那父亲是谁你又能知道?颜莎莎的风评不怎么好我猜你也听说过,”刘飞冷笑一声,“我倒想仔细听听,在你的幻想里,我是怎么杀害颜莎莎的?你就把你全部的构想都说出来,让大家、让同学们来评评理吧!”
砸门声如惊雷阵阵,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流下。如果被他在这里将种种疑点瞒天过海,我恐怕再无翻身机会:
“你用呛水的方法杀害了颜莎莎,然后将她的尸体放进冰柜里保存起来为了影响尸检的时间。接着,你在五天前的夜里,赶到藏尸之处,将颜莎莎的尸体运往公园,抛进冰冷的湖水中!”
“你说我把她的尸体运往公园?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运?那可是一个人!你想说我开车对吗?你去查行车记录仪和监控,看看我的车当晚是否经过公园!”
“是啊,你如何移动颜莎莎的尸体?答案很离奇,也很惊悚——你利用了午夜列车,你为了运送颜莎莎的尸体,坐上了都市传说中的午夜列车!”
我听到台下一片哗然,默默地念起本市的都市传说:“月圆夜那几天,午夜一两点时,会有一辆无人的地铁在城中行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午夜列车是存在的!你早有预谋,估算好午夜列车运行的时间,将颜莎莎的尸体装在皮箱或其他工具中,在夜间去往家门口的地铁站,乘上幽灵地铁,去向公园,将颜莎莎抛尸湖中,再把皮箱留在午夜列车里。这也是为什么颜莎莎会在月圆夜被抛尸。”
刘飞沉默了一会儿,又故意大声笑了起来:
“虽然你说了这么多,可你没有证据,怪谈也好,杀人抛尸也好,你没有证据证明一切都是我做的!”
“没错,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为什么刘老师与颜莎莎的关系,大家都没察觉?警方为什么没能从颜莎莎的住处搜查到蛛丝马迹?刘老师是个很聪明、很有背景的人,恐怕从一开始就以师生恋不能对外暴露为由,为颜莎莎另租了房并同居——也就是说,大家记忆中颜莎莎的住处,并不是颜莎莎实际的住所。警方曾对我说‘颜莎莎的住处很简洁干净’,并不是那样。颜莎莎住的地方,有两个卧室,其中一个既不简洁,也不干净。警方认为干净的原因,怕是因为搜查的根本就不是颜莎莎真正的住所。而一些不明显的疑点,估计也被刘老师遮天的大手给抹掉了。
“颜莎莎的真正住所我去过,那里不远处就有地铁站。屋子的客厅里还有一个大冰柜,不知是不是你杀人藏尸的工具。这两天你忙于应付调查和工作,还没有处理掉那个冰柜吧?我在里面发现了重要的证据,如果你认为可以,我现在就当着的大家的面报警,让警方调查那个出租屋……”
其实由于颜萌萌的反对,我并没有再去过那间出租房,但我已退到悬崖边,只能撒下弥天大谎。
控制室的门被撞开了,几个高大的学生冲了进来。
刘飞听到我搏斗的声音,狂暴地吼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谁!我猜是阿诚同学吧!?你是在空口污蔑!颜莎莎怀孕打胎,我也很难过,但是你不能因此说我杀人!”
来人一把揪住我的脑袋,将我的头撞向墙壁。
“刘飞老师,您刚才是说过您好久没见颜莎莎了吗?!”
“是,我很久没见过她了!也联系不上她的家长!”
疼痛终于逼我吼了出来:
“那就怪了!……我从刚才到现在,只说了颜莎莎跟你同居,从没提过她怀孕和打胎的事!请问刘老师,您是怎么知道颜莎莎最近打了胎的?!”
……
像是有天使经过天空,整个礼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啪”细微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视野落入黑暗,会场的灯瞬间全熄灭了。
我趁乱逃离控制室,飞奔下楼,向刘飞站立的讲台冲去。
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有人大声嚷嚷着手机打不开了。
会场被漆黑笼罩,只有轻盈的月光穿过天窗渗进来,浅浅照亮了会场的天花板。
“看,天花板上有人!”
不知谁叫了一声,大家一致地把头望着天花板。
有个人影像壁虎一样,在白色的天花板上,缓缓地爬行。
那像是个瘦弱女孩的外形,我能认出来它是谁。
影子的胳膊与腿显得非常细长,逐渐爬到了刘飞的头顶。
随后——
一束女孩的长发从影子中垂下。
影子挣扎晃动着,从头顶墙壁中脱离出来。
一条手臂从黑影中伸展出来。
接着是头颅、另一条手臂、躯干——
黑影瞬间从头顶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刘飞的肩上,它骑在刘飞的肩上,抱紧了刘飞的头颅。
黑影慢慢地融化。
少女的影子像太阳下的蜡,慢慢融化成液体状,逐渐包裹住刘飞,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无法摆脱覆满他全身的黑影。
我虽然此刻离刘飞很近,但昏暗的世界里,我只觉这一切如噩梦。
被黑暗裹住的刘飞,也在我的眼前,像被高温溶解的冰,逐渐融化、瘫倒在地,黑影在他的身下如水蔓延。
直到刘飞这个人从世界消失,一切纷扰都归于黑暗。
会场的灯又亮了。
梦境 6 倒影
清晨,阿诚来到颜莎莎被抛尸的湖畔,颜莎莎也在这里等待他。
“颜莎莎,一切都结束了。”
颜莎莎低头沉默。
“为什么要和刘飞那种人交往。”
颜莎莎没有回答,阿诚走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手臂却穿过了颜莎莎逐渐透明的身体。
岸边站着的颜莎莎,不过是虚影而已。
是啊,她已经死去了。阿诚想。
这时,湖中慢慢伸出两只手臂,双臂逐渐伸长,越过阿诚的双肩,再慢慢搂住阿诚。
阿诚没有躲避,任凭水中的手臂环抱住他。
他注视着平静的湖面。
水面映着颜莎莎的样貌。
“颜莎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水中颜莎莎的影子温柔地回答:
“阿诚,你不明白。你觉得我‘活着’就应当拥有肉体,水中的我只是个倒影。你错了,本末倒置。人不过是影子在现实中的投影,现在的我,才真实而永恒,你心中的颜莎莎,才是我在人类世界的倒影啊。”
“那我还能再见到颜莎莎吗?”
“如梦似幻,何必再见。”
现实
昨晚在警察局做笔录到深夜,现在我的脑袋昏昏涨涨。
刘飞在所有人面前凭空消失,虽然在场的同学都作证是被鬼抓走,可谁信哪?
只不过虽然我有嫌疑,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刘飞消失与我有关。
这样我才得以在今早,在梦、在“超我”的提示下来到颜莎莎被发现的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