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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伯托·艾柯的文章——《书籍在未来会消失吗?》,正应和了我们在问卷中提到的疑问。面对“未来还会不会有书籍”,艾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或许用于查阅的书会在新媒体、超文本的挤压下失去自身的意义,但用于阅读的书在未来仍将是不可或缺的。
*本文译者为康慨,曾分载于《中华读书报》2004年2月18日和3月17日。
我们有三种记忆。
第一种是生理上的,此种记忆由血肉形成,并归我们大脑支配。
第二种是矿物的,在此意义上,人类已知有两种矿物形式的记忆:数千年前,有以陶板和石碑为载体的记忆,在埃及尤为著名,人们在其上刻下文字。
第三种形式则是今日电脑的电子记忆,它以硅为基础。我们还知道另一种记忆,植物形式的记忆,首先是纸莎草纸,在埃及也同样著名,而后便是以纸制成的书。当然,史上最早的犊皮抄本也源自动物的身体,第一张纸也是由兽皮而非木材制成,但我们尽可以不去管它。我这样讲是为了简化植物形式的记忆与书籍的关系。
此地(译注:指亚历山大图书馆)过去始终致力于书籍的存护,将来也是如此,所以,它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植物记忆的圣殿。数百年来,图书馆一直是保存我们集体智慧的最重要的方式。它们始终都是一种全人类的大脑,让我们得以从中寻回遗忘,发现未知。请允许我做如下比喻:图书馆是一种最可能被人类效仿的神的智慧,有了它,就可在同一时刻看到并理解整个宇宙。人可以将得自一座大图书馆的信息存入心中,这使他有可能去习得上帝智慧的某些方面。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发明图书馆,是因为我们自知没有神的力量,但我们会竭力效仿。
亚历山大图书馆始建于托勒密一世(约公元前367-前283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图书馆之一。
今天去建造,或翻新重建某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图书馆,听来像是一种挑战,或是挑衅。报纸或学报上,经常有某些作家面对这全新的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大谈即将来临的“书的死亡”。不管怎样,就算书会像方尖碑或陶制书写板那样消失,那也不会是什么废弃图书馆的好理由。正相反,图书馆会因保存对过去的发现而幸存下来,就像博物馆一样,同样的,我们之所以把罗塞塔石碑保存在博物馆里,是因为我们已没有在矿石表面刻下文件的习惯了。
1996年建造的新亚历山大图书馆,矗立在托勒密王朝时期图书馆的旧址上。
不过,我对图书馆的盛赞大概有点过于乐观了。我属于那种始终相信印刷版图书仍有其未来的人,顺便说一句,所有担心它们消失的恐惧,不过是其他诸种恐惧,或是对某种东西将要终结的无尽恐惧中的一种,比如世界末日。
在多次采访中,我都被追问过这类问题:“新的电子媒体会让书籍消亡吗?网络会让文学消亡吗?新的超文本文明会消灭作家著述的观念吗?”如果你思维清楚,你就能看出来,这些问题各不相同,还要考虑到采访者提问时的思维方式。某人可能会想,如果你的回答是“不会的。别担心,万事无忧”,那么采访者就会疑虑全消。其实不然。如果你告诉这些人说,图书、文学、写作,都不会消失,他们又会是一副失望的表情。那么,怎样才能弄到独家新闻呢?发表某位诺贝尔奖得主去世的新闻不过一条消息而已,说他还活着,活得还挺好,这样的新闻不会有任何人感兴趣——也许除了那人自己以外。
今天我要做的,就是试着去解开纠缠在这些不同问题上的思维乱麻。阐明我们对这些不同问题的看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理解我们通常所说的图书、文本、文学、诠释等等。因而你会看到,一个愚蠢的问题是如何引出许多聪明的答案,或许还有,幼稚的采访如何产生了文化上的功能。
我们就从一个埃及故事开始,尽管这是希腊人讲的。据柏拉图在《斐德罗篇》所述,赫尔墨斯,或叫透特(译注:透特系埃及神话中的月神,掌魔法、智慧和写作,“赫尔墨斯”是希腊人对透特一词的希腊化改写),传说中书写的发明者,向法老塞穆斯(Thamus)展示了他的发明,法老赞扬了这种可让人类记住善忘之事的前所未闻的技术。但是,塞穆斯并未兴高采烈。“我的多才多艺的透特啊,”他说,“记忆之力乃天赐神赋,须经不断训练才可保持长青。可人类一旦得到你的发明,将无需再磨炼其记忆之力。彼等记事,将不再因内在之努力,而仅仅借助外部工具的力量。”
我们能够理解塞穆斯的偏见。像任何新的技术发明一样,书写或许已经弱化了人类的力量,尽管其表面上是被取代和加强了。书写成了危险之术,因为它减弱了精神的力量,它给了人类一个僵化的灵魂,曲解的心智,一种矿物的记忆。
《柏拉图四书》,刘小枫 编 / 译 ,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当然,柏拉图写的是反语。柏拉图记下了他反对书写的理由。但是他也假托这些话是苏格拉底告诉他的,苏格拉底向来是只说不写(正因为他从未出书,所以他在学术争论中被人毁掉了)。现在,因为两个原因,无人再认同塞穆斯的偏见了。首先,我们知道书籍并不能使别人想我们之所想,正相反,书籍是一种激发更广阔思维的工具。只有在发明了书写之后,才有可能写出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出于自发记忆(spontaneous memory)的杰作。其次,如果人们从前为了记事而训练其记忆力的话,那么,在书写发明之后,他们仍然可以为了记住书中所说而训练记忆。书籍挑战并改进了记忆力,而不是使记忆麻痹。不管怎么说,法老都是一种永恒恐惧的范例:即一种对新技术成就将杀死我们认定的珍贵而有益之事的恐惧。
我故意用了“杀死”这个动词,是因为大概1400年之后,雨果在其《巴黎圣母院》中讲到牧师克洛德·孚罗洛悲伤地看着他的教堂尖塔时(也用了这个词)。《巴黎圣母院》发生在印刷术发明后的15世纪。在此之前,手稿保存在少数文化精英们的手里,他们教给大众的东西,不外乎那些圣经故事,基督和圣徒的生平,道德戒律。即便是民族的史迹,或是最基本的地理和自然科学观念(如未知民族的性格以及药草或石头的功效),也是得自教堂的画像。中世纪的教堂就像一档永不可撼动的电视节目,仿佛可以告诉人们需知的一切,既针对其日常生活,也为他们的永生服务。
可是这会儿,孚罗洛把一本印刷书放在他的桌上,低声说“ceci tuera cela”:这会杀了它,或者,用别的字眼来说,便是:这书会杀死教堂,字母会杀死画像。书将把人们从其最重要的价值观上移走,助长多余的信息,放任对经文的解读和愚蠢的好奇心。
在(20世纪)60年代,马歇尔·麦克卢汉写出了《古腾堡星系》(The Gutenberg Galaxy)一书,他在书中宣称,印刷术发明所提供的线性思维方式,通过电视图像或其他电子设备,即将被更加整合的认知和理解方式所代替。如果没有麦克卢汉,想必他的不少读者会先手指电视屏幕,然后再指着印刷的书,说“这会杀了它”。如果麦克卢汉还在我们中间,今天他也许会头一个写出“古腾堡反击”这样的东西来。当然了,电脑也是一种人们用以制作和编辑图像的工具,也的确通过图形来发布指令;但是同样,电脑也确已变成一种首要的字母工具。字词和线在其屏幕上游动,而且为了学会使用电脑,你必须得先学会读和写。
第一种“古腾堡星系”和第二种有什么不同吗?多的很。首先,只有(20世纪)80年代那种考古学意义上的文字处理器,才提供了一种线性写就的通讯,今天,只要它们呈现出一种超文本的结构,电脑就已不再是线性的了。说来奇怪,电脑是作为一种图灵机诞生的,每次只能执行一步,而事实上,在这种机器的内部,语言仍以这种方式工作,通过二进制的逻辑,0-1,0-1。然而,这种机器的输出已不再是线性的了:它就像一种符号焰火的爆炸。其模型完全不是直线的,它就像一个真正的星系,每个人都能在不同的星与星之间画出意想不到的连接,从而在任何新的视点上,画出全新的天像图。
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开始分而述之了,因为超文本结构通常意味着两种现象。首先,是一种文本式的超文本的存在。在传统书籍中,人必须以一种线性方式从左向右阅读(依据不同的文化,还可从右向左,或由上至下)。显然也可以跳着读——一下子翻到第300页——也可翻回来核对或重读第10页上的某些东西———但是这意味着体力劳动。与之相反,一种超文本格式的文本是一种多维度的网络,或者好比一座迷宫,其中每个点或节点都有与其他任何节点连接起来的可能。其次,是一种系统的超文本的存在。万维网(WWW)是所有超文本的光辉之母,一座全世界的图书馆,你能够,或者将会在短时间内,找出你需要的所有的书。网络是全部现有超文本的综合系统。
文本和系统的这种不同极其重要,我们过一会再说它。现在,先让我把常被问到的问题中最幼稚的那个搞掂,那里面的这种不同还不那么清晰。不过,通过回答这头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弄清楚下一步的要点。这个幼稚的问题是:“超文本的磁盘,互联网,或是多媒体系统会让书籍消亡吗?”这个问题已经把我们带到了“这会杀了它”故事的最后一章。但是,甚至这个问题也令人迷惑,简洁一点的话,它可以有两种表达方式:(a)作为物理形式的书会消失吗?以及(b)作为一种虚拟形式的书会消失吗?
我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吧。哪怕在印刷术发明之后,书也从未成为获取信息的唯一手段。还有油画,大众图像印刷品,口授,等等。简而言之,书被证实是最适合传递信息的手段。书分两种:供阅读的书和供查阅的书。对“供阅读的书”而言,我把正常阅读它们的方式称作“侦探小说的方式”。你从第1页开始读起,作者一上来就告诉你罪案已经发生,随着案情的进展,你就逐段逐段地读下去,直到读完为止,最后你发现凶手是那个管家。此书的终结也就意味着你阅读体验的结束。请注意了,哪怕你在读——比如说哲学论文时,也会出现相同的过程。作者想让你打开书,从第1页开始读起,随着他提出的一系列的问题往下读,好看看他怎样得出最后必然的结论。当然,学者可以在重读这样一本书时,跳着来读,好把第一章的和最后一章的某两个陈述之间可能的联系隔离起来。他们也可以决定去隔离——比如说,“思想”这个词在一本指定著作中的每一次出现,这样,他们就会跳过好几百页,好把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种意图之上。不过,外行恐怕会觉得这种阅读方式很不自然。
接下来是那种供查阅的书,例如手册和百科全书。百科全书的构想便是为了查阅,而完全不必从头读到尾。一个每晚睡前都要读《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尾读的人,恐怕是个引人发笑的怪人。通常,一个人翻开百科全书中的某一卷,是为了要了解或是想起拿破仑死在何时,要么就是硫酸的化学方程式。学者们使用百科全书的方式更为老练。举例来说,如果我想查查拿破仑有没有遇见康德的可能性,我会翻开我的百科全书的K卷和N卷:我找到拿破仑生于1769年,死于1821年,康德生于1724年,死于1804年,那时拿破仑已经当了皇帝。因此这二位没有会面的可能。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可能会查查康德或拿破仑的传记,但是对一生阅人无数拿破仑来说,一本短短的传记可能会将他与康德的会面忽略掉,而在康德的传记中,与拿破仑的会面便不会不提。简单地说,我必须在我图书馆的许多书架上快速翻阅许多本书;我必须记下笔记,好随后与我记下的所有数据进行比对。所有这一切都将让我付出艰苦的体力劳动。
是的,如果有超文本入替,我就可以浏览整个网络百科全书。我可以把一个已记录的事件,从一开始就与一系列散落于文本中的相似的事件联系起来;我可以从头到尾地比对;我可以去找一份所有以A打头的词汇清单;我可以去找所有拿破仑与康德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事件;我可以比对他们生卒的数据——总之,我可以在几秒或几分钟之内做好我的工作。